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叔叔小傻妺 第三章
作者︰艾波

決定「思恩育幼院」命運的這一天終于到了。

這天,敖士騏親自抽空到「思恩育幼院」。他代表姜氏企業再度來表明他們收回土地的決心與立場。

「我是敖士騏,今天來跟你們談有關公司收回土地的事宜。」敖士騏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意。

十二年前他收養殷曉嵐的事,完全由代理人岳朋出面辦理,所以院長夫婦一直到今天才真正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同時,也對于他的年輕覺得意外,原本他們還以為收養曉曉的是個老先生,沒想到……

「敖先生,這十幾年來,很感謝貴公司提供土地給『思恩育幼院』,讓這些可憐的孩子能有個安身之處,可是,現在院里還有五十幾個孩子,最小的只有兩歲,而最大的也才十二歲,完全沒有自立的能力,所以,我可不可以請你把收回土地的日期延後幾年,等這些孩子長大了,有了謀生的能力之後,再來收回土地?」院長尤先生誠心地懇求他道。

「在公司眼里,『思恩育幼院』根本不及度假山莊的萬分之一,更何況過去十幾年來,公司對你們已算是仁至義盡,現在收回土地是勢在必行,因為公司根本不可能會為了你們而放棄蓋度假山莊的計劃,所以,你們還是準時搬走吧!」敖士騏不為所動地笞道。

「可是……可是我們能搬哪去呢?」院長媽媽愁容滿面地說道。

「對不起。這並不是我的職責所在,尤先生,尤太太,最慢到這個月月底你們就必須要馬上撤走,否則,我們只有法庭上見了。」敖士騏完全公事公辦的口吻。

「很抱歉,孩子們的安排及將來他們的去處如何,完全與我無關,目前我所關心的是,如何讓度假山莊能夠如期動工,尤先生,尤太太,我實在沒有再讓步的理由了。」敖士騏相應不理地說。

「更何況我們已經寬延你們太久了,公司也不可能為了你們而延誤計劃,下個月不論情況如何,都會來進行整地的。」他的口氣相當堅定,完全不容有一絲絲質疑。

此時,院里最大的一個男孩小航恰巧在窗外听見敖士騏的這番話,嚇得不知所措。

最後,他想到了曉曉姊姊,因為在他小小的心靈里,始終認為只有曉曉姊姊才能救得了他們,因為他知道曉曉姊姊有個無所不能的「大海叔叔」,只要「大海叔叔」肯出面幫他們,他相信「思恩育幼院」就不會被怪手鏟平了。

于是,他忘了平常需遵守的院規,在出院之前一定要向院長爸爸或院長媽媽報備的規定,飛也似的跑下山找曉曉姊姊求救。

******

「你說姜氏企業的人又來了?現在還在育幼院里?」殷曉嵐對著正氣喘吁吁的小航問道。

「嗯!那個人又高又凶,像壞人一樣,還說要叫怪手把我們育幼院鏟平,連院長媽媽都讓他嚇哭了。」小航比手劃腳地向殷曉嵐描述道。

「走,我們到院里去,我不會讓他把育幼院鏟平的。」殷曉嵐義無反顧地拿出存折,拉著小航匆忙的趕往育幼院。

她打算用多年來「大海叔叔」給她的零用錢向姜氏企業購買「思恩育幼院」所佔據的土地。

當殷曉嵐和小航趕到育幼院時,敖士騏還沒有走,顯然是雙方尚未達成協議,氣氛仍僵持著。

「敖先生,能不能請你念在曉曉的分上,再讓我們多寬延些日子,我知道自己不該對你提出這樣的要求,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院里的孩子們無家可歸,當初,你既然願意認養曉曉,並且把她照顧得這麼好,我相信對院里的孩子們,你也一樣具有同樣的仁慈之心,現在只要你一句話,就可以改變他們往後的整個命運,敖先生,我相信你能做到的。」院長尤先生似乎並不準備放棄最後的一絲希望。

院長的這一番話,宛若一根針般的刺進了敖士騏的心坎里。他並非鐵石心腸,畢竟也是有血有肉,他又何嘗忍心無視于院長夫婦的苦苦哀求,以及院里這五十幾個孩子的生活,可是,他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呀!

