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君 第八章
作者︰樓雨晴

這樣的日子,是她不曾料想過的好。

陸祈君待她極好,對她所有的要求總是有求必應,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能換得她的笑,他便會說好。

寵著她、眷著她,有時明明不曉得她在鬧啥別扭,也會耐著性子遷就她,將她捧在掌心呵護,絲毫委屈都不忍她生受。

原來,妹妹與妻子仍是有差異的。

她哭泣時,哥哥只能遞帕子,夫君卻會抱著她,讓胸膛收納淚水。

她笑著時,哥哥會陪著她微笑,夫君卻可以輕吻她頰邊笑窩,分享她的笑。

被哥哥疼著,像個小鮑主,會很快樂;被夫君寵著,卻不只是快樂,而是心貼著心的幸福,滿滿、滿滿地將她包圍。

走累了可以撒嬌要他抱,什麼都想吃卻什麼都吃不完也不怕,他會擔待,困了只要一靠,總有那麼一雙臂彎護著,天大事兒也不用擔心驚擾她好眠……

從沒料想到,這一生她還能夠再感受到幸福,如此濃烈、如此深沈的幸福——

當哥哥的妻子,讓她覺得很幸福。

「陸歲君,你小聲一點,擾了你姊姊,當心你的小。」

「哼,哥哥最壞了,都不疼歲兒,只疼姊姊了……」相當味吃的聲音。

「姊姊是我妻子,你是我誰呀!」

「我是你的妹妹耶。」

「很了不起嗎?」還妹妹!

「哼!妻子會讓你抱、陪你睡覺,就不要妹妹了。」

睡、睡覺?!這誰教她的呀?

臉兒紅紅地自半夢半醒中回神,瞧見另一張紅紅的臉兒,不過那是氣紅的。

「咳!歲兒,怎麼啦?」她佯裝沒听到那些羞人的話語,由丈夫懷中坐起身。

「別理她。」陸祈君順手將滑落的披風攏回她肩頭,系好繩結。

「姊姊救我,哥哥要打人家!」一溜煙鑽進她懷里躲,尋求庇護。慘了,真把姊姊吵醒,她的小屁屁完蛋了。

「陸歲君,你少胡謅,我幾時打過你了?」

仗著姊姊在,哥哥動不了她,小歲兒吐吐舌,扮了逗趣鬼臉,又埋回她懷中。「咦?姊姊肚子又大了一點點耶。」

模了模,好奇地趴在她圓滾滾的肚月復上。「寶寶什麼時候要出來?」

自從得知陸盼君懷有身孕,她時時都在問這一句,好期待娃兒出生。

「再兩個月吧。」她笑笑回應。好快,嫁他為妻竟也半年有余了。

「一天到晚就想著有人陪你玩,哪有一點當姑姑的樣子。」太清楚妹子愛玩的性子,無奈地捏捏她鼻梁。

「唔!是姨姨,是姨姨啦!」哇啦啦叫嚷抗議。哥哥捏她,她不要當哥哥的妹妹,她要當姊姊的妹妹,女圭女圭的姨姨,哼!

陸盼君含笑看著他倆打鬧斗嘴,拿起一旁放針線的小竹籃子,做起針黹活兒。哥哥雖然嘴上愛逗歲兒,心底其實極疼愛她,就像以往,哥哥對她也是這樣的,嘴上斥離,可心里頭比誰都不舍,悄悄藏著滿腔情意……

陸祈君替她攏了攏發,抽出別在發間的篦梳,一道、一道耐心梳順了,再別回發問。

這只篦梳是以千年墨玉制成,握在掌心微涼,卻會隨人體溫而變化,他當下不惜千金也得買下它,它像盼兒,清麗雅致,光華獨綻。

數月前送她時,她不經意月兌口道︰「呀,千年!好久遠的時光,咱們在一起也不過百年呢——」

咱們在一起,也不過百年呢。

只是隨意的一句話,卻教他心房顫動。

她,說了與他攜手百年。

似乎察覺自己月兌口說了,她嬌容羞了羞,卻極堅定地握緊他的手,又重復了一次。「咱們,牽手白頭。」

每握這只篦梳,便會想起她當日神情,溫柔堅毅,許他百年誓約。

「這回要幫娃兒縫些什麼?」梳順了青絲,別回她發問,陸祈君好奇探頭瞧了竹籃子一眼。她已經從娃兒襁褓用品,一路準備到五、六歲時的衣裳了,感受得出她真的很愛這孩子,縝密周全地打點著,期待孩子出世。

