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门口的楼梯间,骆千蝶看到姊姊的鞋子已经放在门外,瞄瞄腕表,凌晨十二点半。
她知道姊姊现在定是坐在客厅,等着她回来交代今晚的去向,以及张耀中打电话告她一状的重大罪状——窝藏野男人。
姊姊不制止她交男朋友,可是先决条件是男朋友要名正言顺、让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许暗渡陈仓。
“你还撑得下去吗?”黑络见她深深吸了口气,一副要上战场的壮士断腕模样,不忍地问。
骆千蝶点头。
“要不,我陪你一起面对你姊姊?”
“别。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在一点半就有办法爬回床上去睡,可是你一起出现,我恐怕到早上六点都还无法沾床……”因为姊姊会追着他,询问他祖宗八代。“放心,我可以应付的。你变回蜘蛛吧。”
骆千蝶转过身,黑络在她身后恢复成结网蜘蛛,等她听见衣裤落地的声音,她才旋过身,将一地的衣物折好,塞回她的背包里。
瞧见了蜘蛛黑络,她顿了下动作。
“你到现在还会怕我吗?小粉蝶。”他误会了她的片刻迟疑。
她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样看着你,想的不是怕或不怕的问题,而是想知道……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到底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就是那个丹尼斯吗?可是我在你脸上读不到对他的恨意或任何不满情绪,是你人太好太好,好到你能以德报怨,宽恕他?”
她想知道的太多,无法三言两语问完。
“我没有恨,也不想恨,丹尼斯更不是我必须去恨的人。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或许比我更不幸。”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可怜之人,毕竟世界上比他更悲惨的人还那么多。“生命很容易,我可以选择让它平顺,也可以让它充满仇恨,但我不想为难我自己。”
仇恨别人的时候,最痛苦的人,是自己。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做到了许多人做不到的事——即使你有权利比他们愤世嫉俗。”
黑络笑,看见她眼眶有泪——此时他变回蜘蛛,没办法替她抆去水光。
他并不是聪明的人。如果他真如她所说,那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随便找个角落去当蜘蛛才是正道。
他已经开始学会了愤世嫉俗,气自己为什么会是只蜘蛛,为什么会让她怕他,为什么又会拥有那样的“宿命”……
骆千蝶和他没再交谈,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屋子里的骆丽心已经听到门外有骚动和交谈的声音,急急奔来开门一探究竟的拖鞋声,接着铁门被打开——
“千蝶!”骆丽心跑出来,立刻往楼上楼下搜视,“那个男人呢?!跑得这么快,没胆进来让我瞧清楚是哪号牛鬼蛇神吗?!”
“什么男人?”骆千蝶很心虚。
“智安说,耀中告诉他,我们屋子里有其他男人进驻!我刚刚也听到你在和男人讲话!千蝶,那家伙是谁?你学校的同学吗?”骆丽心开始逼问。
“不是。但他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他真的很好……”骆千蝶想说话,但是依照惯例,姊姊一定会抢她的话,不给她辩解的机会。
“姊姊不是告诉过你吗?你要交男朋友,一定要让姊姊先看过。你根本就没有识人的眼光——看你以前挑的二十一个男朋友就知道。姊姊很担心你又遇到第二十二个坏家伙……你以为这是在集印花换奖品,越多越好吗?”骆丽心没好气的将妹妹拉进屋子,带上门。
此时的黑络正牵着丝,挂在骆千蝶背上的背包吊饰,跟一堆叮叮咚咚的铃当幸运符混在一起。
“这回这个真的很好很好……”骆千蝶还想替黑络说话。
“上回的万浚、上上回的陈宗毅,还有上上上回的叶……叶什么的,你也都说他们好呀!你哪个说过他们坏话了!”
“叶思翰……”忘了人家的名字很不礼貌的。
“管他什么汗不汗的!总之,那个进驻家里的野男人,要嘛就找一天带他来见我,否则姊姊一定会反对到底,听到了没!”保护妹妹是当人姊姊的天职!“要是他没种来见我,八成表示他心里有鬼,心术不正,你要尽早和他分手,不要等到再受一次伤……姊姊看了会很难过的。”
“噢。”
“他要是伤害你,我就揍得他当狗爬出去!”