「尤先生,我很難對你做任何的解釋,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收養曉曉跟收回土地完全是兩回事,根本扯不上一點關系,希望你別涇渭不分。再怎麼說,公司對你們已經是夠寬厚了,早在三個月前,這附近的住戶就都已經搬走了,只剩你們還未遷離,上個月公司的專員也來向你們下過最後通牒,關于這些種種,我們已經做到最大極限,現在,我已經不想再多費唇舌,若是在月底之前,你們還不搬走的話,就別怪我們無情了。」敖士騏相信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也相當明確的表明過自己的立場,希望「思恩育幼院」能放棄自己的堅持,盡早搬走。

此時,院長媽媽正好剛趕到,撞見正站在門口的殷曉嵐和小航。「曉曉!」她驚訝地喊出來。

敖士騏完全料想不到殷曉嵐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當尤太太喊出她的名字時,他的背脊下意識地僵直起來。他從不想這麼傷害她,更不想和她在如此尷尬的場面下見面,可是老天爺似乎有意跟他開玩笑。

「院長爸爸,院長媽媽,你們不用擔心,有什麼事都讓我來處理。」殷曉嵐邊走進屋里,邊對院長夫婦說道。

「曉曉,妳一個小孩子能處理什麼事?別鬧了,快回去吧!」院長爸爸也不願讓殷曉嵐在這種場面之下,與她心目中最敬愛的「大海叔叔」見面,這對她傷害太大了。

「院長爸爸,我畢竟也是『思恩育幼院』里的一份子,求您別趕我走吧!今天,我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這麼殘忍地要毀掉我的家。」說完,便緩緩地走近始終背對著她的敖士騏。

院長爸爸見她意志如此堅定;也難得她有這樣一份心,便不好再說什麼,反正她也不知道「大海叔叔」叫什麼,長什麼樣子,她不會猜到敖士騏就是「大海叔叔」。這樣的想法使他松了一口氣,于是他為他們介紹道︰「敖先生,她是我們育幼院的孩子,叫殷曉嵐,曉曉,他就是姜氏企業的敖士騏。」

听了院長爸爸的介紹之後,敖士騏轉過身子來面對殷曉嵐,既然老天爺安排了這樣的情況,他也只得面對了。

「是你?」殷曉嵐詫異地發現敖士騏竟然就是那天送她絲巾的陌生人,可是當她看到他脖子上的領帶時,她整個人彷佛被揍過般的疼痛,在他的脖子上正戴著她送給「大海叔叔」的那條領帶!

他竟是她最仰慕的「大海叔叔」?他是嗎?

不!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是「大海叔叔」!

可是,為什麼他戴著那條領帶?

領帶!到處都買得到!他當然可以買到一條一模一樣的,這不代表什麼!

殷曉嵐的內心交戰著。

但,為什麼院長爸爸、院長媽媽,和這位敖先生的神色這麼不自然、這麼緊張,難道除了育幼院的搬遷之事外,還有什麼事嗎?

殷曉嵐覺得有必要弄清楚,于是,她轉身面對院長爸爸,對他問道︰「院長爸爸,他是誰?」

院長爸爸完全沒有料到殷曉嵐會這麼問他,難道她發現了什麼?「我介紹過的,姜氏企業的敖士騏,難道妳還有什麼疑問的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你們似乎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沒有的,曉曉,我們會瞞著妳什麼呢!」院長媽媽連忙來到她身邊,急著解釋道。

「是嗎?可是您為什麼會這麼緊張?」她不信任地看著眼前的院長媽媽、院長爸爸,最後才將視線移向敖士騏。「可以讓我看看你的領帶嗎?敖先生,如果你是我想知道的那個人的話,你應該知道我要求證的是什麼?」

