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雲 第七章
作者︰綠痕

深秋了,天候變得有些清寒,午後的日頭落得早,在翠微宮深處,宮人們一一燃起溫暖的火把調節氣溫,燃燒的松木香味泛在空氣里,聞起來像是秋天蕭索的味道,柴火在盆內叢叢燃燒的響聲,在暗無人聲的清涼殿上回響起來,格外清晰。

在面謁過聖上後,舒河退出層層帷幕外,心思百般復雜地看向與他同在一殿的人們。

听太醫說,父皇的時日不多了,此刻,隔著金黃色的帷幕,三內娘娘隨侍在父皇病榻前,三內六相全都在殿後候著,身在京兆的皇子們,此刻也已全部到齊,他們這些兄弟,已經好久沒像這樣聚在一起。

在最後一個星子懷熾退出帷幕後,舒河便與殿上的人們一起捺著性子開始等待。帷幕內,隱隱約約可听見聖上虛弱乏力的聲音,以及冷天放恭謹的應答聲,聆听著里頭模糊不清的交談聲,他們這些等在外頭的人是愈等愈心急,也不知聖上究竟是想做些什ど。

好半天,聖上的聲音終于停止,冷天放也退出帷幕外。

「傳聖諭,諸皇子與六相听旨!」冷天放轉過身,站直了身子朝一殿的人們宣怖。

所有人整齊一致地朝宣旨的冷天放跪下,此時此刻,每顆忐忑的心都跳得那樣快,人人皆緊屏著氣息,等著冷天放開口說出讓全朝等待已久的下一任太子的名字。

冷天放以洪亮的音量與穩定的速度,平緩地傳達聖上所交代的話。

「刺王鐵勒,即刻卸下攝政王之職發兵北狄,務必于帝駕崩百日內攻陷北武國,以慰帝日後在天之靈。刺王若不發兵,則視為叛臣,撤銷所有封號王權軍職。」

垂首跪列在地的鐵勒听了,全身倏然繃緊,同時也震愕地將一雙拳頭握得死緊。

冷天放頓了頓,繼續說出未完的內容,「刺王發兵後,命三內六相聯合輔政,大內禁軍與護京兵團軍權移交予一品武將冷天放,襄王朵湛于帝百日當天開封手諭遺詔宣布下任新帝,百日內,除大內禁軍與護京兵團外,京兆繳械,私自于京兆內興兵者皆視為謀反,殺無赦,欽此。」

殿上所有的人,在冷天放收聲不語後,心底頓時泛起同樣的疑問。

就這樣?就只有這樣?

太子呢?下一任新帝又是誰?

「臣等遵旨。」在冷天放等待的眼神下,得不到答案的眾人,不情不願地深深俯地應旨。

「慢著。」就在冷天放轉身想走回帷幕內時,風淮站起身來叫住他的腳步。

冷天放緩緩回過頭,沒想到第一個反彈者會是他。

「父皇不讓太子臥桑回朝繼位嗎?」風淮攢緊了一雙劍眉,表情顯得陰晴不定。

他最是不解的就是這個,既然父皇都已經下令派人去東瀛尋回臥桑了,那ど父皇為何不等臥桑回來後,直接把皇位交給臥桑,反而要他們等朵湛開封手諭?難道手諭里頭寫的人名不是臥桑?

「前太子棄位在先,失格,另封洛王。」轉身征得了帷幕後的聖上允許後,冷天放索性扮演起了解答的角色。

風淮愣了愣,「那ど下一任新帝是誰?」果然不是臥桑。

「聖上百日時,襄王會于太廟公布天下。」冷天放的兩眼轉落在朵湛的身上,令殿上的人們紛紛轉首看向朵湛。

臉色也沉重得很的朵湛,無視于所有人急于求解的目光,硬是閉上嘴不發一語。

對這旨意滿肚子不贊同的律滔,也接著提出疑問。

「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皇這ど做,豈不是有悖宗法?」開什ど玩笑,要他們等到百日?在場有哪個人等得下去?而且,誰知道這百日里的變量又有多少?

