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季節 第一章
作者︰綠痕

年輕的時候,他們從沒有想過,他們手里所牽的那一只手,並不可能緊握著它一輩子,事實上,在那時候,他們就連分開這字眼也從不曾想過。

那時候的他們都還不知道,人生里不僅僅只有青春和愛情而已,它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途。在這段路途上,初戀不一定會是永遠,相愛也不一定能夠相守,天長地久其實是大人們編織的夢,永志不渝的守候,根本就是欺人太甚的枷鎖……心痛、遺憾、分離、相遇、錯過,從一開始就已躲等在路旁的草叢里,隨時準備伏擊。

然而,即使現實的光景是這樣,長大後的威脅和恐懼也都已擺在他們的面前,他們卻還是依然相信另一種說法。

如果說,人生可以分成四季,那麼,花兒只開一個花季,最純淨、最珍貴的愛情,也只出現在人生短短的年少那一季。

當流煙霏雨過後,記得在那個初夏的午後,斜斜自窗邊映照進來的陽光,照亮了一小攤留在窗邊的雨漬,將那一對羞澀愛情的身影,靜靜反射在斑駁的牆面上。

「古禮?」負責洽詢婚禮瑣事的賀詠正,一頭霧水地拉大了嗓門。

電話那頭被他煩到耐性已近全失的某人,深深吸足了口氣後,再一鼓作氣地把成噸的專有名詞往他的耳里倒。

「你等等,我記一下!」邊听邊拿筆記下的他忙得手忙腳亂,「什麼什麼?你再說一次,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啊?還要分盲年寡年孤鸞年?等一等,這麼多我哪有可能全記得住、還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去問你家老爸!」撂下最後一句話後,話筒另一端火氣旺旺的親戚,大剌剌地將話筒一掛,決定收線來個拒絕接受咨詢。

魯來魯去,跟對方磨了近半個小時,最後還是被人掛電話的賀詠正,一臉不痛快地回頭問向坐在桌邊正在核對喜帖名單的自家老爸。

「老爸,古禮是什麼東西?」結婚就結婚,為什麼還要有那麼多麻煩的東西?

「我怎麼會知道?」一個頭兩個大的賀之謙,一手拿著喜帖名單,一手直抓著發,「兒子,你老爸要報仇的到底是四姑丈還是小表舅?」當年狠狠用紅色炸彈連續炸昏他四次,搞得他立誓一定要炸回去收復禮金失土的是哪個家伙?

「有沒有搞錯,好歹你也結過婚,你連古禮這種事都不知道?」賀詠正直接將手中的電話扔向忘性特大的親爹的肚皮,「炸昏我們的那個是小表舅啦!」那個短短一年內結了四次婚也離了四次婚,按四季把他們全家炸到人仰馬翻,接連好幾個月都吃泡面的罪魁禍首,他老人家腦袋記不得就算了,居然連肚皮也能忘?

「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古禮六禮?你老爸我當年是結婚,又不是出嫁,本人我是頭一次嫁女兒行嗎?」賀之謙也沒跟他客氣,不顧都已是五十好幾的高齡,飛身就是一記無影腳朝親兒子踹過去。

「喂……」左臉頰挨了一腳後,賀詠正扳扳頸項,邊自小茶幾旁站起身子邊順道挽奸兩袖,「昨天晚上說好不可以用腳的。」

「老爸教育兒子的方式還輪得到你來教嗎?沒生過的沒資格抗議!」被那長長一大串,永遠也搞下清楚的親戚人名弄得一肚子火氣的賀之謙,舉腳又是一踹。

「你就不要到時候又說我欺負老人勝之不武!」賀詠正大掌朝小茶幾重重一拍,撩起褲腳也學他踹過去。

接下來,橫過來飛過去的兩腳,在坪數不大的客廳里不時左閃右晃而過,就在他倆皆不認輸地撩起兩腳的褲管後,白燦燦的兩記刀光,霎時從斜角五十度的廚房方位殺出來,一柄還沾著菜葉、一柄還拈附著肉末的菜刀,快狠準地正中客廳中心柳木制客桌,令廳里某對正舉腳互相飛踹的父子檔,同時緊急停止全身的動作。

