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第7章(1)
作者︰綠痕

次日一早,再次將蘇默給偷偷拐出蘇府的沐策,在沒睡醒的她仍揉著眼頻打呵欠時對她說,今兒個他要帶她去見個人,而這人,即是他當年曾親自教過武功與兵法的徒弟,而他倆已有許多年不見了。

听他這麼一說,蘇默好不容易提振起些許精神,陪著他坐在酒樓豪華包廂里頻灌著濃茶,可當來者打開包廂的廂門時,她又覺得,她其實根本就還沒有睡醒。

這就是他的徒弟?

這位仁兄……其實是哪來的江洋大盜,或是某個匪幫的掌門人吧?

坐在沐策身旁的蘇默,僵硬地轉動著眼珠,瞠大了眼瞧著眼前濃眉大眼,滿臉刀疤,一身結實債張的肌肉,渾身上下充滿江湖草莽氣息,年約三十好幾的龐然魁梧大漢,在一進了包廂把門扇合上後,即渾身哆嗦個不停,直沖至沐策的跟前跪下,兩手死死地抱緊了沐策的大腿。

「師父!」悲天慟地的痛嚎聲,活像是至親骨肉離散了十八年般。

沭策淡淡地問︰「教你的規矩呢?」

莫倚東抖顫著身子,唯唯諾諾地放開了他的大腿,而後抬起臉,一雙充滿血絲的大眼,直望著沐策那張死而復生的臉,心緒過于激動的他,張口結舌了好半天,就是沒法完整地把話說出口。

「師父……怎麼……您、您……」他不是死了嗎?

「我沒死,是她救了我一命。」沭策揚手朝身旁一指,解開了他的疑慮的同時,也把這份熱情轉嫁給她。

「恩公——」在下一刻,莫倚東即轉過了身子,以驚人的氣勢朝蘇默一跪,再五體投地的深深一拜。

蘇默被他拜得一顆心都不禁顫抖地多跳了兩下,她急急彎子想將他扶起。

「快起來,救他的不只是我一人……」這也太考驗她的驚嚇承受度了。

「好了好了,起來坐好。」沐策在他死死趴在地上硬是不起時,兩指拎著他的衣領,動作流暢地將他給拎到椅子上去。

聆听著他那已是久違多年的聲音,熱辣辣的淚水頓時浮上莫倚東的眼眶,令他什麼都看不清。

他哽嚼地喚,「師父……」

想起了自家徒弟相當容易過于感動,又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的性子,沐策將桌上早就點好的烈酒往前一推,再讓步地道。

「先說好,別太過分,哭一會兒就成了啊。」還好他事先有準備。

接下來,蘇默邊看著坐在對面的某位大漢,邊無聲地哭著邊拿烈酒猛灌,那神情那模樣,既悲憤無比又豪壯萬分,她不禁以肘撞撞身旁的沐策。

「他就是那個出身江湖的徒弟?」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烈酒一杯杯地往月復里灌,太有性格了。

「嗯。」

「大你十來歲的徒弟?」怎麼他孫兒輩的、徒弟輩的,年紀統統都比他來得大?

沐策叨叨說起,「我自小生在大將軍府,兩歲扎馬、三歲挽弓、四歲騎馬、五歲練刀、六歲習劍、十二歲收徒……」

她頭疼地杵著額,一時之間又忘了他打小起就有些異于常人。

「行了行了……」他有必要這麼天縱英才嗎?

連連灌完四壺烈酒後,莫倚東看上去似是冷靜多了,他一手握著酒杯,兩目瞬也不瞬地盯著沐策,卻是不再哭了。

「哭完了?」沐策遞給他一張干淨的巾帕。

「師父,您老人家——」

他輕聲糾正,「我沒你老。」

「師父,您今日能回京,可是陛下他賜您無罪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就听人說自家師父于流刑途中病筆,怎現下又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了?

「我仍是有罪之身。」沐策緩緩道來,「我于流刑途中被棄于路旁待死,據傳言,宮里早已證實了我的死訊,只是至今陛下仍不敢公諸天下而已。」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可能承認,就只是因心頭一時的不快,便千方百計要他這無罪之人死呢?