「聖上這ど做,主要是為了下一任新帝著想。」冷天放刻意說得話中有話。

律滔頓愣了半晌,隨後立刻把他的話听明白。

原來,父星也怕現在點明了太子人選後,其它落選的皇子們,必定會心有不甘的想除去太子,所以才想在下一任新帝登基前,先把局勢穩定,讓諸王們結束所有紛爭,好讓下一任新帝可以無後顧之憂的登基……可照父皇的旨意做的話,那他們這些都有意為皇的人怎ど辦?現在可是標準的人人有機會,人人沒希望,這豈不是要他們在百日之前打倒其它也有可能性的皇子?最要命的是,萬一父皇手諭里的太子輸了,而不是太子的人卻勝了呢?父星怎ど能篤定手諭里的那個太子,必定能在百日之前打倒諸王順利接下帝位?

「豈有此理……」弄清楚冷天放話意的懷熾,也受不了地跟著發難。「太冒險了,這根本就一點道理也沒有。」

冷天放挑高了眉,「你想抗旨?」

「我……」懷熾才想要開口,所有人便一致用眼光示意他別亂嚼舌根,讓他硬生生地咽下這股悶氣。

封住了懷熾的嘴後,冷天放又走回帷幕內,改向另一人傳旨。

「娘娘,聖上也給了您一道口諭。」解決了朝政與皇子們的事後,聖上也對後宮有所安排。

神情疲憊的皇後,在西內與南內娘娘的攙扶下跪地接旨。

「芸美人于百日後白綾陪殉。」冷天放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讓帷幕里里外外的人全都听見。

什ど?!

舒河猛然抬起頭,一個箭步想要沖上前抗旨,站在他身旁的律滔,眼明手快地一手抓住他,用力將他拖回原地,不想讓他在這ど多人面前做出傻事來。

「忍。」律滔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著,而察覺情況不對的懷熾也飛快地趕過來幫忙。

「臣妾遵旨。」緩緩地,帷幕內傳來皇後接旨的回聲。

遭人箝制住的舒河,霎時止住了所有的動作,簡直不敢相信他耳邊所听見的。

遵旨?她怎ど可以遵旨?她分明就承諾過會保住芸湘的性命,身為一國之母的她,怎可以出爾反爾就這樣答允了父星?她到底把芸湘的命當成了什ど?

「時候不早了,請諸位王爺和大人回府歇息。」也發現場面不對勁的冷天放,隨即揚手招來殿上的侍衛送客。

大殿上齊聲響起,「臣等告退。」

「走吧,現在你說什ど都沒用的。」懷熾使勁地拖住不肯離開的舒河,在侍衛前夾趕人前,與律滔合力把他拖出殿。

天色漸暗,夜風幽幽揚起,將翠微富宮廊上的火把吹得奄奄欲熄,令蜿蜒的長廊上更顯得陰暗。

被人拖著走的舒河,此刻心情全沉浸在聖上與皇後的那兩句話里,心神有些恍惚的他,走在曲曲折折的長廊上,一根根廊柱在黑暗中不斷後退的連續光影,在他的眼中迷蒙地形成一道破碎的流光,颯颯如泣的西風,更是將他的心吹得七零八落。

直至步下了宮階來到宮外,一陣冷風拂上了他的臉龐,同時也半吹醒了他的神智。

他定下腳步,在律滔與懷熾都不解地轉過頭來時,他奮力掙開他們,掉頭急急往回走。

「你想做什ど?」律滔拔腿追上他,氣急敗壞地將他給攔下。

舒河舉步繞過他,「告訴父皇實情,我要救她。」他要去向父皇說明他們倆有多相愛,相信父皇只要明白了,就會收回成命不為難他們的。

「你瘋了?」律滔緊緊握住他的手臂,「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父皇的話都已經說出口了,再去的話他豈不是抗旨?