「住嘴,也住腳。」身為一家之煮的郭蘊眉,額上青筋直跳地站在廚房門口,冷冷瞪向他們父子倆。

患有嚴重懼內癥與懼母癥的某兩人,登時乖乖听命掩旗息鼓,屏氣凝神地排排站在兩邊,靜待太後下一道懿旨發落。

「你,打電話去問我老媽也就是你丈母娘關于古禮的事,你女兒要是嫁得不風光,你就死定了。」她走進廳里拔起兩把菜刀,揚起一刀對準老伴的鼻梢後,再用另一把擱在兒子的喉際,「你,再去確認一次喜帖名單到底遺漏炸了誰,到時候妳姊姊的禮金要是少收一毛錢,我就剝了你的皮來抵。」

「喳!」備受恫喝的父子倆,趕緊速速兵分兩路逃命去。

不過多久,玄關處傳來賀家最後一名成員抵家的聲音。

「我回來了……」加班加到晚上七點的賀詠童,拖著一身的疲憊,站在玄關處,踢掉腳上折騰她一天的高跟鞋。

沒人听到也沒人理會她。

已經對這種情況很習以為常的她,在玄關換了便鞋後,先是探首看向客廳里那對不敢出聲,又打成一團的父子檔,再撇過臉看向廚房的方向,只見老媽又拿著兩把菜刀待在廚房里,同時左右開弓用力切切剁剁中……

嗯,很正常的情況。

兩手捧著公文包的她,自動自發地繞過廳里擺放了一地與婚禮相關的障礙物,再拐彎走上二樓,一打開自己的房間,映入她眼簾的,又是一大堆讓她看了就覺頭痛的東西。

低首看著放在小桌上一整迭還等著她挑選的喜餅目錄,和堆在桌下左鄰右舍提供的婚紗照範本,以及同事熱心提供的一本本新娘雜志,這讓剛換好衣服就不想動的她,兩手環著胸大大嘆了口氣。

結個婚,一定要這麼麻煩嗎?

如果能夠全權由她決定的話,她是打算一切從簡,公證結婚後,再請親朋好友一塊聚個餐就夠了,偏偏未婚夫那廂,說什麼部不肯從簡,家大族大的他們,光只是南部的親戚算一算,要是沒開個七、八十桌絕對擺不平,且他們家族在南部又頗有聲望,如果這婚結得太過簡單隨便,只怕未來的公婆恐會面上無光。

加上她這邊又有個素來就專制強橫的爺爺,只要那個太上皇一聲令下,她家的老爸老媽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因此打從看好結婚的日子後,他們就開始全家總動員的替她打點張羅婚禮的事,即使距離她的婚期還有一個月,他們卻已經進入了緊鑼密鼓的備戰狀態。

目前在這兩個將要結為連理的家族里,唯一一個仍置身事外的,好像就只有她這個沒什麼感覺的準新娘而已。

沒辦法,她就是沒有什麼將要結婚的感覺,結婚對她來說,就跟她每天上班打卡一樣,都只是種例行公事,這個情況就像是有人在她耳邊對她說——時間到了,該結了。她就回答,好,那就結吧。她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點頭熱烈贊同,或是搖頭強烈反對的。

蹲在小桌邊意興闌珊地翻了翻同事強力推膊的新娘雜志一會後,她闔上書頁,放棄去分辨里面一件件讓她感到眼花撩亂的婚紗,到底哪一件比較美、哪一件又較能襯托出她的身材,她再瞄瞄那些她只覺得統統都包裝過度的喜餅禮盒目錄,然後決定,就繼續對它們來個視而不見置之不理。