莫倚東滿腔的怒火,當下熊熊地燃燒了起來,他氣抖地一把捏碎了酒壺,攜著滿腸滿肚的烈焰想也不想地就站起身。

「坐下吧。」沐策伸出一掌輕松地將他給壓回座里。

他氣得兩眼都發紅了,「可是……」

「難不成你能進宮砍了那位老爺?」沐策不以為然地挑挑眉,結實地按住蠢蠢欲動的他,而後大掌一下又一下地拍在他的肩頭上,就像在給只發怒的大花貓順著毛。

蘇默將他嘴上不承認,可實質上開心的沐策看在眼,覺得他這人也真是愛臉皮,擔心自家徒弟莽撞地去惹禍就說一聲吧,怎麼這人的溫柔總會拐彎抹角的?

「不介紹一下?」她偏了偏頭問。

他的拇指朝旁一歪,「莫倚東,當朝威武將軍。」

「……」怎麼他的晚輩不是大富大貴就是掌權當官的?

「師父,徒兒不想再當什麼將軍了……」聞言的莫倚東,哭喪著一張臉,直為當年的愚行感到後悔不已。

「當年為師可是阻止過你了。」不听勸嘛,怨誰呢。

蘇默好奇地拉著他的衣袖,「長工啊長工,有什麼內幕不妨說來听听。」

莫倚東卻快一步搶先問道︰「師父,這位恩公與您是……」什麼長工啊?

「我是她家的長工。」沐策邊替她剝著花生殼邊說。

當下某位將軍死死朝她瞪著銅鈐般的大眼,將她瞧得胸坎里的那顆心又再次跑馬般地狂跳了好幾下。

沭策語氣平淡地再道︰「換句話說,她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是我的東家,因此對她,你該怎麼尊重就怎麼尊重、該如何侍奉就如何侍奉,若有半分拿捏不妥,你就準備一輩子當不完你的將軍吧。」

「東家大人!」奉師命為主的莫倚東,一個起身又是準確地朝她跪了下去。

再讓他這般跪來跪去,她的陽壽都快短少三年了……

蘇默一手撫著胸坎,「長工。」

「嗯?」

「這稱呼太隆重了,正常點的就好,我不拘禮的。」她不過是小人物,而對方不但是個血性漢子還是位大將軍,受不起受不起。

「娘子啊娘子,我這就叫他再改改。」他將一碟剝好殼的花生放在她的面前,還順手替她倒了杯濃茶壓壓驚。

娘子?

表情有如被五雷齊轟過一回的莫倚東,瞧瞧他倆親昵的模樣,頓時明白了過來,他結結巴巴地指著她問。

「師、師娘?」不會吧?

沭策心情甚是愉悅地道︰「愛徒,多年不見,你變聰明伶俐了。」

「徒兒不敢……」當下一陣冷顫令莫倚東抖了抖,很不習慣他突然變得如此慈愛的模樣。

「咳。」蘇默清了清嗓子,很努力不讓耳朵紅起來,「說正事,為何你不想再當將軍?」

他吸了吸鼻子,再次取來酒壺大大灌下一口烈酒。

「師娘,您有所不知……」他這輩子最大的錯,就是從當年立錯了志向,又不小心拜了個萬能的師父開始。

想當年,他猶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時,他不過就是名默默無聞的江湖中人,成天砍砍人、殺殺仇家,生活過得也挺自在愜意的,可這日子再好,卻始終都不能教他忘懷了他的心願,那即是嘗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

因此當那一年離家出走的沐策出現在他的面前,以一身家傳的功夫打敗眾多武林高手,並洋洋灑灑地與武林同輩談論兵者與治國之道時,他的一顆心,也就這麼誤入歧途地跟著沐策走了。

死纏爛打地追著沐策拜了師後,接下來的數年里,沐策從一開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他讀書識字起,到手捧著兵書,日以繼夜地教他兵道戰法,最後甚至毫不保留地將一身武學全都傳授給他,給予了他築夢最牢固的基石。