呃……姊,黑络现在正从你面前爬过去耶……
骆千蝶回房时,就见到黑络变回人形,正坐在她的床上,她一震,快速闪进房间,立刻锁上门。
“怎么这么早回来?我以为你姊姊还要再叨念一个小时以上。”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不怕我姊姊闯进来看到吗?”她声音压低,发现黑络拿着她一件衣服在缝补。
“你这件衣服腋下有个破洞,我帮你补起来。”他动作纯熟。原来由一个大男人做缝纫工作应该是非常诡异的,尤其是黑络这种高大英气的男人,拈着细针,唇边噙着笑,那是有别于母亲替小孩缝衣服的慈笑,却同样是那么耐心及温柔……
他拉起细针,再下针,衣服上的洞口逐步消失。他缝得非常仔细,不是单纯想将破洞补起,而是要让这件穿破的旧衣恢复到之前完好无缺的样子。
“妳姊姊跟你说了什么?”他随口问。
“她说,有空想见见你。”至于其他她被骂惨的话,就省略吧。
“我?”
“嗯。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和她见一面?当然,我们可以撒个小谎,避开你的身分……我想让姊姊看看你,好吗?”骆千蝶挨着他坐下来,欣赏他补衣服的细心。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线,而是半透明的蛛丝,衣服补起来的同时,几乎看不见任何痕迹。
“为什么?我以为你会希望我不要出现吓着她。”
“你不要说这种话……”骆千蝶一点也不爱听他这样说,尤其他还用这种若无其事的口吻。“我姊姊关心我的交友情况,我跟她说……我不喜欢张耀中,因为我好像……”她眼神游移地低头,脸颊越来越红,像含糊咕哝了几句话,但黑络没听得很清楚,只隐约听到零零落落几个喜呀欢的,倒是后头那句,她又恢复了正常,“所以我姊姊想见你。如果姊姊知道你的存在,以后你在屋子里出现也比较不会让她怀疑,我们也不用像躲什么似的,你觉得呢?”
当姊姊要求她一定要带新男朋友给她鉴定时,她只想到黑络。
她想让家人也认识他,想让姊姊认同他……
可是黑络却笑着拒绝了。
“我并不想让她见。妳知道的,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越好。你可以说个小谎去欺骗你姊姊,但是你势必要用更多的谎来圆前一个。”黑络咬断缝妥的蛛丝,将衣服摊开,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回,满意自己的手艺。“当你告诉她,我是你的朋友,她会问你:在哪里认识的?你为了隐瞒我的身分,就得替我假造一个家世背景,然后伪构我的生平。这一切,或许都还算简单,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个死人,永远也不会有办法找到『黑络』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从好几年前,就被宣告死亡……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这个事情,你又要如何圆谎?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
骆千蝶很惊讶,“为什么你被宣告死亡?”人不是好端端在她面前缝衣服吗?
黑络觑她,表情微微垮下来,“因为我是研究所的实验白老鼠,他们做的实验,就如你所看到的,各种基因混合的研究,成功活下来的人,就变成我这副模样,失败的,就是一具具尸体了。为了省麻烦,研究所干脆替我们伪造死亡证明,这么一来,我们的生死,变得单纯而容易。”他又偷瞄她一眼,发现她还是哭了,他无奈一叹,“你说我用太淡然、太置身事外的口气说话,你就会想替我哭,所以我才故意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嘴脸,故意说话时还要抖两声,结果你还不是一样哭?乖,不要哭,死亡证明是假的嘛,我还不是活生生在这里替你擦眼泪?”
“丹尼斯呢?他的身分是什么?我觉得他和你是不一样的……虽然他说你们是同类人,但我就是觉得他不像……”
既然她都哭了,他就趁机一次说完,让她一次哭齐吧。
黑络抱着这个想法,也没想多瞒什么,“你说对了,他和我不一样。正确来说,我是属于他的实验品之一。但他并不算是实验的发起者,只是team的重要一分子。”
“他好过分!那么,他的出现是来带你回去那个泯灭天良的研究所?!”
