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央柰来说,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季节—最后一个十字头的夏天。
明年的这个时候在法律上来说,她就是一个成年人。对小毛头的她而言,“成年”这两个字有着很大的代表意义,沈老爹的诸多限制将被解除,不是因为他愿意,而是因为她们“长大了”。
那一阵子,央柰的口头禅就是,“好希望快点二十岁喔。”
然后,沈老爹就会很失落的说:“啊,真的快到了……”
十九岁的事情特别多,央樨不耐通勤,在台大附近找了房子,音音闪电结婚,毛毛跟人家打架,被打得很惨,去做了鼻梁,央柰大学联考落榜,照例再找补习班,袁希珩大学毕业,喔,还有,沈老爹突然想通了,要回大陆老家一趟。
一个落榜,一个正值暑假,两个都有空,沈老爹不在,星星花坊还是照常运作,姊妹分工,合作无间。
央柰还发现,来买花的年轻男生多了。
她们包花的时候,通常会跟客人寒喧一下,“送女朋友?”
这时候,那些不是熟客以外的面孔通常是涨红了脸,很卖力的解释,“不是,我还没有女朋友。”
那个样子,真的很有趣。
后来袁希珩到玻璃屋帮忙除虫的时候,央柰跟他讲起了沈老爹不在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些人钱很多,买了一大把香水百合说要放在家里客厅,其实如果要放家里,几朵就够了,放那么多只是浪费。”央柰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对了,最近还有人把包好的花直接送给我们喔。”
正专心在多花紫藤上的袁希珩突然停住了手边的工作,转过脸看她,表情很认真,“送妳,还是送央樨?”
“都有。”
“妳们收了?”
“也不算收吧。”央柰笑笑,“他们把花放在柜台上,走到玻璃门的时候才说『送给妳』,我跟央樨都还来不及讲话呢,人就不见了。”
听到这里,袁希珩脸上的表情好了些,“花呢?”
“拆一拆放回桶子里再卖啊。”
他笑了出来,神情颇为轻快的继续着刚刚的多花紫藤的修剪工作。
那放松的表情,让央柰忍不住靠了过去,“喂。”
“我不叫喂。”
“好啦,袁希珩,我问你一件事情。”
他没说话,央柰知道,这是代表可以发问的意思。
“你刚刚……”央柰看着他的脸,“在紧张什么?”
袁希珩别过头,“我哪有紧张。”
“明明就有……”
“走开,不要在这里妨碍我,我已经快剪完了。”
“告诉我嘛。”央柰更接近了,下巴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认识以来,我还没看过你那么认真耶,眉毛都掀起来了,还很严肃的问『送妳,还是送央樨』,你在想什么啊?”
“走开啦。”
央柰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硬是靠在他身上,“不要。”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看他了。
比起十二岁那天的夏日阳光,现在的他更帅气了,玻璃屋内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他好看的侧脸。
“袁希珩,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妳问题怎么这么多啊?”
“你刚刚又没有回答我,所以不算。”央柰的小脸上一片认真,“我现在可是把二十年来……”
“妳只有十九岁,哪来的二十年?”
“这可是我『近』二十年来,最劲爆的一次发言,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回答。”央柰压抑住心脏狂跳的感觉,“老实告诉我,你刚刚……是在担心谁?”
她她她她她……真的问出口了。
年纪渐大,央柰逐渐发现有些事情也许不若自己所想的那样,就像,袁希珩与他们姊妹之间的事情。
因为央樨比较可爱,因为央樨比较优秀,因为央樨很像小鲍主,所以她一直以为袁希珩喜欢的是央樨,就连他宁愿忍受通勤之苦上学,也被解读成是对央樨的情深义重。
当时央柰觉得,他真的是很喜欢央樨。
不过,一样是台大人的央樨,却在今年二月因为不耐舟车往返之苦,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对央柰来说,这是晴天霹雳,但袁希珩好像有点无关痛痒。
央樨不住在家里的时候,袁希珩还是常常出现在星星花坊。
星期五他下午没课,他会在学校附近等她,可能去西门町晃晃,或者是看场电影……
所以央柰会想,说不定……真的像音音猜的,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谁的袁希珩心中的人也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
如果她突然问他喜欢谁,他一定觉得她很大胆吧。
央柰也不想这样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即将进入二十岁的关系,她的勇气好像多了些,某种难以说明的迫切,在沉寂多年后,渐渐地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不想再想当然耳,她要确切的答案。
看着袁希珩,央柰相信自己的表情也一样的认真,但……她还是问不出口。
“妳不知道我在担心谁?”
央柰摇摇头。
袁希珩索性在地上坐下,“记不记得妳重考那年,我要妳学做菜的事情?”