目前她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在這間坪數不大的小房間里,清出一個位置好讓她休息睡覺,而她家老弟也老早就對她交代過了,在她結婚後,他就要把她的房間拿來當儲藏室,因此在她嫁出去之前,她一定要對她兩大書櫃的書,和一整櫃的唱片想想辦法,她要是不整理整理,把那些東西全都當嫁妝一塊陪嫁過去,他就要把那些東西拿去網絡上拍賣,以貼補他的零用錢。

抬首望著高聳有如三座巨山的大櫃子,詠童頭痛萬分地皺著眉。

一個月哪夠用?光是書櫃上六大箱舊物就夠她忙到翻了,更不要說她還得打包放在櫃子里完全沒整理過的那兩堆書山。

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她,決定就從這一團雜亂中先解決擺在最高處的東西。搬來桌旁的椅子後,她站上椅子伸長了兩手去勾擺在最左邊的舊物箱,不料箱子卻比她想象中的來得重,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了一點點,沒想到,一只放在舊物箱上頭的小銅箱,卻咚的一聲擦過她的發梢自高處墜下。

直拍著胸口慶幸沒被砸中的她,在驚嚇過後,下了椅子站在掉落的銅箱旁,遭歲月蒙塵的銅箱,在日光燈的映照下,依稀可見箱蓋上雕刻的花紋,她拿來擺在桌上的抹布輕輕一擦,一朵雕刻精致的罌粟花,即破塵而出,在日光燈下與她靜靜地面對面。

好像有種尖銳的聲音,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耳膜,令她有片刻听不清樓下傳來的吵鬧,也听不見外頭巷口往來的人聲與車聲,緩緩地,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這朵花兒後遠去,未深的夜,忽然安靜了下來。

屬于過去的記憶,片段片段地流劃過她的眼前,她仿佛還可以嗅到,白色制服在洗淨被太陽曬干時清爽的香味,也還可以听見,她藍色百褶裙在穿過草叢時傳來的摩擦聲音,而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好像再次回到她的面前,微偏著頭,含笑地看著她。

「罌粟花有毒,妳知道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它結果可以提煉鴉片。」

「開花時極盡妖艷,但結果後若提煉,則有毒。」他念著書頁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後側首輕問著她︰「跟愛情很像是不是?」

「哪里像?」

他輕撫著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龐,「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毒,初時最美,卻至死才能方休。」

熟悉的嗓音還徘徊在她的耳際,清晰得像是從沒離開過似的,她不禁握緊了手中擦拭的布巾,很後悔,為什麼她要將那些已經過去的過去,擦拭得這麼清晰。

她還記得,在那個男孩離開她很久之後,曾經有人這麼問過她。

「為什麼?」

淚眼迷蒙中,她將眼中最後一次為他流的淚,用力關回眼眶里。

「因為年輕。」

那時候的她不知道,愛情,原來就是那個樣子……

學生時代的時候,她曾听阿姨說過一種游戲,一種名叫等人的游戲。

游戲規則很簡單,就一對男女在分開前,其中一方要求另一方等待,直到等到對方或等不到對方為止。

那時她只是覺得,怎麼會有人願意玩這種蠢到極點的游戲?可當她在不經意中落入了這個游戲里時,她才發現,等待的那一方,等的不只是對方,還有不願相信,以及不願服輸的心情,只是,這個游戲到底該怎麼判定輸贏呢?告訴她這游戲的阿姨沒有給她答案,而她等待的那個人,也沒有。

因此,這個游戲她只玩了十年,自十七歲到二十七歲。

說是「只」等了十年,她卻也浪費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十年,現在回過頭想想,蠢的不只是這游戲本身,毫不考慮就答應要等的她,其實,也很蠢。