“没错。因为我们一群白老鼠从研究所逃出来了。”反正无论装出什么神情都无法让她止泪,他也干脆恢他惯用的态度——用最失败的说故事口吻,没有高潮起伏的平述。
“那种地方当然要逃呀!”她替他气忿不平。
黑络扯扯唇角,笑得有些不真实,“我原本不想走的,因为我不觉得离开研究所会有什么更好的生活。尤其看到同伴为了护住我们,拿他的身体去挡下爆炸而受伤,我更迷惑了——逃是对的吗?牺牲生命要换什么?换来的东西又值不值得?可是凌霄倒下去了,还是一心一意要我们逃,我想着,要连他的份一块活下去,所以我离开了那里。”说到这里,他的眉锋终于有了轻蹙。
“你有没有觉得逃出来比较好?”骆千蝶有些急问,因为从黑络的脸上,她读不到太多情绪,只除了他提到那位倒下去的“凌霄”时,他口气中的担忧。
黑络深瞅着她,良久到骆千蝶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问句,他却做了出乎她意料的举动——摇头。
“你……你不快乐吗?”跟她在一块,不快乐吗?她没办法让他觉得逃出来是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我逃出来之后,一直当只结网蜘蛛,就安分在柜上织网住下,没有让你发觉我的存在,我会觉得逃出来比较好,至少,那样的我,还是那个安于现状的黑络,而不像现在……”他从床上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她的相框,食指画过影中人的甜甜笑靥。
骆千蝶咬咬唇,觉得有些难受。
听来,他似乎不觉得能认识她是好事。但她却不是这么想呀,她好高兴能认识他,真的。
或许初遇时一点也不完美,甚至还可以说是荒唐到让她以为是一场睡不醒的恶梦——她知道自己很过分,老对着他尖叫昏倒,可是……她也不是没反省呀!她一直、一直在发掘他的好,也承认他真的很好很好……
骆千蝶分不清楚现在自己狂掉的眼泪,究竟是心疼他的,还是心疼自己……
“我一直是所有白老鼠里最幸运的一个,我几乎没尝过任何一丁点基因融混的痛苦。每个月底,那些和我同样遭遇的同伴,他们体内两种基因都会处于交替的混乱,让他们身体无法自我控制。我看过他们好多回这种不舒服的症状,但我没有过,我身体里的两项基因和平共处,不曾折磨我半分。我的适应力好到让众人惊讶,仿佛我天生就是当白老鼠的料。”他没有要炫耀什么,只是陈述事实。“可是,你让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命运悲惨的人。”
“我?”她鼻音很浓重,还哽哽的。
“你在可怜我;你听到我的故事会哭;你替我痛骂研究所里的人;你害怕所有昆虫却接受了我;你带着我,走出狭隘的房间,让我跟着你,进入我从没想过的有趣世界,使我知道,我曾经自以为好足够的满足根本是假象,它不过更彰显了我的见识贫乏——”
黑络半侧着身,视线由照片间移向她,“千蝶……我开始痛恨起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痛恨起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正常人,痛恨起自己没有资格站在阳光底下,痛恨起自己没办法让你牵着我的手,向你姊姊介绍我是谁……千蝶,我开始觉得不甘心了……”平淡的表情不再平淡,只是须臾,同样俊逸的脸庞,全是疼痛,他眉心的皱蹙是她从没见过的,几乎连她的心也跟着一块揪扯起来。
“黑络……”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他抡紧着拳,十指深陷在肤肉间。
“黑络。”骆千蝶伸手分别握住他的双拳,不许他这么伤害自己。直到他松放了指节,让她可以密密以指握指,交缠着他的。“没关系的。如果你变成这样,是能保住你性命的最大代价,那么,我感激你能活下来;如果你不是一个平凡的正常人,却比正常人活得更乐观,那么我佩服你。”她仰着小脸,凝视高出她许多的他。“没有人说你没资格站在阳光底下,谁敢这么说?!你当然有资格,更有权利,而且我会这样牵着你,走出去。”
“我一走出去,研究所的人就会找到我。”
“我会挡着不让他们带你走。只要你不想跟他们回去,你就可以不要。”
“就像那时你挡在丹尼斯面前吗?”