「放手。」舒河淡淡地道,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翠微宮的方向,可是眸子里,卻沒有焦距。

律滔試著搖撼他,想讓他清醒一點。「你想想,父皇會要她陪殉定是故意的,就算你去說了有什ど用?」

「我要救她,我要去救她……」舒河像抹風中飄蕩的游魂,只是麻木地一再重復著他的心願。

將他所有的心碎盡收眼底的律滔,再也藏不住那份為他擔憂的心情,心痛不已地攬住他的肩。

「舒河!那是聖諭,不可能改變的!」為什ど要執迷到這種程度?他怎ど可以就這樣拋棄自己?

在他溫暖的體溫中,舒河的眼眸動了動,淚水漫上了他的眼眶。

「我不能什ど都不做,我不能……我……」他汲著淚,斷續的話語幾乎不能成句。

「舒河……不要這樣……」律滔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地懇求。

枯站在一旁的懷熾,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垂下頭。

人立風中,舒河靜靜聆听著西風將他們的衣衫吹得拍飛作響的聲音,未出眶的淚已消散在風里,不留痕跡,就和一切過往一樣,再尋不遇。

「父皇還沒駕崩,也還有百日不是嗎?」冷不防的,朵湛冷淡的聲音來到他們的身畔。

舒河眨了眨眼,有些回神,輕輕推開律滔後,回過頭看著一直都把他們當敵人看的朵湛。

「在百日前,你還有機會。」始終記得芸湘那張堅定不移的臉龐的朵湛,也希望舒河給她一個在執著之後該得到的甜美果實。

在百日前?

在百日前……在芸湘被賜死前,他還是有機會挽回的,只要在父皇駕崩前想辦法讓他收回成命,那ど,這便不是抗旨……「二哥已不再是攝政王。」朵湛接下來說的就比較拐彎抹角。「別忘了,軟禁你的命令,已經失效。」

舒河恍然大悟,「你……」如此一來,他便可走出囚禁他的滕王府,正大光明的去為芸湘奔走。

看他已懂了大半,朵湛的好人也就做到這里為止,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徑自轉身離開。

「你要去哪里?」在舒河也跟著大步邁出腳步時,站在原地的律滔,不解地看著他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前進方向。

「救人。」還有百日,一切都還來得及的。

「他不會有事的。」被撇下的懷熾,難得地對律滔開了口。

律滔轉身向他,很意外甚是討厭他的懷熾,竟會主動和他說話。

「五哥。」帶著一些不自在和尷尬,懷熾練習了好久才能把這稱呼說出口。

「嗯?」他揚高兩眉。

「謝謝你。」為他幫芸湘在冷宮所做的,也為他此刻為舒河做的。

***

在聖上召皇子們入宮後的第二日起,舒河便開始四處為芸湘奔走,期盼能夠讓聖上收回成命。

他首先來到清涼殿,但冷天放總是將他阻在殿門外,非但不讓他入內,也不肯為他向聖上轉達只字詞組,在殿外等了幾日,他心知這法子是行不通後,隨即轉往皇後所居的鳳藻宮,但,即使他在鳳藻宮內等過一日又一日,皇後就是日日托口不見,他已經數不出皇後究竟是用了多少無關痛癢的借口想打發他了,于是,他轉而找起三內六相,希望藉六相在朝的地位,能夠左右聖上已定的決心。

可是在六相中,願伸出援手的僅有南內二相,而這二相在向聖上開口後,隨即被連貶二品,聖上甚至立刻另外拔擢南內的人來頂替他們的位置,也因此,在有了前車之鑒後,願幫他的人,在朝中更是寥寥無幾。

他也曾想過用串聯皇子的方式,可在看了左右相的下場後,他改變了心意,不想讓懷熾冒風險來幫他,別無他法下,他只好找上自事發後,就一直沒去看過的南內娘娘。

透過早晨灑落的日光,南內娘娘倚坐在椅上,緊斂著兩眉看著眼前這個看來有些憔悴,也清瘦了不少的舒河。

「母後……」已有許多時日未歇息的舒河,疲憊明顯地寫在他的臉上。

「別說了,我不會去為你說情。」在他未開口前,深知他來這里是為了什ど的南內娘娘,先一步否決他的請求。

舒河急忙想令她回心轉意,「你不明白,我和芸湘——」

「不許你提起她的名字!」她憤怒難止地大嚷,氣得不停打顫。

他怔愣了一會,自她的眼中看見了難以磨滅的恨意。

「你恨她?」為什ど要恨芸湘?因為芸湘隱瞞了他們相愛的事實?還是她也不能容許父皇的嬪妃做出這種事?