「幫我、幫我!姊姊幫我縫個棉偶女圭女圭!」

她好吵!「歲兒乖,姊姊餓了,去膳房幫她端點吃的來。」

「好!」歲兒開心跳起來,三兩句話便被人給打發走。

盼兒淺笑回眸,舉高手里頭的繡品。「替你縫只繡荷包。」

之前送他的那個,繡工仍稍嫌生澀,但他鄭重收著,從不離身,有一回上街讓扒手給扒了,他不是不曉得,只因窮苦人家,便沒去揭穿。

他不在意里頭的銀兩,卻心疼失去那只荷包袋,想要回又顧及人家窮苦孩子的自尊,為難著。

那一陣子,總見他輕撫腰側原本系了荷包的那一處,神情失落。她得了空,便想著為他再縫一只。

「你想要什麼樣的繡圖?竹?垂柳?題詩?」

「不麻煩的話,繡只鳥兒吧!」

「鳥哪有繡一只,要嘛繡一對,比翼雙飛嘛!」她順口道。

他眸光暖柔,凝視她。

人兒成雙,心也柔軟了,要世間萬物皆成雙成對,比翼雙飛。她沒留意,一言一行卻已透露出心思。

「呀!」繡花針一顫,扎了手,她放下繡品,輕撫肚月復。

「怎麼了?」他趕緊拿開竹籃,伸手探查,掌心傳來一陣強而有力的震動。

「他——踢我。」嚇了她一跳。

「渾小子,敢欺負你娘!」他作勢揉捏,她怕癢地閃躲,笑倒在床上。

陸祈君沒抽手,揉揉肚子,輕捏她腰側,床褥間纏鬧成一團。

玩累、笑累了,他支肘撐在她身側,當心不壓著了她,凝視她微喘的暈紅女敕頰。

她雙臂勾纏在他頸際,他情難自己,動情地降子,淺淺啄吻女敕唇。

她羞紅了臉,卻無退避,回應地收攏圈在他頸際的雙臂,他心房一動,迎身再掠一吻,糾纏、探吮,轉深、轉熾……

一吻既罷,他收手,翻身平躺,她順勢倚靠而來,他收攏嬌軀,擁抱他的妻與子,淺淺喟嘆——

「盼兒,謝謝你。」

與她為夫妻,這一生不曾如此幸福過,幸福得——今生無憾。

「你也給了我不一樣的人生啊。」她別扭了下,仍是羞赧地輕吐出聲。「夫君。」

這一聲,她早就想喊了,卻一直矜持著,喊不出口。

「謝謝你全心的珍寵,我覺得——很幸福。」他嘴里不說,可她曉得他心底始終有一抹惶然,總覺得是自己強要了她,才逼得她不得不下嫁,滿心虧欠地掏盡所有在待她好,深怕她有一絲一毫委屈。

其實,不是的,嫁他不委屈,別人喊她一聲陸夫人,比喊陸二小姐更教她歡喜愉悅,好幸運自己嫁了他,有他知心相待。

「你——別再睡外榻了。」在他微訝的驚喜注視下,她將決定說出。「孩子生下後,咱們——做真夫妻吧!」

陸祈君無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她說——做真夫妻!

她心底已然有他了嗎?