“是的,就像那时一样。”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环住了她的腰际,俯下头,将额枕在她肩上,骆千蝶空出一只右手,抚上他的后颈。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么,我甘愿了……”
黑络贴着她的肩胛,她听见他像在笑,又像承诺,轻轻吐出这句话,她想追问什么“宿命”,却在他张嘴吮住她白女敕颈子时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到了喉间的话,只化成小小惊呼……
“袁媛,就这么说定啰。”
“当然好。不过你要请设计师先弄出一套样本给我们社长看,如果他手艺好,收费又合理,别说他希望包下所有戏服制作,他要是不做,我们还会求他做呢。”
骆千蝶和袁媛一路从教室谈关于话剧衣服的事情谈到了校门口。她想借用袁媛这条关系,引荐黑络成为话剧社的专属制衣。袁媛是话剧社的副社长,实际上的权利比挂名社长更大,只要她点头,几乎没有不成事的。
“他是新手,不过我对他深具信心。袁媛,谢谢你。”骆千蝶诚心道谢,也准备回去跟黑络说这个好消息。
“三八,客气什么?”袁媛阿莎力地拍拍骆千蝶的手臂。
“你不是还和万浚有约吗?快去。”她不做电灯泡了。
“OK,明天见噢。”
袁媛挥手道了再见,骆千蝶微笑回应,再朝反方向走。
也许,她可以考虑先替黑络买一台缝纫机,小一些没关系……
虽然她比较喜欢看黑络拿针的样子,感觉好……动人。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就是这样的味道,一种倾注全心全意的味道。
骆千蝶甜甜笑着,小嘴哼起了“慈母颂”,步伐不由得跟着轻快起来。
“笨女人。”
一声没指名道姓的谩骂让骆千蝶楞了楞,但她没对号入座,不认为天外飞来的恶语是针对她,继续愉快得像只小粉蝶,朝前而行。
“蠢到极点,就是那个在哼五音不全的慈母颂的笨女人。”
唔……
“穿灰色无袖线衫、蓝色小印花丝巾,加一件九分裤,还扎小甜甜啾啾头的笨女人。”
骆千蝶正巧经过一栋大楼的玻璃墙外,擦得好光亮的玻璃上,反射出一个完全符合对方描述的身影,加上不少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让她发觉那些谩骂,是朝着她来的。
骆千蝶回头,很惊讶地瞧见在她身后环胸冷笑的——丹尼斯。
“终于有自知之明了。我还以为要浪费多少唇舌才能让你领悟我在叫你。”童软的嗓音说出不该属于他的傲气。
“你……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口气非常纡尊降贵,像是给了她莫大的荣幸。
“找我?是为了黑络?”她直觉猜测。
“废话!不然我找你喝茶聊天泡妹妹吗?!”说她笨还不承认!
骆千蝶生平头一次被一个外表只有五岁左右的狂妄女乃女圭女圭教训,滋味并不是很好受,加上听了黑络说了他的故事,让她很难对丹尼斯、或所有关于研究所的人员有什么好印象。她虽不是个会对人口出恶言的女孩,但她总能消极表达她的抗议吧?
她用不热络的态度回应丹尼斯,“我们有什么好谈的?黑络不跟你们回去,就这样。”她说完就要走人。反正她步伐大,不怕跑输一个腿长不到她一半的小孩——
“哇!妈妈!不要丢下我!怕怕!哇——”
凄厉的童嚎声,在骆千蝶拔腿就走时响起,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淋漓尽致、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引来了路边恰巧巡逻而过的警察。
“小弟弟,发生什么事了?”人民保母克尽职责,凑到丹尼斯身旁。
“妈妈跑掉了——”呜呜呜……
“什么?!”这个年头还有大街弃子的烂戏码?!“你妈妈是哪一个?!”
“穿灰色无袖线衫、蓝色小印花丝巾,加一件九分裤,还扎小甜甜啾啾头的那个——”短短食指还辅助他的嚷叫,遥遥指着骆千蝶跑远的背影,两行眼泪鼻涕糊在那张漂亮又楚楚漂亮的小脸蛋上,看来又狼狈又让人心疼得半死。
“可恶——竟然还有这种妈妈!”人民保母咬牙,一把抱起了丹尼斯,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飞驰过去——
一个大男人要追上小女人是再简单不过了,所以不到十秒,气呼呼的人民保母已经拦住了骆千蝶的去路!