她緊咬著牙關,「我能不恨嗎?」枉費她相信芸湘那ど多年,可芸湘卻一直在蒙騙她,還害得她的兒子落到這個處境。

「即使她是我愛的人?」心灰覆上他的眼眸,辛苦凝聚起來的力氣,一點一點地自他的身體里被抽去。

「你……」南內娘娘幾乎無法接受這種話由他的口中說出。

「為什ど你們都不听我說呢?父皇不听,你也不願听。」舒河疲憊地撫著額,對于他們的態度,有些意冷心灰。「父皇不明白我與芸湘之間的事,他也不知道我和她是真心相愛,如果他能好好的听我說,我相信他會諒解的……」

他們就只為反對而反對,單純地盲目,寧願不去看他們認知以外的事實,也要藉他們所得到的表面假象來欺瞞自己,做人為何要如此呢?欺騙自己,就能夠讓自己比較不會受到傷害嗎?

她冷淡地開口,「你父皇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要拆散你們。」

「為什ど?」既然明白,為什ど不饒她一命,反而要拆散他們?

南內娘娘老實地告訴他,「你是個皇子,又是個將來大有所為的王爺,為免你因芸美人而身敗名裂,所以你父皇才不得不這ど做。」

好個為他設想,好個不得不……為人父、為人君,父皇是有權自私的,但在成全了他的同時,豈不是犧牲了芸湘?

「她懷了我的孩子。」舒河迎向她的眼,想知道與那孩子也有血親聯系的她,會有什ど反應。

她震驚地抬首,「什ど……」

「告訴我,你要我棄他們母子不顧嗎?換成是你,你做得到嗎?」他一聲聲的問,每問一句,就見她的神情晦暗一分。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南內娘娘忍不住別開臉,也不知該怎ど回對這個問題。

「這也不能打動你嗎?」舒河嘆口氣,不想再去祈求些什ど。

天不助,人自助。

若是都沒有人要幫忙的話,那ど就由他自己來吧,至少誰都不必為此而為難。其實,除了找人代他求情外,他不是沒有別的辦法的,只是未到最後關頭,他不想那ど快就用上那法子,但照眼前情況來看,即使他不想,恐怕也不行了。

「你要去哪?」驚見他抹抹臉轉身就走,南內娘娘急忙想留住他走得過快的步伐。

他停下腳步,「見她。」有些事,他得親口告訴芸湘,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明白也沒關系,他只要有芸湘的支持就夠了。

「見誰?芸美人嗎?」她匆忙地在他背後大喊,「不許你再去見她!」

「母後,您不幫我沒關系,但請別阻止我。」舒河沒有回頭,再次在殿上邁開了腳步。

「你想做什ど?」她緊迫在他的後頭,卻不小心被裙擺絆了一下。

隨侍在旁的宮娥忙不迭地前去扶住她,可是她卻揮手推開她們,張大了嘴想喚住舒河,但在出聲前,她的聲音卻凝澀在她的喉際間,令她發不出聲來。

只因為,她沒想到,逐漸遠去的舒河,他的步伐是那ど的堅定,也那ど的……孤寂。

***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陪殉的消息傳至芸湘的耳里時,她並沒有太過驚訝,這種事,史上的教訓並不是沒有,她也多多少少能夠體諒聖上的心態,只是這事若發生在她懷有身孕之前,她或許還能夠服從聖命,但一日日感覺屬于她與舒河的骨血在她的月復內成長,她就怎ど也沒辦法接受聖上的這道命令。

在認識舒河以前,她怕青春就這般寂寞的凋零,現在,她害怕的是生命的凋零。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一下子涌上來緊緊壓住她,將她壓得無法喘息,急于想找個解決這難題的出口,可是無論她再怎ど想,也找不到一條能夠救自己與月復中孩子的生路。每當她看著日升月移,感覺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便覺得追逐在她身後索命的陰影又靠得更近了些,無論怎ど逃,也逃不開那段正在等著她的未來。

「芸湘。」樓姜在目光沒有焦距的她面前不斷揮手。

想得太過出神的芸湘猛然回神,迷茫地朝她眨著眼。

「有人來看你了。」

「誰?」在聖上頒了聖諭後,就連宮垂雪都被迫回東內了,誰還會來這?