是的,敖士騏當然知道曉曉要求證的是什麼,領帶底層由她親手繡上的「給大海叔叔曉曉」,正是證明他即是「大海叔叔」的最佳證據,他依然清楚記得連領帶一起托岳朋送來的信中,她是這麼充滿驕傲且貼心地寫道︰

……最近在學校里學了電子繡字,我現學現賣地把它用在領帶上,大海叔叔,繡得還不賴吧!希望你打上它時,看見了上面的繡字,會記得是晚曉送的……

這輩子他從沒像此刻這般矛盾過,其實,他盡可大聲承認自己即是她的「大海叔叔」,而不是像此刻如做錯事的孩子被捉到般的無措,只是,他忍心這麼傷害她嗎?他自問著。

「什麼領帶?曉曉,妳在說些什麼?妳又想求證什麼?」院長爸爸在一旁听得一頭霧水,畢竟,他對曉曉曾遇見過敖士騏,以及贈領帶一事,完全一無所知。

但是,沒有人理會他的問題,屋里的氣氛這麼沈間而緊張的凝著。

「是的,我知道妳要求證的是什麼,沒錯,我就是妳的『大海叔叔』,可是,這跟姜氏企業收回土地是兩回事,妳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敖士騏下了決心承認道,語氣絲一毫不帶感情,刻意掩飾他的心中起伏、翻騰、猶豫和掙扎。

殷曉嵐瞪大眼楮,難以置信地看著院長爸爸、院長媽媽,還有她始終敬愛的「大海叔叔」。沒有想到她這一生中,最最至親的三個人,竟聯合起來欺騙她,尤其是「大海叔叔」,他帶給她的傷害與打擊,已遠超過這些年來,他給她的所有。

頓時,她听見心碎的聲音,天地彷佛在這一刻完全變了樣。原來,自己一心意敬愛著、崇拜的「大海叔叔」竟然是誓言將她的家鏟平的魔鬼。

殷曉嵐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出夢碎是如何的斷人肝腸。眼前這個男人,他的殘忍之心不亞于當年棄她于不顧的親戚們,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信任任何人了。

「我寧願不曾有過你,『大海叔叔』。」她痛徹心肺地喊叫出這句話來。

她的眼淚、她的悲痛,還有她眼中的絕望,在在絞痛著敖士騏的心,一直到此刻,他才驚覺到眼前這個小小的女孩,對他的影響是何其的大,她的眼淚幾乎掏空了他。但他是敖士騏,是龐大姜氏企業未來的繼承人,他不能被她的眼淚所擊垮,他怎樣也不容許自己違背對義父的承諾。

「我可以掌握妳的命運,同樣的也可以掌握育幼院的命運,曉曉,別忘了我是無所不能的『大海叔叔』,不管妳有多後悔、多失望,妳究竟還是得接受這個事實。」敖士騏的話像一把雙面的利刃,一字一句都一讓他和殷曉嵐的心頭滴血。

「那麼,從今以後,我的命運將不再由你來掌控,謝謝你多年來的照顧,我把你給我的錢通通存進銀行里,原本是打算用來買姜氏企業的土地的,現在似乎已經用不著,我把它還給你。」她將存折遞到他面前。

「曉曉,不許胡來——」院長爸爸輕斥她。

「曉曉,別這樣!」院長媽媽實不願意他們倆弄成這樣的局面。

而敖士騏只是靜靜凝視眼前這個矮了他整整一個頭的女孩,並未表示任何意見,也未有任何舉動。

「你知道什麼叫失望嗎?十二年的美夢被最敬愛的人毫不留情地殘忍打碎,這是失望;唯一的家讓最崇拜的人一手摧毀,這是失望;讓自己傻傻地過了十二年自以為是的幸福日子,到頭來才發現只是場欺騙,這是失望——」聲音越來越小,說完後,殷曉嵐已是淚流滿腮,令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曉曉,妳不要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站在公司的立場,我有不得不收回土地的苦衷,而在私人感情上,這十二年來,我對妳的關懷沒有一絲一毫的欺騙……」

