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布少奶奶 第四章
作者:花儿

“你想知道为什么你非娶蔷儿不可的原因,”单老爷说:“原因在那。”他手朝一张梨花木紫石桌一指。单奕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放了一正印花敷彩纱和一正金银色印纱。“两疋布?”这算是哪门子的原因呀?

“这两疋布上手绘花卉活泼流畅、细致入微,印花清晰、线条光滑有力,是极佳的上品。全扬州,除了纪蔷之外没人做得出来。”单老爷解释道,“你懂了没有?”“那又怎么样,她从小玩在染坊里,手艺好是应该的。”

单老爷摇头,“咱们单府家大业大,打理起来不容易,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当然得帮忙。”娘和他看着纪蔷慢慢的长大,帮着纪正伦打理染坊,不但做得有声有色,还把染坊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这样好的人才,怎么能不留着呢。

“蔷儿不过脾气倔了点,你就忍一忍。认识她的人只有说她好没有说她坏的,娶了她算是你的造化。加上她又是百里姚一的人才,你娶她过门之后,我和你女乃女乃打算把染坊放给她当家,有她帮你打理一切,你岂不是比现在更加逍遥快活?”

“就因为你们要利用她的能力来壮大单府,所以我得娶她?”单奕月简直想大笑。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纪蔷吗?难道他会办不到?

“爹,你们若怕没人在染坊做主,尽避交给我就行了,不需要麻烦外人。”单老爷闻言忍不住笑道:“你哪有那个本事去打理染坊,不到三天你就厌了。况且,你娶了她就是一家人,怎么会是外人呢?”

“没试过怎么知道我没本事?”爹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区区一间染坊而已,能难得倒他吗?单奕月一向心高气傲,听单老爷当他面说,心里有些不服气。

“要是我能管好染坊,是不是就不用娶她?”单老爷不解地看着儿子。“你当真这么讨厌蔷儿?”

单奕月一愣,他讨厌纪蔷?他也不知道,应该是吧!他点点头,“如果我本事比她大,这桩婚事就取消永远不用再提了。”

“好吧,我跟纪家说说看。”单老爷妥协了,“不过就算不娶蔷儿,你总是要成家的呀。”他可不愿整日再听娘在耳边唠叨了。

“等我找到值得我一辈子呵护的女人,我会的。”只是,他还没有遇到而已。强强强可恶的纪蔷!他今天一定要她哭着说不嫁给他!

单奕月来到了四季染坊,因为刚好是中午的休息时间,所以偌大的院子里一个工人都没有。环顾四周,染坊里外有着他童年的回忆。

他曾经在那个井边被纪蔷用井水打湿全身;在一旁的树下,她用石子砸破了他的头。他们曾经一起斗蛾蛔儿,一起踢筐子;曾经玩过拜天地的游戏,互相交换过对方的一小撮头发。他们忽而绝交、忽而和好,忽而吵架、忽而相亲。

思及此,单奕月有些惊讶的发现,原来纪蔷的影子居然这么鲜明的存在于他的脑海。这些年来他一直不去想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原来他根本没忘记过。

他穿过一个月洞门,突然听见右手边的厢房内有水声,于是走过去看,看见了房内摆满染缸,纪蔷站在一张小凳子上面,高高的挽起衣袖半趴在染缸旁边,正使劲的搅动着什么。她专心的做着事,以至于连他走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到。

单奕月毫不思索的便走上前,卷起袖子,“我来帮你。”

他的突然出声,把纪蔷吓了一大跳:她猛然回过身来,脚下一滑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地。

单奕月连忙从后面稳住她,双手抓着她纤细的蛮腰,将她抱了下来。“小心一些。”她站稳之后,将落到颊边的秀发拨到耳后,漠然的问:“你来做什么?”

“来帮你呀。”他说得理直气壮,一脚将凳子给移到旁边,站到染缸前,“要怎么做?”

“不需要,我不用你来讨好。”她把挽起的衣袖放下来,往一旁退了几步,把两人的距离给拉开一些。

“怕什么?”看她刻意拉开和他的距离,他挑起了眉毛。

应该是他比较怕她吧?他怕她死都要嫁给他!

