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閻王 第1章(1)
作者︰唐絹

廷和十七年立秋月

一名身著青衣、頭戴方巾的年輕男子,走進濤瀾侯夫婦所居的多子院,來到了休憩、沐浴及更衣用的邊耳房上。

男子站定一座絲織屏風前,清清喉頭,向里頭尊敬地喊了一聲。「侯爺。」

屏風里傳出了貴媛安平淡的聲音。「說吧。」

男子點頭,翻開手里的黃歷,開始念道︰「今宜會親友、訂盟、沐浴、治病。今忌會生客、出行、取財及。」

「就這樣?」

男子低頭,應了聲。「是的,侯爺。」

「發帖,取消京畿六部主官會見。」

男子連忙從腰帶里取出牙牌記上。

會見京畿六部主官,雖為政務大事,但是這貴媛安自從做了三品大官之後,變得特別敏感,只要見日子不對,再大的事他也要擱到吉日才行。在他身邊做了十年的參事,男子早已習慣。

「所有出行行程,延後。今日不外出。」貴媛安繼續說︰「關內外帳,通知各院家眷,今日不準取財。」

記完,男子沒听見後話了。他謹慎地問︰「侯爺,還有?」

靜了好一會兒,屏風里才有聲音。「黃歷里頭的忌,劃掉。」

一個身材修長精碩的男人,披著一件單薄貼身的里衣,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高傲地抬著臉,斜眼看著男子。「之後,我不要听到忌這樣的話。」

男子一僵,連忙向貴媛安答是。

一旁的女婢見主子出來,機警地從衣架上取下直裰袍子,兩人各持一邊衣袖,要為主子穿上。她們取衣的動作非常小心謹慎,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品一般。

但是,她們眼尖的主子,還是看到了袍子上出現了不該有的皺折——盡避只是一條些微的陰影,仍讓主子冷哼了一聲。

斌媛安反身,回到盆架前,對著上頭的銅鏡,照看自己依然俊朗白淨如青年的臉。女婢見主子這反應,一愣,接著惶恐地對看彼此。

「鄭參事。」貴媛安說︰「問問她們,今日尚衣何人?」

被喚鄭參事的男子正要問女婢,貴媛安又說︰「罷掉他。」

他細細地模著右眼角下的痣,再說︰「我沒時間了。」

鄭參事一驚,趕緊揮揮手,低斥呆愣的女婢︰「發啥愣?快去換件直裰,侯爺趕著呢!」

女婢急慌慌地出門去換。

「看來——」貴媛安撫著戴在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輕輕地對鄭參事說︰「我不在的這一年,這宅里的人都懈怠了。」

他牽起嘴角,笑了,眼楮彎彎的,看起來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可鄭參事的頭低得更低,背脊皆是冷汗。

延和十五年,繼出任戌州安撫使司,解決該地糧荒與戰亂的問題之後,延和十六年,濤瀾侯再出使「歸德上柱國特使」,于十七年立秋月時,由牡國歸國。

這次出使,他與牡國談和,使這只大虎不再蠢蠢欲動,垂涎禁國這塊土地。他是全京畿、甚至是全國上下百姓,最願意去信任的人。他的歸國,對禁國而言,是件好事。

但對于過慣尋常灑掃雜事的僕役而言,王子的歸來,卻不是件好事。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主子,像貴媛安這麼難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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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參事以為,貴媛安口中的沒時間,是指向他主母朱麗氏請安一事。

可是來到那廊道的岔口上,貴媛安的腳步卻直接走進那條生滿竹叢、幽幽深深的,通往最邊角院落的曲路,而不是朱麗氏那偌大的多壽院。

鄭參事一驚,碎步追去,小心地催他。「侯爺,朱麗夫人候著您呢!」

斌媛安不為所動,繼續前行。

鄭參事覺得不妙,再說︰「她吩咐小的,要您一回穰原,就去向她請安。」

斌媛安還是往里走,越走越急切。

鄭參事知道他要去見誰,趕忙說︰「侯爺,今日忌啊!」

斌媛安突然停下,回身看他。「很多人候著參事的位置。」他咧著嘴說︰「記住我說過的每句話,鄭參事。」

鄭參事臉色一青,只能低下頭致歉,看著貴媛安消失在曲徑里。

普天之下,能讓貴媛安拋開一切他所忌諱的,也就只有此人了。

這破陋的院落,沒有半個僕役的身影。東西兩邊廂房,屋瓦月兌落,邊牆生草,十字甬道上滿是落葉腐土。唯一能住人的,就是那北邊正廂。

正廂的窗門花格,補的都是黃紙。黃紙給風吹個幾夜便破,一補再補的斑駁痕跡,扎痛了貴媛安的眼。

這景象,讓他看得臉色僵冷。他知道,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會怎麼對她。可是一旦親眼目睹,仍是壓不住火氣。

他大步走向正廂,想要大力地推開門,但他怕嚇到里頭的人,最後,他只是輕手輕腳地開條門縫。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根本不忍她驚著的。

他往門縫望去,終于見到了這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那個女孩,正背對著門,縮著身子,低頭專注地塑她的陶。

她一個人獨處時,總是喜歡玩陶,彷佛陶土是個朋友,在陪伴她。每回她的衣裳都沾滿了土漬,根本不像個富貴人家的女子,但就是看到這樸實樣子,貴媛安的心才覺得踏實。卻也是這認分樣子,讓他的心都酸了。

兩人初見時,她便是這樣。他會和她說話、想親近她,是因為那壓在她身上的孤獨,讓他感到似曾相識。他關心這個認分到有點委屈的妹妹,所以他和她說話了。那是兄長對親人的責任而已,還有一點點對與自己相似的人的憐惜。

但自從她的那聲大喊,還有日後的交談相處,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我支持大哥!