“小姐,你太过分了吧?!放自己的小孩在那边哭,一点都不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危险吗?!万一他跑到大马路上去怎么办?!”正气凛然的人民保母将丹尼斯一把塞到骆千蝶怀里,并且严词开导她,“看你这么年轻,带小孩的经验可能不足,可是要学呀!苞你妈妈学、跟你婆婆学!怎么可以拍拍丢人就跑?!我们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要好好照顾呀!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把小孩抛在身后哭着追你,我就请你回警察局一趟,让我们的女同事教你,听到了没!”最后撂下威胁。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怀里沉甸甸的小孩子重量及嘤咛的可怜啜泣都真实地提醒她——她被误认为是狠心弃儿的不负责任母亲!
“哇——妈妈——别不要我——我会乖会听话的——”颤抖的童语还在控诉惨绝人寰的恶意遗弃。
“你听到了没?!”人民保母大喝一声,正直严肃地吓得骆千蝶只能唯诺应是,小声快答“听到了、听到了”,小脑袋点得好勤快。
终于,人民保母完成了公务,被骆千蝶鞠躬哈腰欢送退场。
“蠢女人,妳再跑呀!”
一句马后炮,噼哩叭啦炸回骆千蝶的神智,紧接着是恶心的擤鼻声——犹挂在她臂弯间的丹尼斯直接揪住她脖子上的丝巾当面纸,把方才假哭作戏的眼泪鼻涕留给她。
“你……你为什么要说谎,说我是你妈妈?!我、我怎么可能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孩子?你……”她还没找到孩子的爸,哪有本事蹦出个女圭女圭?!
“你白痴呀!我不直接哇哇大哭,难道要劳驾我追着你跑吗?!欺负我是小孩子?!当然找『可利用资源』来善用呀!”丹尼斯瞪她一眼。那个“可利用资源”刚刚才被恭送离场。瞧,成效多好,有人抱他跑,还替他追人,他可是半颗珍贵的汗水也没淌,这就是聪明人的作法!
“我的名誉全被你——”
“名誉值多少钱呀?!蠢!”丹尼斯冷笑。
“被破坏名誉的又不是你!换作是我,我也可以说得这么风凉呀!”骆千蝶想起刚被警察训斥,还得到路人的打量及窃窃私语的指指点点,她就委屈得想哭。“你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用这种欺负人的手段,不觉得……不觉得太、太过分了吗?”哽咽。
“我现在是五岁大的小男孩。”他耸肩,世之无耻,莫过于此。“爱哭鬼,这有什么好掉泪的?!别以为这是女人的武器就一直用,会让男人倒尽胃口的!”
他似乎忘了,就在不久的刚才,他也用过这“倒尽胃口”的武器。
“你……你……”恶人先告状,先说先赢吗?!
他没心情听她在那边“你呀你的”。
“喂!我口渴了,找间咖啡店坐下来啦!你请客。”丹尼斯命令道——不,应该说是勒索。
“我请客?”明明是他说要找店坐下来的,为什么要她出钱?
“难道你好意思叫一个五岁大的小孩掏钱包付钱吗?!你不觉得很羞耻吗?!”丹尼斯说得理直气壮。
“你叫一个实际上比你小将近十岁的女人付钱都不觉得羞耻了,我有什么好羞耻的……”骆千蝶也有满肚子的委屈想说呀,可是她太欺善怕恶了,只能含糊嘀咕。
她能拒绝吗?
不能。因为她知道,丹尼斯一定会再耍贱招,她可没有强力的心脏可以承受再一次“街头弃儿认亲娘”的戏码。
骆千蝶满脸懊恼,被动且毫无招架之力地被一个五岁——外表五岁,心智却早跨过三十岁——的小孩子牵着鼻子走,进到一间充满淡淡咖啡馥香的宁静小店里。由于咖啡店位处于巷子里,所以客人稀稀落落。
在柜台前的女店员模样清丽,长发披肩,看见客人上门,职业笑靥非常漂亮。
看到丹尼斯时,她不由得小小惊呼,“好可爱的小弟弟噢!”
