自从钟雅伦说出那近似告白的一句话后,两人的关系又更突破了某道界线,往危险的方向前进。
是的,危险。
纵使两人都没什么恋爱的经验,却都隐约察觉到彼此相处时,空中那种甜蜜的、微醺的,美妙又难以形容的滋味,就是爱的氛围。
他们在恋爱。
只是她不敢相信,他不愿承认,两人在暧昧不清的边缘挣扎著,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
这是恋爱,但谁也不肯点破,怕说明白了,便会惘然从这魔魅的梦里惊醒,因为这感觉太好太神奇,不像真实。
也许只是梦,也许是自作多情,也许只是自己单相思,对方其实只把自己当知己好友。
所以还是不要说破比较好,维持现状最好,这样就能纵容自己一直沉醉在梦里,编织浪漫的幻想。
是的,不要说最好……
“现在太阳落下了吗?”钟雅伦低声问。
“还没呢。”恩彤微笑,望著天边朦胧美丽的霞光。“今天的晚霞很美喔,是那种很浓的橘色,带一点点紫,像油彩一样。”
“是吗?”钟雅伦懒懒地应,在脑海里描绘那般绚烂的景致。
他闭著眼,躺在恩彤柔软的大腿上,像孩子似耍赖著,耳畔是清淙的水流声,以及她柔婉动听的嗓音。
在黄昏时刻,与意中人在河岸相依偎,从前的他一定会觉得这简直是浪费生命的无聊事,但现在他却感受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幸福。
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他的暂时失明,或许是老天为了让他慢下脚步,享受人生,他就当偷到一段长假又何妨?
因为这段长假,他才有机会和她相遇,与她相知,想想他还真该感谢老天……
“你该不会睡著了吧?”她含笑问。
他能感觉到她温柔的目光正凝定他,那令他也忍不住微笑。“快要了。”
“你倒好!”她娇嗔似地拍了拍他。“睡在人家腿上,也不怕我腿酸?”
“你腿酸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槌一槌?”他侧过头,俊脸更枕进柔软的腿间。
她羞红了脸。“不用了,哪敢劳烦大少爷啊?”
“你又在讽刺我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胸口柔情满溢。“多亏我很有风度,不跟你计较。”
“嘿!”她睁大眼。有没有这么厚脸皮的男人啊?
“你生气啦?”他轻笑一声,总算直起身子,双手轻轻捏她的腿。“我可是很识相的,这就帮小姐你槌腿了。”
他叫她“小姐”,还帮她槌腿!
恩彤不可思议地凝睇他,这绝对是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想,如今却在她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好幸福……幸福到令她喘不过气。
“奇怪,你怎么好像有点呼吸困难的样子?”他耳朵愈来愈灵了,不怀好意地调侃她。
真讨厌。她不依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欺负他看不到。
“还酸不酸?小姐。”毕竟是大少爷,没帮人服侍过,一下就手酸了。
“还不到两分钟,就想偷懒了啊?”她故意为难他。
“是,小的继续。”他狗腿地应。
她望著他,实在也不忍他为自己辛劳,再让他槌两下,便温柔地拿开他的手。“够了,谢谢你。”
“不客气。”他得意地扬唇,好似真的认为自己完成了某种丰功伟业,往下一倒,又赖上她的腿。
呿~~
她好笑地望他,结果又躺下了,那刚刚他替她槌腿是在槌辛酸的吗?
但她当然没有阻止他躺下,事实上她爱极了他用这种姿势赖在她怀里,她只要一低头,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尽他眉眼,看他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两人静静地享受片刻温馨。
“早上王医生打电话给我。”他忽然说。
“什么?”她愕然回神。“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他想安排我下礼拜动手术。”
她凝眉,听出他语气里的犹豫。“怎么了?你有什么顾虑吗?”