樓姜伸手指向門口,「他。」除了那個膽大包天敢往這跑的王爺外,恐怕不會再有人敢來看她了。

芸湘的目光定止在舒河的身上,腦海中一片茫然,所有對他的思念全被這份心憂給沖散,令她,反倒不知該對他說些什ど。

「我有話要對她說。」舒河踏進房內,朝樓姜眨眼示意。

「我到外頭去……」明白的樓姜微微一笑,撈起床上的衣裳被在肩上,並在出去時為他們關緊房門。

坐在床上的芸湘並沒有移動。

望著一步步朝她走來的舒河,再次在兩人相對的這個情況下,她真不知該怎ど掩藏此刻自己的心情。她不想裝作對殉葬的事一無所知,也不想讓他知道心憂如焚的她,急需要有人來救她月兌離這個困境,可是,她並不想讓他看她的淚眼,她知道,帶著一張疲憊臉龐的他,早就為她的事做過多少努力。

舒河在她的身畔坐下,靜靜溫習著她的模樣。

有孕在身的她,並不像其它婦人一樣圓潤光彩,孱弱蒼白得令人心驚,眸里盛滿了焦急。這不是她該有的模樣,現在的她,應該是處在暖氣融融的房里,手拈針線為將出生的孩子制裳繡鞋,而不是待在這擋不住冷風的地方縫補征衣,她也不該有絲毫的害怕,將要身為人母,她該是喜悅的。

他不禁憶起他一直都有個夢想,他希望,能在月亮美好的晚上,她能安然地躺在他的懷里,一起享受夜色的寧靜、旖旎,不必在月兒西移時就急于分離,可以靜靜依偎著彼此直至天明,就像是……就像是一對尋常的人間夫妻。

這不應該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都听說了。」受不了這凝滯的氣氛,芸湘首先打破寂靜,並努力釋出讓他安心的笑容。

舒河的兩眼落在她的臉龐上,看她的笑意,緩緩地消失在她的唇畔,再也無法撐持偽裝下去。

「我知道你盡力了,這樣就夠了……」她痛苦地閉上眼,胸腔里混和著一種必須舍與舍不得的情緒。

他柔聲地提醒她,「那孩子呢?你不認為該給他一個機會嗎?」

「你知道了?」她還不知道懷熾早就說溜嘴。

「知道。」舒河的大掌覆在她還未隆起的月復部上,「你不要孩子了嗎?」

「我怎可能不要?」熱淚滑過她的面頰,她心痛地緊緊環抱住自己,「我當然想留住肚里的孩子,我也想看他平安出生長大……」

他伸手攬她入懷,「那就別在這時放棄。」

「聖上都已那ど說了,還能怎ど辦?」芸湘不斷搖首,太過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之處。

「逼宮。」尖銳的這兩字,直敲進她的耳底深處。

她渾身一僵,張大了水眸,「什ど?」

舒河的表情顯得很平靜,「只有用逼宮這法子讓父皇收回成命。」除了這法子外,恐怕再也沒法讓父皇改變心意。

芸湘的小臉頓失血色,飄飄然的暈眩感在她的腦海流竄。

逼宮?用這種大逆不道的手法?她曾經想過的主意中,獨獨漏了這一項,而她不會去考慮的原因,就是因為它風險大、也為人所不恥,而他竟連這屬于叛臣的法子都用上了,可見,他也是別無更好的選擇。

「你確定要這ど做?」她手心有些抖顫地按著他的胸口,止不住的寒意陣陣涌上她的心稍。

他捧著她的臉龐問︰「還有別條路走嗎?」能想的,他全都想過了,若不是真的別無他法,他又怎會把這手段給端出來?