“嗯。”
她第一次落榜的夏天,时间全用在厨房里了。
“央柰,妳学做菜好不好?”
不过是一句话,但因为是喜欢的人说的,突然有了魔法,催促着她去尝试过去没有想过的事情。
央柰原本只是想尽力就好,竟意外的发现,她居然小有天赋。
她第二次落榜的夏天,当时的袁希珩就在这个玻璃屋里,对她说了一句话。
“妳忘记了对不对,那时我说的话?”
央柰嗯了一声——就像她完全不记得妈妈的事情一样,对于袁希珩或者是央樨的某些事情,也是一片空白。
她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记忆会在某些地方断线,而且总是在很重要的时候,庆幸的是,身边的人都清楚,也从来没有人勉强她要回想起什么。
“对不起,你可能要提醒我一下……”
“没关系,我现在只想告诉妳。”袁希珩看着她,好看的脸有一抹悠远的笑,“我对妳和对央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妳对我来说——”
央柰心跳得很快。
她等着……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答案……
忽然,外面传来重物倒地的碰撞。
央柰一阵强烈的心悸,月兑口而出,“央樨……”
“央樨怎么了?”
央柰一把抓住了他,声音自不觉紧张起来,“不是,外面有人,有别人。”
外面又是一阵碰撞声。
“待在这里别出去。”丢下这句话,袁希珩一下冲了出去。
央柰头昏,直到好几秒后,才有力气移动脚步,跟着推开玻璃门。
花坊里一片凌乱,花架与冰箱整个倾下,央樨倒在柜台后面的地上,长发覆面,地上血迹斑斑。
外面有人喊,“别让那个人跑了!”
中间有很长的记忆空白。
央柰再次记得画面时,就是在医院里了。
颤抖着手签了名字,他们再急诊室外面的走廊上等了很久、很久,央柰哭了又哭,袁希珩始终陪在她身边。
“央樨……她……会不会怎样?”
“她会没事。”他握住她的手,“妳不要自己吓自己。”
“可是,她进去很久了……”
“才十分钟,央柰,妳放轻松,等一下医生就会出来跟我们说,央樨没事,休息几天就会好。”
“如果、如果央樨有事……那我要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她只是到后面去修剪温室花朵而已。
早知道的话,她应该留在店里,就算那个抢劫的人在怎么凶恶,至少他们有两个人,也许他抢了钱就走,也许他没办法逞凶,更或许,他看到里面的人比较多就不会进来。
“央柰,妳看着我。”袁希珩扶住她的肩膀,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跟她说:“央樨很坚强,她知道妳在等她,她会撑过去,妳们是双生姊妹,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比任何人都亲密,她不会丢下妳不管。”
“嗯……央樨……不会丢下我……”
后来想想,其实手术的时间并不长,但当时好像永远也等不到时间结束,央柰心悸、想吐,感觉很怕很怕。
她闭上眼睛,完全无措,直到护士从手术室走出来。
“沈央樨的家属?”
央柰很快的抢上前去,“我是。”
“她没事了,现在要转去普通病房,妳先去办住院手续,手续办好后就可以去病房看她。”
手续后来是袁希珩去办的,央柰则直接跟着病床上的央樨到楼上的普通病房。
央樨沉睡着,伤处裹着层层纱布,点滴架旁的黄色液体依一定的速度慢慢的滴落,她的眉心微蹙,显然即使在梦中,也不太舒服。
袁希珩进来了。
“我已经连络上沈伯父了,他说明天就赶回来。”
“嗯,谢谢。”
“央樨我来照顾,妳去小床上躺一下吧,看妳很累了。”
“我不累。”央柰眼眶一红,“我也不想睡。”
袁希珩见她难得的固执,也不去勉强她了。
他在央樨的床边放了两张椅子,他们就做在那里,静静的等着。
医生进来问了一些问题,护士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晚一点的时候,另外一个护士进来换点滴……
半夜一点多,央樨终于睁开眼。
央柰一下哭了出来。
很久很久以后,央柰才想起来,在那一段她怎么样都忘不了的可怕回忆中,有一个人以一种几近沉默的温柔,一直在她身边,陪着、等着,不曾离开。
***
帛琉
号称“世界七大海景之首”的帛琉,有着城市人难以想象的悠闲与美丽,天很蓝、云很轻,凉风袭面,感觉非常的舒服。
直到踏上这块土地,央柰才知道那个她现在还无法正确说出名称的大会为何选在这里开会。
开会根本不是重点,反正全世界的饭店会议室都长得差不多,重头戏在于会议后的“认识该国文化”,钓鱼、搭船,雷雨季常出现的七色彩虹,冰蓝色大海上的深绿色覃状火山群岛……没有人可以抵挡大自然的美丽。
第一天的会议顺利结束后,央柰就对袁希珩说:“其实,这是变相的假公济私吧?”