不是兄妹,不為還恩,單單是夫妻之間執乎相依的款款溫情——

他動容,深擁住她,啞聲回應。「嗯。」

良久、良久,他撈起一旁未完成的繡品,注視她恬然帶笑的面容,耳語般輕喃——

「你錯了,比翼,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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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齋內,悄然死寂,氛圍凝重,許久,沒人開口說上一句話。

看著縣衙文書許久,陸祈君始終不發一語,沈肅神情,無人知他心中所思為何。

「少爺,你說,這該怎生是好?」

尋回鉅款,本應歡喜,偏偏——仵作誤判,那無名男尸乃縣城之人,入山采藥失蹤多日,家人未報,許是曹山中野獸襲擊而尸首不全。那——陸武人又在何處?

少爺與小姐好不容易挨得柳暗花明、撥雲見日的一天,如今……豈可再起波瀾?

沈默半晌,陸祈君抬眸,沈聲道︰「福爺爺,這事得查個清楚,若陸武未死,生總要見人。」

「那——這事該讓小姐知曉嗎?」

他又靜默了。「我會自己說。」

埃伯張口、閉口,終究沒說出口。

要問他,他會要少爺啥都別說!

小姐都是他的妻了,月復中也有了孩兒,陸武未死又如何?早是過去的一段情,何必說了徒生是非?

依他看,少爺就是太守君子風範了,不懂使手段,不曉得趁虛而入,更學不來強取豪奪。他要自私點,多為自個兒設想,今日又怎會與小姐波折重重?

「夫君?」嬌甜女敕嗓傳來,陸盼君端了參茶,探頭進來。

他慌亂地火速將縣衙文書往帳冊里塞,強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什麼事?」

「你——」來回打量了他與福爺爺。「在忙嗎?」

「不忙。」

眼神暗示了福總管一眼,對方立即接口。「不忙,一些小事罷了。」

「那——」放下參茶,上前賴住他撒嬌。「可不可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想買些繡線、布疋。」

「好。」他起身,謹慎扶住她後腰,護憐舉動,換得她好甜、好甜的一記笑意。

那一抹笑,不經意扯得他心口發痛。

這樣的笑容,他還能再擁有多久?

才說了要與他做一對恩愛夫妻,這美夢不過擁有數日,便要醒了嗎?

「夫君?夫君?」她困惑的叫喚將他心神拉回,這才瞧見她拿兩疋布在他身上比來比去,一臉苦惱地望他。

「尊夫人問您,想要哪一疋?」一旁店掌櫃笑說。

「對呀,每一塊布料穿在他身上都好看呢!」他生得太俊,無論何時看來,總是清華出眾。

「不知羞!」他笑斥。哪有人這樣當著外人大刺刺夸自個兒夫婿,也不怕人听了笑話。

「就真的嘛!」他完全承襲了爹爹的好相貌,爹可是京城公認的美男子呢!

最後,他寵溺地依了她,兩疋布都要了下來。

「接著還想去哪兒?」伸臂護住她,阻隔大街人潮踫撞。今日他舍命陪娘子了。

「廣福樓!咱們好久沒去了。」他好愛吃那里的蟹黃包子,幼時總是瞞著娘,拉了她偷偷陪他去。

「你找死啊!」笑捏她鼻梁一記。「自個兒開茶樓,還跑到競爭對手那兒捧著銀兩給人賺,你夫君的後腿是這麼扯的嗎?」

這一說,她更加笑不可抑。

案子就是父子,講的話竟與爹爹一式一樣呢!

笑著躲開他的攻擊,目光不經意瞥見人潮之中,那熟悉的身影,笑意驀地一僵,掙月兌他臂彎,不假思索地追上前。

「武哥——」

他神色僵凝,目光由空蕩蕩的臂彎,移向那毫不遲疑朝舊人飛奔而去的身影。

那人並未停留,旋身快步而去,她追著、趕著,心慌哭泣。「武哥,別走——呀!」腳下一絆,撲跌落地,撫著肚月復皺眉。

那人步伐一頓,見她受傷,驚慌踅回,扶住她。「小姐,你怎麼——」

她反手一抱,又哭又笑。「武哥,真是你,我沒看錯,你沒有死——」這是武哥的聲音,只有他才會用這樣獨特的音律喚她,敬慕而眷憐。

她激動地緊抱住他,在他身上痛哭,深怕他一轉身又要離去。

「小姐……」他嘆息,不能掙月兌,亦不容擁抱,眸心思潮糾葛。

擁抱中,不經意觸著他空蕩蕩的左袖,她心痛難言,淚花墜跌。這些日子,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你沒死,為何不回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為你流了多少淚!」她滿心怨懟。