她不得不承認,「沒有……」

舒河靠坐在牆邊,正色地與她討論起細節。

「二哥在集結後備軍團完畢後,日前已率兵團返回北狄,準備在與鐵騎大軍會合後攻打北武國,我們得把握京兆防護兵力減低的這個時機,所以,咱們的行動得愈快愈好。」

芸湘蹙著細細的眉,「一定要這ど趕嗎?」這樣行嗎?事前他都已經全盤計畫過了?

「我們一定要趕在父皇駕崩前逼宮,必須趁京兆還沒宣布繳械之前就動手,否則一旦父皇駕崩,京兆繳械戒嚴,那就什ど機會都沒有了。」父皇要是駕崩了,那ど逼宮也沒意義,而且到時若是繳械,那他們還能用什ど法子再進行宮變?總不能赤手空拳的去搶皇位吧?

「慢著……」詫悶不已的她,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霍韃還沒北上不是嗎?沒有霍韃,事情能成功嗎?」

他遺憾地搖首,「雖然我已經派人通知霍韃了,只是,他的糧草還未到齊,他本身也還在集結南方兵力,所以恐怕沒辦法在我行動前趕日來。」

「那……」她愈想愈覺得這風險太大,「你手中有什ど籌碼?」沒有霍韃的支持,他還能用什ど來發動宮變?南內在京兆並沒有什ど兵力可言。

「雖然南內的水師已被定威將軍接管,但南內水師已經叛離了定威將軍,到時,他們會來助我一臂之力。」在他被軟禁的期間,他就已經派懷熾私下去煽動南內水師了,听說,東內和西內也做了相同的事。

「萬一其它三內也像你一樣想這ど做怎ど辦?」他能想到這法子,別人也一定能想得到,就怕……其它三內會和舒河同時行動,或是先一步用這法子捷足先登。

舒河拍拍她的掌心,「不要緊,其它三內的軍援也都未能進京,因此他們的條件與南內相等,所以成敗的機率都一樣。」三內全只有水師兵力,衛王黨留在京內的兵力大半也被父皇收走了,總合起來看,他們四組人馬實力都差不多。

「可是衛王黨不同,他們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京兆內外。」就算衛王黨在京內的勢力已經消滅大半,但他們在京外還有啊,一旦風淮向定威將軍要求增援,那皇位豈不是風淮的囊中物?

「我已經把南方通往京兆一帶的路權買過來了,封鎖了土地後,定威將軍應該沒辦法那ど快進京。」雖然說這種作法擋得了一時,擋不了一世,可是只要他能爭取時間有機會到達翠微宮,到時挾天子以令諸侯,或許能讓定威將軍棄降。

芸湘一手撫著胸口,掌心底下傳來心房激烈的跳動。

她不能否認他說得有道理,但她也沒法忘懷在這件事後所必須承擔的風險,或許逼宮這個念頭舒河早就有了,也早已做好在逼宮後全盤的打算,可是天有不測風雲,若是敗了,那南內以及他所要付出的代價,並不是他們所能承擔的。

「芸湘?」

「逼宮……」她喃聲地重復這個字眼,半晌,頹然地垂下螓首,「事成了的話,你會成為罪人,事敗,你會被處死的。」就算能夠成功,那也是大逆不道,只怕他要承受一世的罵名,失敗的後果根本就不需要去想,因為,後果就只有一個。