「你不要再說了!」她摀住耳朵拒絕听他的解釋。

看見殷曉嵐如此反應激烈,敖士騏無奈地搖搖頭,他轉身對院長夫婦說道︰「在這個月底以前希望你們能搬走。」說完,預備轉身離去。

「不!」殷曉嵐沖過去拉住了他。「求求你別趕他們走,十二年前你是如此好心的收留我,今天你也一樣可以好心的為他們留一個家,『大海叔叔』,除了這里,他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呀!求求你把對我的好分一半給他們,只要一半就好,他們一定會對你感激涕零的,你一直要我做個溫柔、有愛心、懂寬恕的好女孩,你是不是也願意為我再做一次有愛心的『大海叔叔』呢?你送我絲巾的那個下午,你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暖,我知道現在你的冷漠無情是故意裝出來的,對不對?『大海叔叔』,每當我沮喪難過時,都會抱著你給我的信一看再看,借著你的愛心跟關懷,告訴自己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大海叔叔』疼我愛我,是你的愛支撐著我度過了許多寂寞沮喪的夜晚,『大海叔叔』,求你別這麼殘忍地打碎了我的美夢,還有我對你的尊敬,放棄收回土地,好不好?」

殷曉嵐情深意切地說這一段話,一字一句都那麼深那麼重的直戳入他內心深處,攪得它好痛好痛。他轉身將她縴細顫抖的身子擁進懷里,痛苦而沙啞地說道︰「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要讓妳失望的,如果可能,我願意不計一切代價來彌補,除了收回土地。」

殷曉嵐絕望的掙月兌他的懷抱,悲憤的眼神帶著淚珠,哀怨的看著他。「從現在開始,你只是姜氏企業的敖士騏,不再是我的『大海叔叔』,永遠都不再是了。」說完,反身投入院長媽媽的懷抱里不停地啜泣著。

敖士騏深刻且頗具深意的看了她伏著抽動著的小小身子,毅然地離去,留下一屋子她十二年來所熟悉的古龍水味。

******

敖士騏幾乎忘了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忘了體內還能再承受多少酒精,他只是一味的將辛辣苦澀的液體往嘴里倒,企圖麻醉心中逐漸泛濫開來的疼痛。

長久以來,他一直試圖讓自己做到心冷,甚至心死,因為唯有如此,他才毫無阻礙與牽絆的去做任何事。

而曉曉始終是隱藏在他最內心深處的暖流,小小的暖流,輕輕地流過冰封的心,不為人知,亦深不可觸,與他的心冷心死完全不相沖突。

可是,今天下午的那場既尷尬又無奈的相會,卻將他體內兩種相矛盾的情感引爆開來,炸得他疼痛難當,而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閉上眼楮,腦海里盡是曉曉失望、痛心含悲的指控與吶喊,她說他打碎,十二年來的美夢,她又說他破壞了她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大海叔叔」形象!是的,是他的錯,是他殘忍的傷害了那個自己花了十二年的時間,細心去捧著呵護著的小鮑主。

可是,又有誰能體諒他呢?敖士騏無限悲憤委屈的吶喊著,如果當時他有任何選擇的余地、如果當時他的立場不是那麼的無奈、如果他不曾對義父許下那些承諾……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如果,他發誓他不會讓曉曉掉一滴眼淚,更不會殘忍的讓她如此心痛。

可是——畢竟事實已經造成,他傷害了她、他讓她哭得那麼絕望,而她——她恨他。

是的,他依稀記得她眼眸中浮現的怨與恨,敖士騏感到心口一陣陣間疼,他突然的牽扯嘴角,很意外的,他竟然笑了!但是他的笑容卻又苦又澀……

凌晨兩點鐘,屋內沒有燈光,只有路燈的余亮,街上偶爾會有車急駛而過,遠處依稀听到狗兒的吠叫。敖士騏突然覺得好孤單,在這樣的深夜里。他想找個人听他說話,他想找個溫暖的懷抱,現在的他,脆弱的不願獨自承受夜的冷清……