“顾虑倒没有,只是——”他顿住,眉宇微微蹙拢,显然心头压著某颗大石。
“你是不是担心开刀的结果?”她贴心地猜测。
他神色一变,两秒后,点了点头。“你说过,我应该把这段暂时失明的时间当成放人生的长假。”
“我是这么说过。”
“发现自己眼睛看不见,一开始我的确很焦躁,很不安,幸好有你在身边陪我,才让我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说著,钟雅伦探手模索,恩彤知道他想要什么,主动伸出手,让他握住。
“我很感谢你,恩彤。”他严肃地低语。
“别这么说。”她心弦拉紧。
“我开刀的时候,你会陪著我吧?”他哑声问。
她凝望他,忽然懂得他想说什么。他其实担忧手术是否能顺利成功,怕动过刀后他还是看不见,但只要有她陪伴,他便能有勇气面对最坏的结果。
他是在告诉她,他需要她。
从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的男人,却承认自己需要她……
恩彤感动地眼眶泛红。“我当然会陪著你,你放心吧,手术一定会成功。”她紧紧握住他的手,给他信心。
得她安慰,他心神顿时宁定,轻轻在她掌背印上感恩的一吻。“等我醒来后,我要第一个看见你。”
她闻言,一阵震颤。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的异样。
她没立刻回答,悄悄伸出一只手,抚上自己印著胎记的脸颊。“我只是怕自己会令你失望。”
“为什么会失望?”他不解。
她苦涩地敛眸,不敢看他的表情。“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他笑了。“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很美的女人,因为你的心很美。”
心美不一定代表容貌就美。
她惆怅地叹息。“如果我真的长得很丑呢?”
“怎么可能?你是鼻子歪了还是嘴斜了?我模到的五官可不是这样。”
“你没听说过瞎子模象的故事吗?你模到的也许只是冰山一角,其他的都是你擅自想像。”
“怎么?你怕我把你想成天仙美女,到时候失望?”他笑著捏捏她的颊。“别傻了,你的外表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你前几天不是念那本《小王子》给我听吗?‘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而我的心眼,可是清清楚楚看见你的内涵了。”
她颤然扬眸。“你真的看见了吗?”他真能够不跟其他的男人一样,不看她的脸,只看她的心?
“你不信我?”他装怒,浓眉一拧。
她怔忡地望他,柔肠百结,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臆萦绕。
她当然愿意相信他,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能忘了他曾经用如何嫌恶的表情看著她的脸——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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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雅伦动手术那天,恩彤同时接到妹妹的来电。
“恩琳,真的是你?”她又惊又喜。“你这阵子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联络?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担心你?”
“我当然知道,我现在就在家里。”白恩琳语气尖锐,似乎并不高兴听到姊姊一连串的追问。“姊,你马上回来!”
“什么?”恩彤一愣。“为什么?”
“我刚跟爸吵了一架,把他气得心肌保塞,送进医院去了。”白恩琳急促地解释。
“你说爸心脏病发作?”恩彤不敢相信。
“他现在正在医院急救,你快点回来!”
要她回去?
恩彤迟疑,现在有另一个她很关心的人也正在开刀房里,他拒绝了女乃女乃跟弟弟来探望,也拒绝几个堂兄弟虚伪的关怀,只要求她的陪伴。
他只要她一个人,只想一醒来便见到她,她不能丢下他不管。
“可是恩琳,我现在——”
“你还在犹豫什么?”白恩琳气愤地打断她。“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你还要留在那男人身边照顾他吧?”
“他现在正在开刀——”
“那又怎样?爸爸也在医院急救!姊,你怎能这么不孝?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记挂著那男人?你不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爸了吗?”
“我……”恩彤惶然心惊。
她确实不该再犹豫了,父亲正在垂死边缘挣扎,她身为女儿,再怎么样也该随侍身边,即使父女俩感情称不上亲密。
“好,我马上回去!”她下定决心。
答应妹妹后,她便匆匆离开医院,赶往车站搭车南下,回彰化小镇。
在车上,她拨了电话给钟雅人,想跟他说明情况,他的手机却没开,打去办公室,同事说他跟秘书到客户公司开会。
懊怎么办?