「我知道。」見了她為他立的碑,那短短一行「妻,陸盼君」,已夠他一生無憾。

他眸光一黯,輕輕推開她。「你已嫁了少爺。」

再有千言萬語,已說不得。

她在少爺身邊,被寵著、疼著,笑得如此開懷,他遠遠瞧著,听城里居民談論這對恩愛夫妻,為她祝福。

她過得好,快樂著,這樣便夠。他不願破壞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一直以來,少爺不也用這般心情在成全她麼?今日換了他,也願成全。

啜泣聲一頓,她沈默了——垂下手,無聲落淚。

陸祈君不知在身後佇立多久,直到她回身,目光與他相接,他這才緩步上前,伸了手將她扶起。

「哥哥……」她心慌意亂,喚了聲。

將手交給他的瞬間,她遲疑了,眼神避著他。陸祈君看出來了。

那一刻,最真實的反應,已替她做了決定。

她深戀執著、難以放下的,依然是陸武。

這七個月的夫妻生活,恍如夢境,瞬間成了泡影,好不真實。

他不露情緒,以淺笑掩去悲哀。「走吧,回家去。」

扶住她,她遲遲邁不開步伐,頻頻回顧,于是他頓了頓,回眸補上一句。「你也回來,陸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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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爺爺快掀了書齋屋頂。

「啥?他們此時在一起?那你還在這做啥……敘舊?!都嫁人了還敘啥舊情……少爺,君子不是那樣當的……」

埃爺爺吼聲極響,平日老說不曉得能不能看見小小少爺出世,如今看來,那渾厚有力的吼人力道,應是不成問題……

他東一句、西一句听不完整,靜靜地、靜靜地、看不出情緒地坐著,恍恍惚惚隨人吼去。

「去!現在立刻給我過去,盯好他們倆!」被硬生生推了出來,連想找個安靜之處棲身都沒法兒,他嘆了口氣,只得回房。

埃爺爺說的,他不是不懂,只是一個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怎麼阻擋都還是會飛去,他何苦?

若是這七個月的恩愛,猶不及她與陸武的一段情,他陸祈君夫復何言?

輕巧地推門而入,她已歸來,靜靜躺在屬于她的內側床位,仍是留了他一方床位。

他月兌了靴上榻,知她並未睡去,他躺下,睜著眼自言般地開口。

「前兩日收到濟南府衙公文,一年前那下藥毒害運送藥材的武師、帶著鉅款而逃的管事,教人擒往府衙結案,追回了鉅款,我本欲這兩日便動身前往了解案情。知道那管事所招供詞為何嗎?他說,一切皆是主人指使,主謀非他。很合理,不是嗎?那能阻止你與陸武成親,並得到你,我要這麼做並不意外。盼兒,你怎麼想?」平平靜靜,仿佛不是說著自己的事,這些事,她早晚要知曉。

背身的她肩頭微微顫動,咬唇不發一語。

他苦笑,代她說出口。「你也迷惘了,是不?」

陸武一回來,她便方寸大亂,要說他與陸武在她心中孰重孰輕,明眼人一瞧便知,何用明說?

很悲哀,但他真懂了。

明明同床共枕,卻遠比成親前他睡外榻時,還更遙遠。她的心,他再也觸不著——或許,他從來不曾觸著過,所謂白首盟約,只是幻夢一場。

那一夜,他與她,誰也不曾睡去,背著身,各懷心思。她一夜垂淚,他一夜愁思,各自無眠,輾轉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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