他想到了他的未婚妻柳雲眉,這個即將與他生活一輩子的女人。是的,當丈夫遇到挫折,孤單無助時,最需要的是妻子的安慰。

于是,他未經思索地拿起電話立刻撥下七個號碼,完全不去在意此刻已是凌晨兩點鐘。

「喂!你找哪位?」柳雲眉帶著睡意及濃濃的鼻音自電話那頭傳來,听得出來是自睡夢中被吵醒的。

「雲眉,是我,士騏,可不可以陪我聊聊天?」他撥的是她房里的專線電話,所以只吵醒她。

「士騏,你怎麼了?」雲眉含糊地問道。

「我……」敖士騏到嘴邊的話卻又不想說了。「不好意思吵醒妳,沒有什麼事。」

「士騏,你還好吧?」柳雲眉清醒了許多。

「我很好,沒事,早點睡吧!晚安!」敖士騏不待柳雲眉反應過來就掛上了電話。

看著電話,敖士騏對自己的舉動笑了笑。其實,雲眉沒什麼不好,只是自己和她沒有辦法產生「愛的感覺」,就像剛才,有話但不想對她說,她也總是對自己淡淡的,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她的話都不多,很少表示什麼。可是,听岳朋口中的她,在大學時,滿活躍開朗的呀!大概也和我一樣不得不听命于她爺爺的安排吧?敖士騏想著。

似乎有點可悲,可是誰在乎?反正是義父挑的媳婦,而他是她爺爺選的最佳孫女婿,他們滿意就好,他和雲眉的意願有誰想知道呢?

夜似乎越來越靜,而他的腦袋也越來越昏沈,最後他究竟又喝了多少酒,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

漸漸的,疲倦的感覺慢慢對他席卷而來,他想自己是真的醉了……

******

從「思恩育幼院」回來之後,殷曉嵐讓自己痛快地大哭一場。

哭過之後,她覺得心情平靜不少。打從知道姜氏企業的敖士騏即是她的「大海叔叔」那刻起,她的情緒始終是痛不欲生,久久未能平靜。而她的腦袋也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給充塞得滿滿的,使她一時之間也喪失了冷靜思考的能力。

現在,一切的激動、震驚、不可置信全部過去了,在這寂靜的夜晚,她的思維終于開始恢復正常,而她的理智也回來了。

下午她真是太莽撞、太意氣用事了。殷曉嵐無限悔恨地槌胸頓足,由于她的逞一時之快,而把「思恩育幼院」的處境陷入了更糟的情況,再也沒有任何轉寰的余地。

她想自己下午失控的行為一定惱怒了他,他是不可能再給育幼院任何機會了。

想到院長爸爸、院長媽媽,還有院里的弟弟妹妹們要在這寒冷的冬天被迫流落街頭,她的心就好難過好難過,而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又再一次不听使喚地泛濫開來。

可是,如此無助的哭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殷曉嵐思忖著,她必須想法子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錯誤,不計任何代價也一定要求「大海叔叔」讓「思恩育幼院」繼續留下來。

在靜思片刻之後,殷曉嵐心里似乎有了主意。她首先迅速地整理了個小行李,還包括她的存折,不管時間是否已凌晨了,拿起小行李,便毫不考慮地出門去。

敖士騏記不得自己在黑暗中躺了多久,他只覺得頭痛欲裂,眼皮酸澀沉重地張不開,他好想好好的睡一覺--在沒有人打擾的情況下。

可是,急促的門鈴聲催促他醒來,他勉強睜開惺忪的雙眼,看了下腕上的表,三點!半夜三更的,會是誰呢?