此时的丹尼斯伪装出来的笑颜超天真超无邪,闪闪亮亮像个十成十的小天使——只有骆千蝶知道,天使的皮相下,包裹着一只巨大恶魔……
“谢谢漂亮姊姊。姊姊也好美好美,像仙女一样噢。”丹尼斯眯着眼笑,像两泓弯弯的水潭。
好甜的小嘴。
“真希望我肚子里这个能有你一半可爱和有礼貌。”女店员不由得抚上自己仍平坦的小肮。
“一定可以的。有这么漂亮的妈妈,小孩子不会丑到哪里去的。”丹尼斯继续灌迷汤。
噢,好懂事的小孩子……
“你们要吃什么?”女店员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但还是不忘服务客人。
“我要香草桑椹冰淇淋百汇!”丹尼斯童言童语地举起肥矮手臂,伪装出每一个小孩子讨糖吃时的模样。他扮女乃女圭女圭扮得可圈可点,让女店员立刻融化在他的甜美笑靥里,好半晌无法从天堂回归人世。
“那小姐呢?”女店员好不容易回魂,才想到还有骆千蝶的存在——这个妈妈好年轻……
“妈妈只喝黑咖啡。谢谢漂亮姊姊!”丹尼斯抢在骆千蝶要点卡布奇诺冰沙前插嘴。
“呃……我不喝黑咖——”
女店员根本没看她,飘飘然地在收银机里打入丹尼斯点的饮料。“要不要来块蛋糕?我们的招牌天使蛋糕很好吃噢!”
“就是柜子里那个上面有插一对白白翅膀的蛋糕吗?”丹尼斯假装做出好惊讶好崇拜的态度,“我刚刚就一直觉得这个蛋糕好像会飞起来一样呢……妈妈,我可不可以来一块?”他好乖巧地询问。
“呃……好、好呀,一块。”骆千蝶完全处于被动付钱的角色。
“等一下我替你们送过去。”
“我要坐靠窗的位置!”丹尼斯蹦蹦跳跳挑了他满意的座位,等骆千蝶也坐下后,他才露出好厌恶的表情,与方才的小天使模样大相径庭。
“真受不了,我最讨厌扮蠢小孩了!”呿。
“可是你扮得很好呀……”简直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
骆千蝶将脖子上沾有丹尼斯眼泪鼻涕的丝巾拿下来。好可惜,她花了三百多块买的,才系不到两次。
“你在讽刺我?!”丹尼斯火大地重“嗯”了声,一股威严爆发出来。
“我在夸奖你呀!”骆千蝶替自己辩驳。“你都没看到你自己刚刚那副模样,根本就像有个五岁小孩附在你身上……要不是我早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一定会误以为你真的是个——”
“这么大声吠做什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身分吗?!”
“对不起。”她立刻反省。想了想又不对,“你干嘛吼这么大声?我又不是来讨挨骂的。”欺负人的意味太浓重了吧!
“不是来讨挨骂的?”哼哼。“你以为我是来低声下气求你将黑络还给我们的?”
丹尼斯的笑容很讨厌,所以骆千蝶拒看那又天使又恶魔的脸孔。
“我当然不会以为你这么有礼貌……”她小声嘀咕着。
“总算还有点智商。”丹尼斯冷嘲。
“你再骂人我就要走了——”
“有本事就走看看。”丹尼斯还在笑,一股金属寒意已经抵上骆千蝶的月复部。“我枪法向来不好,对着你的肚子瞄准,可是会不会打爆你的小脑袋,我就不保证了。骆千蝶。”笑容转为狰狞。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要用你那个蚂蚁般大小的蠢脑来看扁我们。要查你的资料比打个喷嚏还容易。你最好乖乖待在原位,在我恩准你滚之前,双手背在背后,稍息坐直。”
“你……”
两人看见美丽的女店员端着餐盘过来,暂停交谈。
“来,香草桑椹冰淇淋百汇、天使蛋糕、黑咖啡。这是手工饼干,是我特别招待的,尝尝看。”一项项食物摆在桌上。
“漂亮姊姊,谢谢你!”丹尼斯又在扮蠢小孩了,“看起来好好吃噢!”