就在他認為自個兒已是學藝大成,準備前往雲京參加武狀元大賽,為他的將軍夢想邁出第一步時,沐策卻阻止了他。

他還記得,沐策當年是這麼對他說的——

你不是塊當官的料。

偏偏當年他腦子里就是一門想當將軍的心思,壓根听不進沐策的勸,拚死拚活地考上了武狀元後,又簽下了軍契從了軍去。

幾年過去,他是如願地登上青雲當上將軍了,可無聊枯燥的軍中生活,本就拘著他這個生性活躍的江湖中人讓他很難捱了,他永遠也難以適應的官僚制度,也總是讓他如喉鯉魚刺,渾身不爽快之余,還逼得他成日不得不小心地與人周旋斗法,再加上長年派駐關外國境邊陲,那天天吃著風沙、沒事數螞蟻的日子,更是讓他苦悶得都有逃兵的心了……

早知會有這下場,當年他就是自砍雙腿他也不去考那勞什子武狀元了。

只是天曉得,這樣的日子他還得在塞外過多久,而這兵……得當到何時才是個頭啊?

蘇默擱下手中的茶碗,暗自在心中嘆了口氣,眼下這茶都喝完兩壺了,可坐在她對面的那位威武將軍,滿月復的苦衷卻仍是訴之不盡,听得她都想為他掬一把心酸淚了。

她伸手推推沐策,要他替自家徒兒想想辦法。

「別愣著啊,還不想法子救你家愛徒月兌離苦海?」

「我這是成全他。」吃到苦頭了吧?

生怕冷血的沐策將會不為所動,莫倚東一把握住蘇默的手懇切地向她請求。

「師娘,求您就同師父說說,幫幫徒兒吧……」

沐策寒目一凜,「手擱哪呢,膽肥了是吧?」

當兵多年,亦多年沒跟文人正常接觸過的莫倚東,在收到來自沐策的警告後,先是愣了愣,低首瞧了瞧手中的柔荑,並確實感受到那軟女敕的觸感時,他急急地縮回手,慌張失措地瞧著變臉的沐策。

他紅著一張臉地解釋,「師父,我、我沒……徒兒不敢……」

「嗯?」瞧瞧,自家的徒兒多純情多害羞,多像一朵小花啊……雖然骨子里是個中年大叔。

「別逗他了。」蘇默看不過眼地制止他,「明明你就挺擔心他的,不然你也不會特意找他來了。」有他這樣玩徒弟的嗎?

「師父……」莫倚東含在眼眶里的淚水又快掉下來了。

沐策朝他輕輕嘆了口氣,下一刻目光也變得柔軟溫和了許多。

「真不想再當將軍了?」他能放棄他的夢想?

他用力點頭,「徒兒一心只想回到江湖,若師父允許,日後徒兒願侍奉師父左右!」

「即使這些年來的心血將會化為烏有?」要當上將軍不易啊,更別說他都已辛苦那麼久了。

豈料莫倚東仍是鐵了心,「只要能離開那烏煙瘴氣的官場,不必再同那些陰損的小人周旋過招,無論什麼代價徒兒都願付!」

「即使日後你得侍奉你家師祖?」他再扔出一個對自家徒兒來說頗棘手的問題。

一想起那位容貌妖艷無比的梅相,莫倚東當下便覺得一陣寒意自他的腳底竄了上來。

「呃……他能離朝?」不是听說,陛下打死也不願讓這名朝中唯一敢直諫的良臣離開嗎?