敖士騏捻亮客廳的燈之後,才踉蹌的來到門邊打開大門。

「曉曉!」敖士騏作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雙眼紅腫、鼻頭被凍紅、提著小包包,可憐兮兮的在凌晨三點鐘按他家門鈴的女孩會是曉曉。如此突兀的景象把他的睡意統統趕到九霄雲外了。

「我可以進來嗎?」她以柔細、委屈求全的聲調問道,與下午的咄咄逼人完全判若兩人。

他讓過身子示意她進來。

必上門之後,敖士騏對她問道︰「妳怎麼知道這兒?是誰告訴妳的?」就他記憶所及,曉曉是不可能會知道這里的。」

「岳大哥帶我來的。」

「這個家伙。」他在嘴里咒道。

殷曉嵐急著替岳朋解釋道︰「你別怪他,是我求他告訴我你的住址的,本來他是要打電話問過你之後才肯告訴我的,可是我不讓他打,我告訴他我們已經見過面了,而且我有很急的事要找你,他不放心我一個人,才送我來的,請你不要生岳大哥的氣。」她不希望岳朋為了她而被「大海叔叔」罵。

「算了,這不重要,告訴我,妳三更半夜的跑來我這里做什麼?」

殷曉嵐告訴自己要鎮定、要冷靜,她是過來和他談條件的,應該像個大人的樣子,即使她又累又餓又害怕,也絕對不可以在他面前表現出來,因為她不要他拿她當小孩子看。

舌忝了舌忝干澀冰冷的雙唇,她才緩緩的開口,而她的語氣確實像極了大人。「我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收養我又對我那麼好,你有什麼目的,或是什麼條件?說出來吧!我人在這兒了,隨你處置。」

原本讓她的語氣跟表情震得傻了眼的敖士騏,在听完了她所說的話之後,終于忍俊不住的笑出來,她的樣子就像個即將要遠赴沙場壯烈成仁的勇士般視死如歸。

「這就是妳冒著寒冷的天氣,不顧危險的跑來我這里的目的?」他興味盎然的看著這個腦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小女孩。

「當……當然不只這樣。」她硬是不肯在他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脆弱。

「那還有什麼呢?」敖士騏盯著殷曉嵐不停扭絞衣角的小手。

「你給我的房子,還有里面的東西,再加上這本存折,應該買得起『思恩育幼院』的那塊土地吧?」她把存折遞到他面前。

「原來『思恩育幼院』的事才是妳來這里的真正目的?曉曉,妳未免太小看那塊山坡地了,妳以為妳剛剛提出來的那些條件就買得起了嗎?」他打算逗逗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那……那還要多少錢嘛?」殷曉嵐囁嚅道。

「妳還有多少值錢的?」敖士騏玩弄著殷曉嵐遞過來的存折道。

「你明知道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她眼楮不敢正視他。

「那我們的交易恐怕談不成嘍!」他發覺自己竟然喜歡看她臉紅無措的樣子。

不行,她絕不能就此放棄,「思恩育幼院」的存亡,關系著五十幾個人的命!,她該把自己擺在最後頭,以他們為重才是。殷曉嵐如此激勵著自己。

于是,她鼓足了勇氣。「那麼,我……我……我把我的人給你好了,這樣育幼院的事是不是就可以抵銷了?」此話一說完,她全身上下完全紅透,整個人羞愧但恨不得有個地洞能鑽下去。

餅了好久,未听見他的回答,她開始驚慌地說道︰「你知道這……這是我唯一最珍貴的,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拿什麼來跟你交換那塊土地,我……」她實在是講不下去了,要她在一個大男人面前如此的推銷自己,實在是太難為情了。

而敖士騏似乎是存心要折磨她,自始至終,他總是以那對令人怦然心跳的眼眸凝視著她,而嘴角邊勾起的笑容又是那般令人坐立難安。

殷曉嵐退縮了,而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此刻已蕩然無存。她多不知羞啊!竟如此毫無廉恥地推銷自己,而他的沉默不正說明了他對自己根本沒興趣?

可不是嗎?她只是個黃毛丫頭,沒有美麗的容貌、又沒有姣好的身材,他怎會要她呢?