“所以才会选在这种渡假胜地啊。”
“身为代表的你居然不否认?”
“是事实没错,有什么好否认。”袁希珩一脸很轻松的回答,“去年在皇后镇,结束公事后,大会招待我们去滑雪、喝葡萄酒,前年在罗马,夜游古迹城,还参观了不少千年文物。”
央柰哇的一声,那些不用花自己的钱,还可领出差补助的超级行程,难怪大家都抢着要来。
“两位。”一个穿花衬衫的男子走过他们身边用英文说:“晚上在饭店的海滩有烤肉大会,麻烦早一点过来。”
袁希珩也以英文回答,“谢谢,我们会提早过去。”
男子越走越远,一路上,他只要看到戴有识别证的人,就会这样笑咪咪的交代着,神情非常愉快。
央柰总觉得那人好像在哪看过,“他是谁啊?”
“主席。”袁希珩清楚回答,“大会主席。”
央柰一想,对,没错,就是那个人,可是他的菁英装扮什么时侯变成花衬衫跟草帽的?感觉有点滑稽。
“海滩烤肉大会?”
“是啊。”袁希珩的表情有点无奈,“那是大会贴心为我们准备的。”
“可是我肚子有点不舒服耶。”央柰干笑两声,“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的关系,我每次出国都这样,烤肉对我来说不合适,你自己去吧。”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过去,妳换衣服,我带妳去别的地方走走。”
“那我要穿什么?泳衣还是小礼服?”
“妳回房间就知道了。”他推着她往电梯门走去,“妳慢慢来没关系,我在饭店的咖啡厅等妳。”
***
央柰的床上放着一个淡紫色的纸盒,丝结上面有张纸卡,写着她名字的英文拼音。
好……好慎重。
三两下拆开包装,微笑的表情却在打开盒子的瞬间怔住了,有点面熟……
央柰小心翼翼的将衣服从盒中取出,是一件白色的小礼服,复古而典雅,群摆上有白色丝线绣的茉莉花。
这……
一个月前,她曾在百货公司看到央樨试穿,当时,她以为是袁希珩要送央樨的礼物,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找她试尺寸,衣服真正的主人,是她。
但是,她却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答应了刘岱轩的邀请,跟他一起出席袁希珩原本想邀请她一起参加的聚会。
然后他去了高雄,手机掉了,他们好几天没有联络,再次见面,他送给她一个生日礼物。
从小到大,第一次收到独一无二的礼物。
随着一小件、一小件事情的发生,央柰越来越难开口去问他关于那件衣服的事情,更没想到他会将它带来帛琉………
央柰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又喜欢他更多了。
最初最初,只是单纯的因为他长得好看,但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的情怀了,这么多年来所累积的记忆太多,他并没有为她做出什么疯狂事迹,但是,总有办法让她觉得很感动。
梳洗过后,央柰重新化了妆,重新整理过头发,然后,小心翼翼穿上那件白色的小礼服,戴上生日时收到的银坠羽毛耳环。
靶觉……不像沈央柰了。
像小淑女。
央柰踩着白色的凉鞋,乘坐电梯到饭店大厅,一下就看到袁希珩—他走过来,望着她笑。
央柰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在看什么啦。”
“很漂亮。”
央柰知道衣服很好看,也知道耳环很好看,但不知道那两个好看适不适合她,“真的?”
袁希珩笑着点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妳不是一直很想象童话里的公主吗?现在就是了。”
“你不用这样夸我。”
“我说的是实话。”他笑,很自然的握起她的手,“走吧。”
央柰没问他要去哪,任他牵着走。
他们走出了饭店,经过了热闹缤纷的游泳池,沙滩上三三两两散步的人群,有小孩、有大人。眼前所见是黄昏的橘色晚空,被夕阳染色的海水,风中有海浪以及树梢摇晃的声音。
向晚的风很舒凉,他们沿着白沙椰林浅湾散步。
央柰问:“袁希珩,你真的要去高雄的事务所啊?”
“是啊。”他微微一笑,“派令不是出来了吗?”
“什么时候?”
“月底。最晚十月初要去。”
“那么快。”央柰只觉得好失落,“高雄跟台北,不管是开车还是做火车,都要好半天的时间,以后我们大概就没办法这样常常见面了。”
“妳可以跟我一起到高雄啊。”
“可以带助理调职的喔?”
袁希珩笑了起来,“我要带『沈央柰』,不是带助理。怎么眼神这么迷惘?妳还不懂?不然我那时候为什么要那么说?”
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