回憶也許很美,開口說要等也很有勇氣,但這游戲卻從一開始就已注定了,等待的人,輸的,遠遠要比贏的來得更多。

如今,她已年屆拉警報的三十大關,雖然她早就放棄了等待那回事,也漸漸遺忘了那些早就該塵歸塵、土歸土的往事,但這些年來她仍舊是形單影只,像朵天際孤零零飄蕩的雲,其實她也不是故意單身的,她只是一直沒什麼機會遇到個好對象。

快春末了,三月的晨風還是有點冷。

上班時間的捷運站,人還是多得令詠童覺得擠捷運是種酷刑,當等待的捷運呼囂進站後,一等到站的人們下車,大批與她同樣都是上班一族的人們,立即動作熟練地搶擠進敞開的車門,個頭嬌小的她,今天的運氣仍是和以往一般,別說是搶到個位子坐,她就連個吊環或是車柱都撈不到,只能勉勉強強地挨站在門邊。

車門一關,調整好站姿適應車速後,詠童直視著站在她右側的另一個上班族,他那端正打在領間的領帶,她記得她的未婚夫,似乎也有一條和這相同的領帶。

跳進她腦海中的未婚夫身影,在一大早想來,讓她原本還算尚好的心情,馬上就變得有點灰。她微皺著細眉,試著回想起她到底是怎麼和打這種領帶的男人訂婚的。

啊,她想起來了,打這種有菱格形花紋領帶的男人,是她爺爺替她挑來的。

去年秋天的時候,也是她二十九歲的秋末,猛然發覺孫女即將邁入三十大關的爺爺,為了不讓她遭鄰里街坊的人說閑話,命令姑姑們替她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相到後來,就相到了她的這個現任未婚夫,而親自參與相親一事的爺爺,覺得對方身家清白,人品與性格也還不錯,加上對方雙親又是南部頗富有的大地主,因此二話不說的就替她點了頭。

雙方交往了半年後,抱孫心切的未婚夫雙親,三不五時的打電話告訴爺爺,說她已經三十了,要是再不生就太晚了,因此如果要結婚的話,最好還是早點結一結。

結婚?她和那個才見過二十幾次面的未婚夫,也才認識了半年而已……

她不知道他的興趣嗜好是什麼,他的小習慣和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是什麼,她不清楚他的生日星座和血型,他的個性和喜好等等……尋常男女朋友間該知道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因為這半年來,工作都很忙碌,也常常在加班的他們,每次見面,就只是趁著公司午休時跑到咖啡店里喝杯咖啡,然後乘機問對方最近忙不忙、過得好不好?接著,就是他拿著賬單去付帳,她拿起皮包,各自趕時間地回去自己的公司繼續上班。

她只知道他喜歡喝咖啡。

他卻不知道,她一點都不喜歡喝那種會讓她胃痛的東西。

在高速下急速轉彎的捷運,車身猛然傾向左邊,站在詠童旁邊的一個高中女生不經意踩中了她的腳,令她趕緊收腳再換一個姿勢站穩。

記得在她訂婚的那一天,弟弟阿正曾經問過她,愛不愛這個因為身材的緣故,而被阿正叫成魚丸的未婚夫?

當下像是有盆冷水,狠狠地從她的頭上澆下,面對阿正擔心的眼眸,被問得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的她,站在這個問題前,無法作答。因為向來就說不出違心之論的她,從小到大,每次要說謊前,喉間就像額了根刺一般,想開口,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現在回想起來,年輕的時候,愛這個字,並不難說出口,等到長大後,要把它說出口,她才發現這個字對她來說,實在是又重又難。

可能是因為,年輕時還不懂愛情究竟有多深多重,也不知道在把它說出口後必須背負起什麼,因此那時候的愛,只是很簡單、很純粹的愛,所以愛得格外徹底和毫無保留,也因此,愛這一字,很輕易地就說出口了,而在那個時候的愛,也是這一生中,對自己最誠實的愛。