「對不起,我太自不量力了。」她輕輕的吐出這句話,眼中泛著水光。

敖士騏為她的舉動感到心疼不已,心疼她的眼淚、她的善良,還有她的傻氣。于是二話不說,他將她擁進懷里,深深、深深的擁著、保護著,他的心也因對她的心疼而糾結著。

「妳這個小傻瓜,妳的純潔是無價的,沒有東西可以替換的,妳知道嗎?為什麼妳總是這麼叫人擔心,又這麼叫人心疼?妳要我該拿妳怎麼辦呢?妳這個小傻瓜……」敖士騏的下巴廝磨著曉曉頭頂柔柔的發絲低沈地說道。

靠在他寬厚溫暖的懷抱里,享受這十二年來熟悉的古龍水味,以及期盼多年的安全感,殷曉嵐覺得自己再也不願離開他了,因為此刻溫柔、關懷、心疼著她的這個男人,才是她真正的「大海叔叔」,她盼了那麼久,求了那麼久,今天她終于知道,原來「大海叔叔」的懷抱跟她想象的一樣溫暖與安全。

「求求你不要拒絕我,因為我再也想不出能夠解救育幼院更好的辦法了,『大海叔叔』,當我知道敖士騏就是『大海叔叔』時,對我的打擊有多大,你知道嗎?今天下午,我所說的話絕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急了,你不知道育幼院對我的重要性有多大,沒有它,我就真的變成無家可歸的孤兒,而那些可憐的弟弟妹妹們,也都將流浪街頭,『大海叔叔』,求求你,求求你。」殷曉嵐說著說著淚便大滴大滴地滑落。

她的淚沾濕了敖士騏衣襟,冰涼地透入他左胸,惹得他的心又一陣陣的抽疼。

長久以來,她在他心里一直是最特別,而且所佔的分量也始終是最重的,甚至遠超過了對雲眉的。

她在他最沮喪時,出現在他生命里,當時她的年紀才只有五歲,頭上梳著兩條長辮子,上面綁著兩個大紅蝴蝶結,大大的一雙眼楮眨呀眨的,無邪地看著他,當時他幾乎要以為眼前這小女孩是他那已去世多年的小妹妹。

因為他唯一的妹妹,也有一雙大眼楮,而且母親也同樣喜歡替她綁兩條辮子,扎上大紅蝴蝶結,所以當時曉曉的出現,才會讓他有如此的錯覺。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他與她第一次在岸邊相遇,當時的自己是懷著對生命無絲眷戀的心,覺得自己若死了,大概也沒有人會為他難過,于是他……準備去自殺,踫巧遇見了曉曉,她酷似小妹的模樣,以及她的一句話和笑容,奇跡式的激起了他的斗志與生存意念,從那刻起,便注定了他們息息相系著的命運。

來年,他得知她的母親去世,親戚無人願意收養她,後來竟被虐待到進了醫院,轉而由思恩育幼院院長夫婦收養,他便誓言要照顧她,給她最好的一切,他不自覺的把對已去世小妹的愛,完全轉移到她身上。

收養她這麼多年,她確實在他的呵護下逐漸長大,而他也成功的沒讓孩童時的夢魘在她記憶里駐留。

可是這次的「思恩育幼院」事件,卻造成了他與她對立的局面。他明白育幼院對她的重要性,也極願為她挽救一切,可是面對義父的殷殷期盼,他,敖士騏怎麼能辜負呢?

但是,面對她,他無法也無力再讓自己漠視她的懇求,他的心再冰冷再堅硬卻再也經不起她的淚水,一滴一滴蝕穿了他。

敖士騏沈思了一會兒之後,低頭對懷里的殷曉嵐說道︰「我答應妳,盡可能的為院里的孩子們找個妥善的安身之處,不過,育幼院還是得搬家,因為那塊土地是一定得收回的,妳懂嗎?」

「是真的嗎?」殷曉嵐從敖士騏懷中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怔怔地望著他。

「是真的!」敖士騏憐愛地看著曉曉,伸手替曉曉拭了拭未干的眼淚。「這麼愛哭,哭得像個小花貓一樣!」

「謝謝你,謝謝你……」殷曉嵐太高興了,除了謝謝,她找不到別的可以表達她感激的話語,說著說著她又喜極而泣。

「唉!怎麼又哭起來了呢?」敖士騏拍拍曉曉的肩說道。畢竟年紀還太小了,一天之中發生了那麼多事,哭一哭發泄一下也好,敖士騏心想。

「對不起,我太高興了,謝謝,『大海叔叔』,真的謝謝你……」殷曉嵐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早上我的態度很差,很沒禮貌,請你原諒我。」