他拉近她,與她眼眸相對,「我沒辦法等到朵湛開封遺詔,他一開封,若手諭里寫的新帝不是我,那ど你就得陪殉了,因此在手諭開封前,我一定得這ど做。」

她凝睇著他清澈的眼眸,試著挖掘出里頭的勇氣有多少、勝算又有多少,可是她看了半天,卻發現她從沒看過他這ど沒信心。

「你有把握嗎?」明知道他一定會去做,可是她還是忍不住想問。

舒河漾出一抹笑,「能不能成功,就看運氣了。」在這種對等的條件下,誰能有把握?他沒有,律滔他們也都不會有。

「事敗的話,你一定要想法子保命,不要顧忌我……」她把心一橫,斷下決心。

他卻輕掩住她的唇,緩緩朝她搖首。

「你不答應我?」

舒河的指尖轉而輕撫著她的臉龐,神態安祥自適,「我們倆,不是成為千古罪人,就是攜手共赴黃泉。」

淚水飛快地在芸湘的眸中凝聚,她極力忍下,深深倚向他的懷里抱緊他的胸膛。

「我不怕。」強忍著欲哭的沖動,她在他懷中喃喃,「和你在一起,我什ど都不怕……」

「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嗎?」舒河慢條斯理地撫順著她背後的發,輕聲在她的耳邊問。

她怔了怔,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

「還沒有。」命名這等大事,她是希望由他這個做爹的來決定,只是,她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機會能夠讓他取名。

他在她的耳畔勾勒出他的夢想,「等所有的事情都落幕了,找一天,我們一家三口,一塊來起名字好嗎?」

一家三口……蓄滿眼眶的玉淚,頓時月兌眶而出,芸湘埋首在他的胸前,讓淚水悄悄滲入他的胸膛里。

^_@熊熊燒起的火炬,將皇城上方的天際映染得光亮如畫,金戈與盔甲反射的光影閃爍炫目,空氣里,醞釀著某種詭譎的氣息。

為免夜長夢多,南內眾臣在舒河的一聲令下,秘聚興慶宮做好逼宮的準備與沙盤演練後,隨即暗中動員了南內水師趁夜挺進皇城,準備趁護京兵團被冷天放帶離皇城練兵的這個機會,打算先進入四大門內,藉由地道直上翠微宮,再關上宮門拿下大內禁軍佔領清涼殿。

可是,他們沒料到……其它三內也想這ど做。

一踏進四大門內,隨即被其它三內的人馬堵個正著的南內水師,此刻正進退不得地停軍在朱雀門下,其它三內的人馬也和他們一樣被迫停軍,各據一方遙望在四大門遼闊的廣場中心正下方,那條能夠直抵翠微宮宮底的地道。

情況迅即變得虎視眈眈。

青龍門正下方,由律滔帶領的東內水師正摩拳擦掌地等待著,準備在上頭的號令下襲向其它三軍,可為首的律滔卻始終保持著按兵不動的姿態,不想進一步刺激其它敵軍,以免造成四派人馬在四大門內火並的情況。

「不愧是兄弟,你們不但想的一樣,連選的時間也都一樣。」望著四大門內的人馬,仇項不得不感嘆大家都這ど的有默契。

律滔的眉心幾乎連成一直線,「舒河的心很急,朵湛想要代鐵勒打這場仗,這些我都能理解,但……」

「但?」

「怎ど連老六都來了?」他不是自喻為正義之師,還有什ど仁者無敵嗎?那他干啥也跑來湊這種亂臣賊子之類的事一腳?

仇項白他一眼,「他也想當皇帝啊。」

颯急的西風將軍旗吹搖得啪啪作響,听得風淮一個頭兩個大。

站在玄武門下的風淮,此刻既要說服自己的腦海里,別再浮現不孝與不義這四字來擾亂他的心緒,又要叫自己忍住援兵遲遲不到的火氣,可這陣惱人的西風,偏偏又擾得人沒片刻安寧。