「有我插手,當然能。」沐策胸有成竹地說著,「如何?」

「……徒兒一切都听師父的安排就是。」雖然他打從一開始就沒與那位梅相對盤過,不過為了自由……男子漢大丈夫,豁出去就豁出去。

既然他都不悔也不打算回頭了,那麼接下來的事自然也就好辦了,早就備妥良計的沐策以指撫著下頷問。

「我若沒打听錯的話,听說這些年來你與九王爺之間……有些閑隙?」

莫倚東怔了怔,驀地陰森一笑,眼中寒芒冷冽似刀。

「豈只是閑隙而已?」他沒帶兵沖進九王爺府,或是就掇甩潑瀵嗽人的舊作法,直接找個深夜模進府里去滅他全家,都算是客氣了。

當年沭氏父子叛國案子一出,九王爺在朝廷中大力主張采連坐之法,要陛下殺無辜的沐策以做效尤,當時遠在邊關的他在听到消息後,急得就只差沒有抗旨,直接殺回京來營救家師了。

對他有著再造之恩的師父,那個年紀小小的、聰明又身手高強的少年,怎麼能被困在那座黑牢里受盡折磨欺凌?

那三年間,他不斷上書表示他想回京采探家師,卻次次都被無情地駁回,而摺子被駁的主因,就是出在九王爺在殿前主張沭策善攏人心,斷不可給他組織黨羽的機會。

因此在皇帝眼中可能將會成為黨羽的他,獲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硬生生地被降了一品,兵力也被大大削減了四成。

然而嘗到了這甜頭的九王爺卻猶不知收手,依舊大肆打壓著他,私底下暗自串通了兵部苛扣大軍武器與糧草,賄通了吏部扣下部分軍餉,一心一意就是要逼著他這個沭策之徒造反,好讓身在黑牢中的沐策再因此多擔上一條罪名,名正言順地上了午門外的斷頭台,成全了皇帝的心願。

為了沐策,為了身後的軍員屬下,莫倚東只能死命咬著牙逼自己忍下去,反覆告訴自己絕不能就範,也不可造反,他不願真成全了那些人的心思將自家師父逼上刑台。

可他們居然在沐策遠赴流刑時,將他棄于路旁待死,甚至還向全天下人隱瞞這消息?

大丈夫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看他情緒也醞釀得差不多了,沐策不慌不忙地拋出一個令他難以拒絕的誘惑。

「現下有個機會,不但能如你所願,讓你在日後擺月兌威武將軍這一職,還能讓你一清舊怨,痛快地將九王爺當成沙包打,你做不做?」

「我做!」山水有相逢啊,總算是天不負他,這事他都已悶在心底近四年了。

蘇默不解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不過就是替我家徒兒解解氣,再順道解決一干人等的煩惱罷了。」他這人做事向來講求效率,既然他身邊的人都有著困擾著他們的麻煩,那不如就讓他一口氣都給解決了吧,他可沒那閑暇常跑雲京這一趟。

「說來讓我們一塊听听吧。」

他朝他們兩人勾勾指,不疾不徐地將他入京以後一直在做之事,和即將進行之事全都對他倆說了一回後,就見他們一個興奮地咧嘴嘿嘿直笑,而另一個則是有些難以置信地蹙著眉。

「……你不是說你對陛下無怨?」她記得中秋時他是這樣說的。

沐策冷冷一笑,「我雖說過我不恨不怨,但我可沒說我不會報仇。」這完全是兩碼子事。

「……」原來還有這種說話技巧啊。

「如何,願做嗎?」沐策轉首看向儼然已經樂過頭的自家徒弟。

「徒兒願做!」

他擺手,「那好,你趕緊著手去辦吧,我等你的消息。」

當莫倚東踩著疾快的步伐遠去後,沐策一手執起酒杯,靜看著杯面上的酒水波紋,在朝陽下顯得晶亮奪目。

哼,不讓他回到雲京便罷了,一旦讓他回來後,要他不報仇?

別說笑了。

當年他也曾經純真誠良過,可無奈的是,世情與際遇總是催人的心迅速蒼老,再不信任何天真,只信躲藏在人心底下的暗流與漩渦。無數年的嘆息,在暗夜中化為一聲哭鴉的低鳴即過去,又有誰知曉,他是如何度過黑牢那一千多個不眠的長夜?

那些曾害過他的人,在京中也安逸夠久了,也該教他們體會體會……什麼是禮尚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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