「妳的激烈反應是正常的,放心,『大海叔叔』不是個沒有度量的人,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敖士騏放開懷中的殷曉嵐,往廁所走。

「謝謝你,那麼,『大海叔叔』,我應該回去了,不打擾你了。」殷曉嵐對正在廁所的敖士騏說道,腳步往門外走去。

但卻被從廁所出來的敖士騏給攔住了,他手上拎了一條濕毛巾。「等一等,曉曉,有件事我必須和妳談談。」

殷曉嵐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敖士騏,難道事情有變……

「先把臉擦干淨。」敖士騏將手上的毛巾遞給殷曉嵐。

「我要和妳談的這件事,跟育幼院一點關系也沒有,妳用不著那麼緊張。」他彷佛能看透她的心思般說道。

殷曉嵐乖乖地擦完了臉,靜靜地听著敖士騏的話。

「我希望妳能搬過來和我一塊兒住。」自從知道殷曉嵐的二叔殷賈曾經上門搔擾她,敖士騏便想這麼做了,只是還沒踫到適當的時機,也還沒想到用什麼適當的方式告訴她。今天,這種情況,就干脆乘機告訴她。

「為什麼?我一個人不都住得好好的?」殷曉嵐對敖士騏突然提出的這項要求感到不解,難道他把自己方才在情急之下所許下的荒謬承諾當真了?

「在這之前,妳是都過得好好的,可是自從妳二叔找到妳,我不放心再繼續讓妳一個人住了。」敖士騏拿回在殷曉嵐手中扭成一團的毛巾。

瞧!她緊張成這樣!敖士騏暗笑著。

「你怎麼知道的?」這件事,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難道「大海叔叔」果真那麼神通廣大,什麼事都知道?

敖士騏讓她的表情跟語氣給逗笑了。「我當然知道,有關妳的一切,我沒有不知道的。」

「其實,只要我不理他就好了,沒事的。」她不想再麻煩「大海叔叔」,育幼院的事已經麻煩他太多太多了。

「我們十分清楚妳二叔並不是個不理他就能了事的人,不管在法律或情理上我都有保護妳的義務,所以,妳就安心的把這件事交給我,嗯?」

經敖士騏這麼一說,殷曉嵐也只有點頭應允。

「好了,折騰了一個晚上,妳也累了,早點休息吧!」他替她拿起小包包,帶她到客房。

殷曉嵐尾隨著敖士騏到客房,在床上坐下,看著他替她放好行李,鋪好床單捻亮床頭的小燈。

有人照顧真好!「大海叔叔」會不會都一直像這樣也疼我、照顧我呢?殷曉嵐心想。

「喂!曉曉,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是不是在打瞌睡了,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敖士騏模了模殷曉嵐的頭,欲轉身離去。

忽然「咕……」的一聲,惹得敖士騏笑了,殷曉嵐則不好意思地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肚子。

「餓了?肚子餓會睡不著的,出來吃些東西再睡吧!」敖士騏走出客房住廚房去。殷曉嵐跟在他後面,敖士騏打開冰箱拿些材料出來,她睜大雙眼,又驚又喜地看著敖士騏為她張羅宵夜。

可是當敖士騏將香噴噴的一碗面端上桌時,殷曉嵐卻已經累得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他看著殷曉嵐熟睡時的臉龐,突然有股十分奇妙,卻又難以言喻的情懷在他心里激蕩著,難道這就是他始終對雲眉動不了情的原因?難道這就是自己下午為什麼從育幼院回來之後,不斷以酒來折磨懲罰自己的原因?

不!不會這樣的,他只是她的監護人!他只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一樣疼愛罷了!

敖士騏搖搖頭不再想這個問題,否則只有煩上加煩。

他輕柔的抱起殷曉嵐,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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