透明的玻璃窗外,景色快速地倒退,早晨的陽光灑上她的臉龐,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她看著外面的街道,兩三個騎單車上學的高中男生,穿著學生制服的身影劃過她的眼簾,在刺眼的晨光中,她眨了眨眼,回想起以前在那段高中擠公車上學的日子里,曾有個老是等在某一站站牌處的男孩,總是在公車停在站牌處時,抬頭看她一眼,然後等公車再次開走時,他就騎著單車一直追在後頭,而她,也總是會回頭去看愈來愈追不上公車車速的他……

車速緩緩變慢的捷運再次停站,車門一開,她趕緊閃躲在角落里,等這一批人們下去再換另一批上來,就在最後一個人擠上來時,車門隨即關閉,被來者高大的身軀擠得更是沒處可站的她,沒好氣地抬首,接著,先前她腦海中的種種思緒,霎時被抽空殆盡。

怎麼會……

與記憶中稍稍有點不同的臉龐,在早晨的陽光下看來,褪去了以往的青澀,多了份成熟與滄桑,她的兩眼往下看向他的胸口,沒有在上頭找到他的學號與姓名,卻看到了一套剪裁合適,與質料上等的西裝。

以前的他,沒有追上公車,現在的他,卻追上捷運了?

分隔了十三年的距離,一下子在他倆之間縮短得很近,而對彼此的陌生,也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得好遠,腦中一片混亂的詠童,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努力地將自己的身子往後縮,試著想要離他遠一點。

陸曉生在她身旁的男人即將撞上她時,伸出一掌覆在她的肩上,將她挪至不會被擠壓到的角落,再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她前方,兩手撐按在她的兩肩旁,替她隔絕了所有會踩到、撞到她的人。

遭他困在他兩臂長度造成的這一小片天地里,在他面前壓低了腦袋的詠童,明知道她該為他的舉動開口說聲謝謝,可是不知怎地,她發現,在他面前,她找不到聲音。

「听說,妳要結婚了?」比以前還要低沉一點的嗓音,緩緩自她的頂上飄下。

她一怔,動作頗為僵硬地點了個頭。

「嗯。」

「什麼時候?」他彎下欣長的身子,看著她那雙一直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下個月。」她再偏過臉,以杜絕那兩道令她心慌的視線。

捷運又即將抵站,突然減緩的車速,令詠童一骨碌地撞至他的胸前,在她忙要從他的胸口後撤時,他兩掌緊緊握住她的雙臂,不自然的力道,使得她忍不住抬首,兩眼望進那一雙,她自以前就一直覺得好明亮的眼眸中。他深吸了口氣,像是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但這時一旁的車門開啟,而他,閉上了雙唇,長腳往外一跨走了出去。

當車門再次關上時,他都沒有再開口,只是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專注地凝視著她,留在門內的詠童,鼓起所有的勇氣,一手按著車門,兩眼瞬也不瞬地與他對望,刺耳的鈴聲在他們的耳邊響起,當捷運再次離站時,她看著他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離她愈來愈遙遠,最後變成一個遠方的黑點,並在捷運轉彎時消失不見,就像他當年騎著單車追著公車,追到後來遠遠的被拋在後頭,漸漸,看不見……

站在搖晃不已的車箱里,聆听著車速到達一個限速時所發出的囂音,心房隱隱作痛的詠童,感傷地閉上眼。

經過時間的沖刷後,她幾乎已經遺忘了,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從前,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那好久已經不見的從前,也一下子又回到了她眼前。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麼在那張已經稍有改變的臉龐上,她還是能夠清楚的听見,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被他觸動的聲音?