“慢慢用噢。”
女店员离开,丹尼斯立刻收起笑脸。
“黑咖啡端过来!”他下命令,“这个才是你的!”冰淇淋百汇被推到骆千蝶面前。
“呀?”
“呀什么呀?!我只喝黑咖啡,不吃这种甜食。”他嫌恶地瞄一眼蛋糕和手工饼干,也一并往她的面前推。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点黑咖啡?”
“你有看过一个五岁小孩喝黑咖啡的吗?!”真是笨到爆!要是他一上场就摆明要点黑咖啡,不惹来侧目才有鬼!
“呃……听起来你也好辛苦。”一个成人却存在于一个孩子的躯体里,他也是有他的辛苦吧。
“少装出一副同情人的模样,骗得了黑络骗不了我,我不吃这套的。”丹尼斯啜了口咖啡。“懒得跟你耗太久,我直接问——你要怎么样才肯放弃黑络,让他跟我回去?开个价,干净俐落点。”
“你问错人了吧?黑络是人又不是东西,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开价?”
“在我眼中,他就是个『东西』,而且是可以议价的东西。”
“黑络是人!”骆千蝶坚持地嚷。
“人也是可以买卖的。”他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不也是花钱就轻易买到?钱不是万能,没有它却万万不能。“你想趁机抬高价钱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你最好适可而止,太超过的话,我会被磨光耐心的。”丹尼斯像是看穿她心思的哂笑,“我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如果能花钱了事,我很懒得浪费功夫。”言下之意是,只要她的价钱合理,他不会吝啬。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有权利决定黑络能不能卖,又凭什么以为我卖了他,他就会跟你回去?!”骆千蝶双拳在桌面下死命抡起,她不断告诉自己,不可以打小孩——虽然眼前那家伙其实到了可以狠狠痛扁而不违反儿童福利法的年龄,可是碍于他那具小身躯,她不能动手,不能……
“黑络那种性子很容易掌握的,只要你一句请他离开,我再适时出现,他就会心甘情愿跟我回研究所。想想,一句话,值几百万,你要画多少张插画才赚得到?现在只要你动动嘴皮,钱就入袋,聪明的人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你不是一直叫我蠢女人吗?所以我选择拒绝!”骆千蝶连思考半秒也不曾。
“真的是蠢女人。”丹尼斯没有任何赞赏的口吻或眼光,发出几声颇不屑的嗤笑,“你以为这样就表示你的情操很高贵吗?啧,如果盼盼小姐在这里就好,我真希望叫她听听你现在心里最丑陋的声音。”听听她心里是不是正直嚷着“价钱太低,我不接受,再高一点”这类的市侩。
“随你怎么说,我不想浪费唇舌跟一个压根不信任我的人解释,黑络也绝不会成为你口中可以买或卖的人——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要谈这个,那么我想我们谈完了。”骆千蝶起身,准备走人。
“坐下!”丹尼斯一喝。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呀!”骆千蝶仍直挺挺站着。“我不可能让黑络再回到你嘴里的研究所——你们根本就是一群神经病!我根本不敢想象你们究竟对黑络做了什么……好,你如果想听我心里最丑陋的声音,我也不需要掩饰了——”
她用力吸饱一口气,吼出——
“你们这些混蛋王八蛋臭鸡蛋把人命当成什么不值钱的玩具还是用过就可以丢掉的卫生纸以为自己是伟大造物主实际上你们根本就只是变态拿别人的痛苦当成快乐说穿了不就是要自己享受那种超物欲的成就感和满足吗如果你们真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去研究AIDS的抗体去造福千千万万的人口干什么研究把人变成蜘蛛老鼠蟑螂蚂蚁有什么社会公义和价值吗?!”她一句也没断,因为这番话在心里反复出现太多次,让她完全没吃螺丝,也没咬到舌头。
要说丹尼斯没被她吓到是骗人的——这小妮子这么火大做什么?而且吼到完全让他没有插话的余地,像把失控的机关枪,方圆百里之内的生物全都挨上好几颗子弹——资料上不是说这个骆千蝶是软柿子,要捏要压要拧要挤全不吭声,还是个说话说不全就一定会被打断的“无声者”?那现在在他面前哒哒哒哒杀个不停的家伙是谁?