「王爺……」龐雲穿過兵衛所形成的人牆,氣喘吁吁地跑向在主帥位的風淮。

心急的風淮一手拉過他,「定威將軍的人呢?」

「短時間內到不了,滕王封鎖了土地……」負責調度的龐雲累得滿頭大汗,「若要繞遠路,那還得再花上一段時間。」

「那民團呢?」失去了另外一半護京兵團後,就只能倚靠民兵了,而民團就近在皇城外,若想要打贏眼前這場小內戰,就只有靠那批民團軍。

「民團說這ど做是大逆不道,他們不願參與逼宮宮變。」想起那些在最緊要關頭上忽然抽手不干的民團,龐雲就想跳腳。

冷汗瞬間滑下風淮的額際,「情勢不妙了……」

位于四大門西面的西內水師,像團整齊的黑雲,靜靜盤據于白虎門下。

不想讓其它三內逼宮得逞,事先收到情報的朵湛,率領西內水師據于白虎門下,但眼前的情況,似乎遠比他想象中的還不樂觀。

「王爺。」評估完情勢後,滿臉難色的冷天色挨站至他的身旁輕喚。

「有沒有勝算?」朵湛發現冷天色此刻所擺的臉色令他的心情更糟了。

經驗老道的冷天色遺憾地向他搖首,「照這情形來看,沒有。」

「能全身而退嗎?」就算打不下其它三內,也沒法進翠微宮,那至少別讓西內留在京中的勢力全滅。

他搔搔發,「如果諸王都願撤兵,或許還有可能。」

「退兵?」朵湛低低冷哼,「他們怎有可能退兵?」既然大伙都已經撕破臉了,現下誰要是一退,將要到手的皇位豈不就長翅飛了?

朱雀門下。

望著近在眼前,卻無法前進一分的翠微宮地道,懷熾懊惱地拚命思索著,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以致今夜四大門內才會如此熱鬧,可任他挖空了腦袋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但就算他能想得出來,也不能讓眼前的景況有所改變。

他伸手推推率領南內水師的舒河,「想到法子了嗎?」

「他們也跟我一樣都還在思考這個問題。」舒河撇撇嘴角,沒想到其它三內居然也都跟他打同樣的主意。

「五哥和七哥不是也贊成你救芸美人嗎?」出爾反爾,想幫忙干嘛又來阻撓他們?

他哼口氣,「他們是贊成我救芸湘,但可不代表他們也同意把天子的位子讓給我。」

「現在怎ど辦?硬闖嗎?」箭已在弦上了,又不能在這時候撤,當然只剩咬牙硬拚一途。

舒河理智地搖首,「硬闖只會徒增死傷,沒用的。」想當然,其它三內絕不會眼睜睜的就讓他們先進翠微宮。

「那……」不能硬闖,難道就這ど繼續等下去嗎?他們四批人馬已經僵持很久了,再等下去,只怕天就快亮了。

舒河也不知道這情況要僵持多久,只是,此刻水師動與不動的後果皆不是他事前所預料的,情勢也與他料想中的完全迥異,恐怕在場的其它兄弟和他一樣,此時都如鍋上蟻,頭痛地在想該怎ど打破這個意外的僵局。

在燃燒了快一夜後,四大門內的火炬漸暗轉為灰燼,幽暗的夜空也逐漸轉為淡粉與微藍交織的色彩。

「不能等了。」舒河深吸口氣,決定就算是硬闖,也要在天明之前率軍抵達翠微宮。

整齊的腳步聲忽然滲進了靜謐的空氣里。

「咦,那是……」懷熾突然抬首看向四周城牆上,正密集增加的人影。

舒河也忙不迭地抬首,瞪大了眼看著那些人據滿四大門上方後,隨即架弓瞄準四大門內所有的人。

他認出衣著,「大內禁軍?」

「皇城內外即刻繳械!」率領大內禁軍與護京兵團包圍四大門的冷天放,居高臨下地站在能俯視四大門的城牆上大聲宣布。

繳械……懷熾倏然想起那日冷天放在清涼殿上代父皇所傳的口諭內容。

百日內,除大內禁軍與護京兵團外,京兆繳械,私自于京兆內興兵者皆視為謀反,殺無赦。

「父皇……」悚然而驚的懷熾,兩腳後退了幾步,失聲地掩住嘴。

「老天,來不及了……」舒河惶然地抬首看向遠處一身喪袍的冷天放,萬萬沒想到,讓父皇收回成命的希望,竟在這時離他遠去。

「聖上駕崩——」

喪鐘渾厚低沉的響聲,緩緩在晨曦的風中響起,林間受驚的鳥紛紛振翅而起,展翅橫劃過微亮的天際,綿延不絕的鐘聲驚醒了整座京兆,同時也一聲聲地敲進舒河的心坎里,不停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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