十三年的等待,換來的,只是一次擦肩而過的偶遇,與兩句的問候,和青春歲月無盡的留白。

五根手指頭在小頂頭上司的面前晃了晃。

「小童?」

打從一進公司後,就一直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的詠童,兩眼呆滯地望著計算機屏幕上保護程序里,那一條條游來又游去的七彩魚兒。

左看看右看看,小聲的喊、大聲的叫,但眼前人還是處于魂游天外天的狀態,與她隸屬同一小組的組員琪琪,忍不住再次出聲咳了咳,在還是得不到半點的響應後,她以指敲敲對方的腦殼。

「哈,有人在家嗎?」

「啊?」猛然清醒過來的詠童,愣愣地眨了眨眼,「什麼事?」

「妳是怎麼了?」琪琪一手撫著下頷,覺得這個工作超來像是拚命三娘的小上司,今天不是出門時忘了把心帶來,就是工作過度終于把腦袋瓜里僅剩的那幾條筋給操斷了。

「什麼怎麼了?」她抹了抹臉,隨即打起精神。

「妳從進公司以後就一直在發呆。」琪琪先是平靜地陳述,接著挨至她的身邊擠擠眉,並以手肘蹭著她,「怎麼,婚前癥候群?」

詠童朝天翻了個白眼,「不是。」

「要不然就是妳太累了?」她還繼續推論,並且奉上建議,「反正妳就快結婚了,現在家里一定很忙吧?妳要不要干脆就請婚假算了?」

詠童直接拿起手邊的活頁夾敲在她的頭頂上,「距離我結婚日子還有一個月,不要那麼急著把我銷出去,謝謝。」怎麼每個人都巴不得她趕快嫁似的?

她兩手捂著頭,「可是我覺得妳的樣子真的很反常。」又皺眉、又嘆氣,一整張臉寫滿了心事重重不說,還不時露出小狽似的可憐模樣。

「我只是沒睡飽而已。」詠童隨口敷衍過去,一手勾住她的衣領將她拉至自己的面前,笑咪咪地問︰「我有沒有睡飽不重要,交給妳做的東西搞定了沒?」

「呃……就快了。」心虛頓時出現在琪琪的臉上,忙著轉移重點的她,趕緊抱來一堆文件擺至詠童的桌上,「這個妳能不能幫我跑一下?妳上次扔給我的那個案子,我還沒有空拿去給對方的大熊老大。」

詠童頓時揚高了一邊的柳眉,「妳還沒拿去?」有沒有搞錯,三天前就叫她拿過去了,她居然模到現在?

「我忙嘛,妳就幫幫忙啦。」琪琪可憐兮兮地垂下兩眉,雙手合十地虔誠望著她。

她又是抄起活頁夾再敲一記,「到底妳是組長還是我是組長?」怎麼她的每個組員老是蹲在辦公室里,就只有她這個最上面的最反常,不坐著忙她自己的事,老是負責幫他們去跑腿!

「我忘了跟妳說,大熊老大十一點鐘要。」連續被敲了兩次後,琪琪邊說邊往後退,也愈說聲音愈小,並趕在她發作前先跑再說。

「妳怎麼不早講?」對著她一溜煙逃難去的背影火大地吼了一聲後,詠童抬手看了看表,匆匆忙忙把桌上一整迭已經整理好的企畫案塞進自己的大包包里,接著一骨祿地沖出辦公室準備趕場。

春光耀眼,種植在大樓外人行道上一整排的小葉欖仁,在風中舒展開來的新春女敕芽,翠綠得有如一顆顆色澤沁綠的寶石,搭著電梯下樓後快步走出大樓外的詠童,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綠意中,注意到了一名突兀醒目,身著一身鮮紅色套裝的女人,正巧朝她這方向走來。

「絢麗?」在即將擦身而過之前,將她認出來的詠童,有點不相信地輕喚。

側首看了她一眼後,臉上也寫滿了訝異的況絢麗,作夢也沒想到,竟會在這地方遇見她。看著陽光下,詠童那張幾乎沒什麼改變的臉龐,一種她老早就命令自己丟開的情緒,又開始在她的心底蘇醒發酵。

「好久不見了,妳好嗎?」臉上寫滿欣喜的詠童,興奮地上前握住那只涂著鮮艷蔻丹的手。

況絢麗沒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她身上所背的那個塞滿文件的包包,再將兩眼瞄向一旁的大樓。