“或许怕被你绑在椅子上。”纪蔷眼里有着戒备。

“我今天很平心静气,所以那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他昨天那么粗鲁也是被她给逼的。“所以哪天你心烦气躁的时候,我就倒大霉了?”

单奕月笑了笑,“所以你还是别嫁我的好,对不对?”

“婚姻之事是父母做主,要是你有意见就去找你爹,不用采找我!”

“我找过了。”他相当老实的说,“他的答案让我很惊讶,只因为你能管理好这一间染坊,所以我非娶你不可,真是荒谬、可笑。”纪蔷有些恼怒的说:“是荒谬、是可笑,那又怎么样?总之不是我拿刀逼你爹来聘我为媳。”真是太可恶了,他怎么能这么说?说得好像单老爷是冲着她的才能来的,是为了要利用她而已。才不是那样呢!单府上下的人都喜欢她、认定她。

就只有他讨厌她、嫌弃她!

“反正我不认这门亲,也不会娶你,你死心吧!”

看着单奕月坚定的神情,纪蔷难堪得想哭,可是她一向倔强,怎么样也不肯示弱。“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纪家不会让你退婚的。”她是这么、这么的喜欢他,从小就梦想着当他的新娘,为他等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我爹答应我,只要我能管好染坊,就能退亲。”

一听他这么说,她生气的道:“你做不来的。”他是富家大少爷,哪里做过这种粗活?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给别人机会就否定人家能力的人,最差劲了。她越是这样认定,他就越要证明给她看这事儿难不倒他。灵机一动,纪蔷指着另一个染缸,“你试呀,把缸里的红花布包捞出来吧。”

“这一点都不难。”拿个东西出来而已,实在太简单了!他走到染缸旁边,但才一靠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酸味,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味道不好是吗?”纪蔷一副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住的样子。

“用说的还是比做的容易。”她要单奕月从缸里拿出来的红花染料,是她前几天将采来的红花捣烂之后,收在布包放入草木灰里泡着的,为了使染出来的颜色更鲜艳夺目,她又加了发酵过的栗饭浆,所以才会有这股子怪味。

“吓不倒我的。”虽然味道不怎么好闻,但他怎可以因此而迟怯了呢?这有损他一向骄傲的自尊!他撩高袖子,弯一手撑在染缸旁,一手探进去模索。染缸里的染料并不多,只有七分满,于是他将身子再往下倾一点,那股味道更浓了,逼得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当他好不容易在缸底模到一个像是布包的东西之后,挽起的袖子却突然掉了下来,吸满了染料。此时他听到一个带着讶异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二少爷,你在做什么?”他连忙把布包提起来,然后站好转过去。

“我在帮纪蔷拿这个。”

他转过去之后才发现纪蔷早已不在房里,站在门口问他话的人是一脸惊讶的纪正伦。纪正伦看了他的手后,走进房门,在挂满各式工具的墙上,拿下一支中间镂空数十个小孔的大构子,“下次试一试它吧。”唉,这一定是蔷儿搞的把戏。

单奕月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自己蠢到家了!他怎么没有想到,纪蔷叫他“捞”,他居然就真的用手捞了,结果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他气忿难平的转身往外走,准备回去换下染花的衣服。

“二少爷。”他一出门就听见纪蔷唤他,她手里捧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瞅着他。

“不容易是吗?换衣服吧。”他的模样实在狼狈,再也忍俊不住的她,微偏过头去轻轻的笑了。单奕月恼怒的一甩袖,“是不容易,不过我还是要试,我绝对不会娶你。”看着他忿怒的跨步走出大门,宁愿继续穿着脏衣服也不想换过她拿来的,纪蔷的眼睛悄悄的黯然了。他这么讨厌她,这该怎么办才好呀?