她担忧钟雅伦开刀醒来后看不到她会生气,更怕万一他视力仍未恢复,一个人独自恐慌。
但她也担忧父亲,她从不晓得他有心脏方面的毛病,自从母亲过世后,她便很少回彰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去看他,想起这些年来,他或许一直默默承受病痛的折磨,她便感到无限歉疚。
妹妹骂得很对,她是很不孝。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奔波,她来到妹妹指示的医院,询问柜台小姐,找到父亲的病房。
他已经从急诊室住进病房了,这样是不是表示他的已经月兑离生命危险?
恩彤稍稍放下心,进了病房,见父亲果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看报纸,放松地微笑。“爸,你没事了?”
白爸爸听见她的叫唤,抬起头,漠然瞧她一眼。“你来了。”
“嗯。”她走向父亲,在床边规规矩矩地站著。“恩琳说你心脏病发,我吓一跳,马上就赶回来了。你现在觉得怎样?身子还好吗?”
“我没事,很好。”白爸爸冷淡地应,伸手模索茶几上的水杯,恩彤赶忙替他斟满水,双手奉上。
“恩琳呢?”她左顾右盼,看不到妹妹人影。
“她回台北了。”
“什么?她回去了?”恩彤惊愕。妹妹十万火急地把她叫回彰化,自己却反而离开了,究竟怎么回事?
她眯起眼,打量父亲,愈看愈觉得不像一个不久前才月兑离鬼门关的人,他气色太好,精神太饱满。
“爸,你真的……心肌保塞吗?”
“谁说我心肌保塞了?”白爸爸悠闲地喝水。“我只是住院做健康检查而已。”
“只是健康检查?!”恩彤震撼。“可是恩琳明明说——”她蓦地顿住。
雅伦!
他还在医院开刀呢,可她却因为妹妹一句谎言,不顾一切地抛下他。
“为什么恩琳要骗我?”
“不这么说,你会放下钟雅伦吗?”白爸爸冷眼觑她。“恩琳说你跑去当那男人的看护,每天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我是他的看护没错。”恩彤焦急地瞥了眼手表,算算时间,他也差不多该动完手术了。“爸,我不能跟你多说了,我得马上赶回台北。”语落,她迫不及待地转身。
“你给我站住!”凌厉的命令止住她。
她愕然回眸。
“你给我留在这里,不许回去破坏你妹妹的好事。”
“什么意思?爸,我不懂。”
“还问?你这做姊姊的是怎么顾你妹妹的?竟然顾到她未婚怀孕,让她被男朋友殴打,最后还流产!”白爸爸言语如利刃,一字一句戳在恩彤心头。
她一阵疼痛。“恩琳……流产了?”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时候有多心疼?她脸上都是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么惨?”恩彤骇然。她没想到妹妹的男朋友竟如此狠心。“对不起,我不知道……”
“光会说对不起有用吗?”白爸爸严厉地瞪她。“有个狗仔记者一直跟踪她,挖到她跟豪门小开交往的消息,知道她这阵子失踪是因为流产,威胁她说要在周刊上写这个报导——要是真的登出来,恩琳的演艺事业就从此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怎么会?”恩彤脸色雪白。“难道不能阻止那个记者报导吗?”
“当然可以。”白爸爸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温和。“只要你肯帮忙的话。”
“我?”她茫然。“怎么帮?”
白爸爸没立刻回答,凝视她许久,嘴角忽然牵起一丝诡异的笑。“让她代替你,待在钟雅伦的身边。”
恩彤倏地无法呼吸,惊骇不已。“你说要让恩琳……取代我?”