「妳在這棟大樓里上班?」

「嗯。」詠童點點頭,拉著她走至一旁路邊設置在樹下的座椅坐下。「妳呢?妳繼承家業了?」看她這個樣子,爸爸是大企業的老板,身為獨生女的她,似乎真照著她當年所說的,進入自家的公司當起企業家第二代了。

「嗯。」本不想與她多聊的況絢麗,在一手被她緊握住不放的情況下,也只能陪她一塊坐下。

「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一直很想再見到這名高中時,總是形影不離的貼心好友,止不住臉上笑意的詠童,看著此刻與以往完全不同,一副女強人模樣的好友,興奮過後,心中也塞滿了為她感到的驕傲。

「五、六年了吧。」況絢麗抽回被她緊握了許久的手。

「我好久沒見到同學了,妳是我這幾年來見到的唯一一個。」

「噢。」她意興闌珊地應著,狀似不經意地低頭看了看腕上的表。

「妳還有跟其他的同學聯絡嗎?」沒發現她動作的詠童,一時之間的喜悅之情,還沒平定下來。

況絢麗輕挽著垂落至頰邊的發絲,將它勾至耳後,「偶爾會跟幾個通電話。」

「他們還好嗎?」

「嗯……」她一手輕托著香腮想了想,「女生方面,坐妳旁邊的那個小嵐,去年生了第三胎,那個愛哭鬼鳳仙,听說去年跟著她老公去上海了。男生方面,詠泰還是跟我同一間公司,大媽服完兵役就去了美國,一直沒回來過。」

詠童笑了笑,「這樣啊。」

單純干淨的笑顏,映在況絢麗的眸心里,像顆掉進眼里的砂,胸臆中那股自她出現在面前起,就一直隱隱發酵的情緒,逐漸開始變成一種刺痛。

「妳還想知道誰的消息?」她明眸一轉,帶點洞悉的目光,很快地掃向一直以來,總是什麼都不知情的詠童。

望著她那近乎尖銳的目光,令詠童並不願在她面前承認,自己是否想自絢麗的身上知道何人的消息,而在她的心底深處,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那個曾經佔據她生命多年的男人,如今究竟是如何了?她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交了女朋友了嗎?或者,是否早就已經與別的女子建立了一個家庭。

「沒了。」過了一會,詠童掩飾性地笑著朝她搖首。

也許是感染到了她那言不由衷的情緒,唇邊笑意驟失的況絢麗,忽地一手拿起皮包站起。

「我還得去開個會,不能陪妳多聊了。」

「好。」這才記起自己也有事要辦的詠童,連忙跟著起身,並在她要走時,自名片夾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有空記得跟我聯絡。」

然而遞出的名片,過了好一會,始終沒被人收下。

看著詠童多年來還是不變的笑容,況絢麗面色更顯陰晴不定,就在不明所以的詠童,遭她拒收名片後,尷尬得不知道該不該把名片收回來時,她自況絢麗的口中,听見了從不曾听過這麼陌生冷漠的聲音。

「我想,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和老友重逢的喜悅感,霎時在空氣中消逝得干干淨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的詠童,緩緩收回了拿著名片的手,錯愕地看著這名曾經形影不離的手帕交,她那近乎仇視的眼神。

「為什麼?」

她回答得很單刀直入,「因為我也一樣愛過他。」

「他?」沒頭沒尾的,她說的是誰?

「陸曉生。」

多年來從不知有這回事的詠童,張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這名當年與她最是要好,同時也是在那段失去陸曉生的歲月里,陪著她度過最艱難日子的好友,而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方才那一句她從沒有發現過的話。

她也愛過陸曉生?