因为单奕月的坚决反对,因此单、纪两家人又聚在一起商讨。

纪蔷一个人坐在北窗下,看着花园里迎风摇曳的花朵,心里除了忧愁外,还带了一些淡淡的怒意和失落。

单奕月远远的坐在她对面,看她凭窗而坐,愣愣的看着窗外,脸上宁静而平和,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好吧。”商讨之后,大人终于作出决定来了,“就以织造品大赛来决定吧。如果蔷儿胜了,婚事便照常举行。要是奕月赢了,那就取消。”

所谓的织造品并不只限于纺织物,而是包括了染、绣、印等手工方式加工于布匹上的成品。每年初春的时候,负责掌理宫里所需织品的织造、采购和供应的江宁织造,会开始对各县发文,让江南一带的商人带着织造品前往比试,再由织造大人决定哪些能送入宫中使用。而竞争实在太激烈了,因此事先过滤的工作就交给各地的知县,由他们筛选之后,再把优良的织造品推荐给织造大人。

单老夫人几人决定,只要织造大人选中了谁染出的布匹,就算谁赢。只是今年比试已经过了,要比也只能等明年。

“只是,”纪正伦说出心中的考虑,“两人都出于四季染坊,就算是胜了也不知道是谁吧?”这织造大人可是只认织造品出自哪间染坊,不管谁染的。

“我再开一间不就得了?”单奕月马上接口,极有自信。“既然要比,就得比买卖手段、比管理染坊,谁能光大染坊的名气,谁就赢。”

“也好,这样比得更彻底了。”单老爷点点头,“蔷儿,四季染坊从今天开始就交给你了。”

“嗯,”纪蔷有些闷闷不乐,“我知道了。”唉,他就是不想娶她,她昨天哭了一晚,怎么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讨人厌了?难道真的像娘说的,她太倔、太强了吗?女人是要懂得何时该示弱的,男人不喜欢强势的女人。

可是,事事比人强、好强好胜是她唯一的优点呀!为什么单奕月就不能喜欢辣椒姑娘,而喜欢病美人?如果她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美人,他是不是就肯欢天喜地的娶她回去呢?

不,不会的。因为她是纪蔷,而他讨厌的是纪蔷!呜呜……她好伤心呀,可是她的伤心此刻只能往肚子里面吞,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难过。

“既然要让他们小俩口比试,咱们就都不能插手,把结果交给老天决定吧。”唉!了解女儿心意的他,也只能与单老爷出此下策了。蔷儿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这比赛大伙都相信,她是赢定了。

“爹,我对染坊的事一窍不通,也不能帮吗?”纪真装做一副热心的模样。

“我想到奕月的染坊去帮忙他。”他就牺牲一点,替他可怜的老姐当个小奸细。

看出了他的意图,单老爷笑道:“应该可以吧,他去帮忙也不算什么。”他私心的希望纪真能帮忙扯儿子的后腿,他可真是舍不得不要纪蔷这个好媳妇呀!

“这个……”纪正伦迟疑了一会,“纪真总是我们家的人,这样好像不大好。”

“没关系的。”单奕月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他什么都不懂,况且就算你们不许他来,他还是会来的。”

纪真拍拍他的肩笑道:“你真是了解我,不当我的姐夫还真可惜!”

“谁要当你的姐夫!”他很自然而然的说,却在不经意接触到纪蔷的眼光时,觉得自己太鲁莽了。那双眸子里有着委屈,有着埋怨,还有闪闪的泪光,像是无言的控诉,像在问着他:为什么?是他看错了吧,纪蔷怎么可能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神情呢?

讨论告一段落,纪正伦见女儿委屈模样,便表示要先回家,而纪真则被单奕月唤到他房里下棋,没一起离开。两人厮杀了几盘,各有输赢。纪真忽然道:“记得十岁那年你出痘差点死掉的事吗?

“当然记得呀!”小命差点不保的事,哪能那么容易就忘记。

“干嘛突然提起这事?”

“没什么。”他笑了一笑。

“那时候大家都说你大概熬不过去了,纪蔷还在佛堂里跪了一夜。”十岁那年……单奕月回忆着,那时纪蔷早已不再跟他说话也没同他一起玩了。他出痘,她跪在佛堂里干嘛?

“怎么,她又闯祸被你爹罚跪吗?”