“没错。”白爸爸笑著点头,清清淡淡的笑容看在恩彤眼里,却犹如一团火,狠狠灼痛她。“你想想,只要恩琳跟钟雅伦在一起,一切就说得通了——她之所以三番四次进出医院,是为了陪他做检查,这阵子不接工作也是为了能够专心照顾自己心爱的男人。”
“心爱的……男人?”恩彤强烈晕眩,只觉她小小的世界在此刻天崩地摇,濒临毁灭。
“这也不算说谎,恩琳以前的确喜欢过那家伙,跟他在一起也不算太委屈,你千万别去打扰他们,就让恩琳好好待在他身边。”
要她别去打扰他们?可她明明才是那个一直照顾他的人啊!她答应过他的,要让他重见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
他要的人是她,喜欢的是她,不是恩琳,不是其他女人……
“我要回台北,我要回去……”她恍惚地呢喃,心海卷著惊涛骇浪,她好慌,好慌,不知为何,有种可怕的预感,再不回去,她或许就永远见不到他了。“我一定要回到他身边……”
“白恩彤,我不是说了吗?不准你回去!”白爸爸霍然下床,铁青著脸拽住女儿臂膀。
“不行,我一定要走。”恩彤悲怆地喊。“爸,你放开我,你让我回去——”
“你给我清醒点!”一记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地甩在恩彤脸上。
她震住,正巧就是烙著胎记的那半边脸在灼烧,痛进真皮下的微血管里,痛进最脆弱的心里。
“你到现在还不觉悟吗?”白爸爸无情地指责她。“你以为你妈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你!为了替你除去脸上这块胎记,她拚了命地做牛做马,存血汗钱,让你去动美容手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你脸上的胎记有消掉吗?就算颜色淡了一点又怎样?还不是跟以前一样丑?白白赔了你妈的健康!难道你害死你妈还不够,现在还想气死我?”
“不是这样的,爸……”泪水一颗接一颗,从她眼眶滚滚涌出,她想锁住它们,却锁不住,从小到大累积的苦楚,都在这一刻倾泄。“妈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她怎么可能希望唯一疼爱自己的人死去?“她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有钱让你动手术,所以才赔掉健康,赔掉一条命!”
“不是的,不是因为我……”恩彤伸手蒙住脸,掩去最沉痛的哀伤。她的母亲是为了撑起整个家,才会那样日以继夜地工作,如果父亲当时能够认真工作,尽一家之主该负的责任,母亲也可以不用工作得那么辛苦。“错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白爸爸高声咆哮。“你是这意思吗?一切都是我的错?”
本来就是!难道不是吗?
恩彤含泪瞪视父亲,好想如此顶嘴,她不是没怨过恨过这个父亲,只是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宽容,要学会原谅。
为什么如今反倒是他咄咄逼问她?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有你这张脸,我们家以前也不必过那种穷日子!我早就跟你妈说了,你这是魔鬼的诅咒,她偏偏不相信。”
“爸,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恩彤沙哑地祈求。
是她不好,算她的错,行了吧?她只求父亲别再用言语鞭笞她了,她很痛了,真的很痛很痛。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斩断与父亲的这段孽缘,她当年投错胎了,不该生到这个家庭,带给父亲与妹妹烦恼,可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又怎能遇见那么慈蔼温柔的母亲?
她最爱的妈妈啊!
她人生最大的痛便是失去地……
“你要我不说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不去破坏恩琳的好事。”白爸爸开出交换条件。
她蒙眬抬眸,望向那个从来不肯给自己一点点爱的父亲——他不仅不曾爱过她,还逼她拱手让出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你干么一副舍不得的表情?你以为那个男人会爱上你吗?别傻了!”白爸爸嗤声冷笑。“他看到你妹妹后,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聪明的男人都爱漂亮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他要她怎么回答?希望她回答什么?
恩彤只觉一颗心,碎成片片,在空中零落,像失去生命的花朵。
聪明的男人都爱漂亮的女人——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