不知為什麼,在听見這句話時,她覺得這麼多年來她仔細收藏著的友情,就像是一幅花了多年時間才合力完成的拼圖,突然遭人自高處用力地擲向地板,令那有著濃得化不開的情誼硬紙片,霎時散了一地,再也無法拼湊完整,而她,完全不知道對方在與她相處時的委屈與嫉妒,不平和心碎。

「妳剛才想打听的其實是他的消息,對不對?」冷艷的笑意,緩緩在況絢麗的唇邊漫開。

分不出是震驚還是打擊的詠童,喉際似梗住了什麼,月兌口而出的實話,若是不留心就幾乎听不見。

「我只是在今早……遇到了他。」

她美目一瞇,「那妳何必還來透過我打听他?」

「我……」

「我不想再見到妳。」況絢麗板起面孔,說出口的話咬字清晰又明確,為的,就是要讓她在今日全都听清楚。「因為我不願意,又在妳身上看見當年我認輸的影子。」

輸這一字,她是絕不能容許的,因此,她絕不承認她曾嫉妒,也絕不承認,她曾敗給了賀詠童這個人。

陸曉生眼中的寶,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依然還是這個平凡又不起眼的女人,而她不同,不僅是和詠童不同,她還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不是她自傲自負,但這就是事實,論家世背景,比長相身材、聰慧機智,甚至是,從學生時代就是校花,到如今身為企業女強人的她,自認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將同齡的女人遠遠拋在身後,她們從沒人及得過她,而在人群中,人們第一眼看見的人也一定是她,從以前到現在,每個圍繞在她身旁的男人,心儀的人也當然是她,偏偏就只有她打從一眼就看上的陸曉生不。

他的眼楮里從頭到尾就看不見她的存在。

她只是個人,她也和其他人一樣是要自尊的,陸曉生看不上她,但為了賀詠童?這簡直就是個侮辱,她究竟是哪一點比不上這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一直站在原地沒有開口的詠童,在況絢麗轉身走開時,耳邊回繞著的,是她方才最後的一句話。

「我也認輸過啊。」詠童抬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喃聲在嘴邊說著,「我也輸過的……」

輸人了什麼?

輸給了歲月,也輸給了等待。

拂面而來的冷風,在詠童起身離開這一片綠意時,並沒有為腦海一片茫然的她帶來些許清醒,她像抹游魂似地穿過人擠入的大街,站在馬路的路口,無意識地看著那盞和況絢麗身上所穿的套裝顏色一樣,此時看來卻顯得刺眼的紅燈。

綠燈亮起,搶生意的出租車在一旁呼囂而過,她眨了眨眼,想起了她該辦的公事,連忙在綠燈轉色前快速通過斑馬線,一徑疾走的她並沒有發現,在她身後,那一雙在無意中發現了她後,就一直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離開的眼眸。

快步過了馬路後,走在她後頭的陸曉生,看著向來就很性急的她,在人群中沖鋒陷陣,以像是再不走快些就會來不及的速度快速地走著,在街頭的轉角處,她不慎被迎面而來的路人撞了一下,沒拿好包包的她,包包里一個迭滿文件的紙袋掉了出來,白色的紙張霎時鋪滿了一地,她慌忙彎去撿,這令還與她隔著一段距離的他,很想追上去幫她撿,但動作利落的她一下子就收拾好,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腕表,接著起身急急忙忙的離開。

洶涌的人群,再次在人海中淹沒了她的倩影。

走至她剛才的停留處後,陸曉生彎子撿起一張她沒撿到的紙張,在那上頭,他一眼就認出哪個是她的字跡,因為她還是和以往一樣,寫字時,總是習慣性地會把頭偏向左邊,也因此,她所寫的每個字,字字都會揚向右上角,即使他說過了不下數次,她就是改不過來。

他還記得,他最後一次笑她歪歪斜斜的字跡時,是在那座午後時分安靜無人的圖書館里。

那天下午,夏日的微風將窗畔的白色長簾吹起,在掩映的光影中,他站在窗簾的後頭低首親吻著她,她一手按著他身上的白色制服,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了他眷戀的溫度,而他的心,就在她小小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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