纪真翻了个白眼,“不是,她说要求菩萨救你,还把头发剪了说要去当尼姑替你念经。”纪真微笑问:“你说她蠢不蠢?”蠢不蠢?单奕月愣愣的看着他,他不知道,不过有些奇怪的感触倒是真的。强强强今天是纪正伦的五十大寿,因此纪大娘一手挽着藤篮,一手挽着纪蔷,母女俩上街采买,打算煮一桌好菜来给他庆贺生辰。

“你爹是个老糊涂!你呀,平常精明得不得了,遇到这事却也成了小糊涂。

“纪大娘已经唠叨这事唠叨三天了!”当初是他们单府上门来下聘订亲,我们可没拿刀子逼他!哪有这样子反悔的?

“娘,”纪蔷有些烦躁的说:“人家又没有反悔,只是多加了条件而已。“不要再说啦,她已经很沮丧了,偏偏娘又不放过她,一直提这件事。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本来你是嫁定了,二少爷这么一搞,你有一半的可能会输,输了婚事就吹了耶。“这婚事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如今多了这个大变数,她怎么能接受?

“输了就输了,难道我只能嫁他,没有别人可嫁了吗?”

“你还能嫁谁呀!全扬州城谁不知道你是单府的二少女乃女乃?你不嫁他行吗?”纪蔷觉得厌烦,于是赌气道:“那我嫁给程大正行了吧!全扬州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我,我去嫁他,他可不知有多欢喜。”

“你真没出息!居然想嫁到程家去!”纪大娘骂道,“我宁愿你当老姑娘,也不许你嫁到那种人家去。”纪蔷愣愣的看着她,娘还真的当真哪!她那只是气话,又不是真的要嫁。

“娘,我拜托你放过我吧!”她愁眉苦脸的哀求,“你快把我逼死啦!”

“要真死了还一了百了,省得我操心!单府那混小子,居然这么薄情、没有良心,也不想想你等了他这么多年,还这么狠心!我诅咒他背后生个大烂疮!”纪大娘气忿不已,越说越生气。难怪那天她那口子不让她一起到单府去,原来他早有打算和单老爷讨论这事了!

这老头胳膊居然向外弯,老是替别人想,连一丁点替女儿做主的能耐都没有,真是气死她了。她真后悔以往老是纵着女儿,一连拒绝了几门称得上是他们纪家高攀了的亲事。原本女儿跟单奕月并没有婚约,是直到去年程府强行下聘之后,单老爷才来提亲。

可是在这之前,多少人托人来说亲,都给女儿打了回票,那时要是逼着她嫁,现在哪有这个烦恼。

“他又不知道!是我自己愿意等的,你干嘛没事就咒人家!”纪蔷把手一甩,嘟起了嘴生闷气。

纪大娘笑骂道:“好哇!他这样欺负你,我骂他几句替你出气也不成吗?”果然女儿大了,心都飞到意中人那去。“我就是不要你替我出气。”虽然她也很烦恼。

因为她也是很骄傲、很敏感、很有自尊的,他这样欺负她,她早该扔一句:不娶就不娶,本姑娘一点都不希罕。可是,她却又有一些期待,想这样子拖下去会有不同的结果。她好矛盾、好烦恼!

“咦?那是怎么回事?”纪大娘朝旁边的巷于一指,“又是程家的少爷在欺负人!”

纪蔷好奇的探头一看,果然看到程大正那个狗东西跟一名女子拉拉扯扯的。“这王八蛋,总算给我碰到了!”一定又在欺负人,她不用猜也知道。

“你干嘛!”纪大娘把她一把拉住,“我不许你去,程家的人不好惹!”她才跟她说要是在街上遇到了,就赶紧躲开,现在怎么肯让她去惹麻烦。

“娘,你没看见他只有一个人,他那些狗奴才都不在旁边。”纪蔷有恃无恐的道:“放心,我不会吃亏的。”这可真是天大的奇事了,程大正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出门居然没带他那群仗势欺人的狗奴才?这机会可真是难得呀!

“蔷儿!”纪大娘怎么都拉不住她,只好自己生起气来,“都叫你爹给宠坏了!蔷儿……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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