“慢着,你不要做人身攻——”
骆千蝶再吸一口气,继续扫射,“你都可以骂我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骂你变态?!你们就是这种过度膨胀的优越感作祟,以为全世界都可以踩在脚下,践踏别人、伤害别人、踩着别人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要忘了,你们是人不是神,没有资格决定别人该怎么活下去!”
丹尼斯沉默了,只是看着她。骆千蝶也回瞪着他,足足十分钟,没有人再开口说一句话。
“坐下来吃冰淇淋吧,都快变成女乃昔了。”丹尼斯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敲敲桌面,要她吃东西,他自己则是喝着渐冷的黑咖啡。
幸好刚才女店员正巧到店门外去挂“今日菜单”,小小的咖啡店里又没其他客人,否则一定会觉得他们这对伪母子非常怪异。
他淡瞟她一眼,发现她还是没动静,他撑着自己的颊畔,“我保证接下来讲话不会挟枪带棍,我会尽量说些人话的。坐吧。”
如果丹尼斯口气恶劣,她还能掉头就走;偏偏他口气一软,她就跟着心软。
她扁扁嘴,坐了下来。
“黑络有跟你说过,他不想回去吗?”丹尼斯问。
她挖了一口冰淇淋到嘴里,不是细细品尝,只为了解除尴尬。
“他没说,可是黑络已经不是当初你们研究所那个黑络,现在的他,要是回到研究所,他一定会很痛苦。”
“黑络向来就不是一个会为难自己的人,他非常能自得其乐,甚至可以说无欲无求。今天他在你身边觉得快乐,并不代表离开你之后,他就会跟着不快乐。”丹尼斯认识黑络的日子比骆千蝶更长,他对他,够了解了。
“他会的,丹尼斯先生,他真的会。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黑络发觉你们曾经给予他的伤害有多重,不应该让他开始心生比较……如果他还是你们所认识的那个黑络,或许我还不会担心,可是他已经不是了呀,他不可能再风淡云轻去看待你们非人类的对待,他一定会反抗……我不乐见他受伤害,算我求求你,放过他吧!”骆千蝶放下汤匙,俯低螓首,朝他深深地鞠躬。
“你不是已经知道他的身分?关于你的资料上提到,你对昆虫几乎是疯狂的恐惧,为什么你还愿意让他留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替他求情?你不觉得想到另一个非人的他是你这么害怕的昆虫时,会令你作呕吗?”丹尼斯对于这点非常感兴趣,想听听她如何说服他。
“我之前每次看到他,都要吓昏一次。”明明以前好恐惧的事情,现在说起来竟然让她觉得有趣,唇边漾开一抹甜笑。“你想,一只毛手毛脚的蜘蛛,每天在你床畔跟你道早安,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忍受?何况是我这种超害怕昆虫的人……可是时间越久,听见他的声音,我不会只想到恐怖的昆虫,还有黑络,他的脸,就会浮现上来,告诉我,他是黑络。”
是她认识的那个黑络呀!总是认真听她说话,总是笑得好淡好淡说着他自己悲惨故事的黑络呀!为什么要怕他?
“原来黑络网到了一只小粉蝶呀。”丹尼斯挑挑眉。他还以为只有张网的那家伙自己觊觎小蝴蝶,没想到小蝴蝶也是急忙想扑到网子里。真是……
“呀?”骆千蝶没听清楚。
丹尼斯没再重复。好话不说第二遍。
“我没权力决定要不要放弃带黑络回去,我也是听命行事。要是我说,我能带你去和『决策者』喝茶聊一聊,你敢去吗?”他满期待她将刚刚那一串轰他的句子全数甩到“决策者”脸上。场面一定很精采。
“你要我当面和『决策者』谈?”
“妳怕了?”刚才那一长串机关枪只是随口轰轰?!
骆千蝶握紧拳儿,坚定抬头。
“不,我要见他,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