大哥是要去救人的,是好事,我支持大哥去!

大哥是個心地很好的人,雖然不愛說話,可是卻很善良。

為什麼這麼說?嗯……

因為,因為大哥是這個家里,第一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啊!

每當他回想起那些還帶著些童稚的直率話語,總會不由自主地呵呵痴笑著。

對外人,他是個吝于付出感情的人。他想,那是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給了這個懂他心的女孩——自從他知道她懂他的心。

可這女孩卻要兩人的互動,永遠定格在兄妹親人的關系里,覺得兩人只要心意相通,就是這輩子最溫暖的幸福。可這滿足不了貴媛安。

于是,他拉開了門走進去。門軸發出刺耳的聲響,引了那專注塑陶的人回頭。

斌蔚看到了她的大哥,貴媛安。

她有點慌。她驚訝他這麼早到家,比他原定的行程,足足早了旬月回到穰原。

這是她好想念的身影。但是見到這身影,她卻不能放開心懷地去笑、去高興。她還記得,兩年前,他婚禮上的情景。她更無法忘記的是,她今年要面對的命運。

她怯怯地望進貴媛安的眼楮,看到了他對她的深深思念,以及一再積累,積累了兩年卻得不到響應的深遠感情。

他用那緊繃到近似哽咽的聲音,喊了她一聲。「蔚蔚。」他伸出手,走過來,作勢想要抱她。「我回來了。」他瞇起那好媚的眼,笑說︰「讓我抱抱妳,嗯?」

好不容易與思念甚深的人相見,她應該要歡喜、要跑過去、要緊緊抱住這個人的。可是心頭擱著的那件事,卻讓她退了一步。

她只能這樣強笑著。「大哥,這麼早回來。」

她不像大哥這麼厲害,可以藏住所有情緒。她怕大哥從她的情緒里,知道那件事,于是,她反過身,把桌上塑陶的工具與胚土全收拾了起來。

看她的舉動,貴媛安的笑僵了。

斌蔚收拾了一只小包袱,整整衣服,繞過貴媛安,要出門。他一個側身,就把她小小的身子給擋住。她閃身想再走,貴媛安干脆撈住她,讓她緊緊地貼向自己。

「妳知道嗎?蔚蔚,我後悔了。」他低下頭,用頰親密地摩娑貴蔚的小臉。「為什麼那時候我不強迫妳,讓妳隨我出使牡國呢?」他啞著聲問。「否則,現在妳也不會是這藏著心事的模樣。」

斌蔚臉紅,撇開臉閃避。貴媛安不允,大掌包住斌蔚的臉,讓她抬頭看他。

「隨你去的,該是大嫂,我只是你的妹妹,大哥。」她說。

忽然,貴媛安上身整個壓下來,用好大、好急的力道,吻她的唇,吻她的頰,吻她的鼻,吻她的眼。

斌蔚嚇住,緊扯他的衣服,弄皺他的衣服,他都不以為意。

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在發抖?她居然在害怕?

「不要再讓哥哥听到這種話,哥哥討厭這種話。」他緊貼她的耳,輕輕地說︰「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斌蔚喘了一口氣,臉埋在他的胸口更深。

「蔚蔚,妳說,妳要說,發生什麼事?」他耐著性子,再說。

斌蔚頓著,好一會見,才悶悶地說︰「大哥,我們是兄妹,大哥有妻子了。」

斌媛安極力地忍著脾氣。他還想再糾正她,不料,貴蔚突然迸出這一句——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大哥老是做出這麼親昵的舉動,讓我覺得很難堪。」

斌媛安的眼眶睜裂。他不過離開她一年,她怎學會說這話的?

「蔚蔚,為什麼要說這種話?」他努力壓抑著怒氣。「妳不會有丈夫。」

斌蔚安靜不答。

「我可以保護妳,可以拋開一切守著妳。這幾年我們過得很快樂,不是嗎?妳看,現在不都好好的?我掌控了這個家,還攀上了高位,妳不用怕別人。之後,也會是這樣的日子。」

斌媛安平日話不多的,但是一遇上這倔強的孩子,他只能用好多好多的實話、好多好多的耐心,來沖破她的心房。

可是他的溫柔與真話,這回卻安撫不了貴蔚。她突然推開他,沖著他大喊道︰「不!不會有了!我們連這樣的日子都不會有了——」

「一切……一切……」貴蔚發現眼淚流下來,趕緊用袖子擦,把上頭的土漬都抹在臉上了。「一切都到此為止……」

斌媛安的眼本來充滿戾氣,可一看到貴蔚流下眼淚,他什麼都軟了。

他只想知道是什麼事,逼得貴蔚要說出這麼令他痛苦的話來。

但貴蔚不給他機會,緊緊揣著包袱,縮著身往前沖,撞開他,快步逃離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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斌媛安一臉淡漠,來到了主母朱麗氏所居的多壽院。

主母朱麗氏,是一個貌似五十出頭的婦人,由于丈夫早逝,練就她強勢自立的性格,平日總是面色嚴肅,高高抬著臉,由上而下斜視著看人。

她就這麼泠冷的,看著貴媛安在她身邊坐下。

而他的妻子德清氏,始終淡笑以對,候在主母身旁。

她是杏子眼,畫了柳葉眉,這麼看人,總覺得她是在對人家笑。但是貴媛安知道,那笑是沒有感情的,是藏了很多想法的。這便是他美麗柔和如春景的妻子。

斌媛安對上她的眼,也笑了,笑得眼楮彎彎的。

上了桌後,他先模了下茶盞。「誰備的茶?」

他把茶盞推開,環顧列在一旁的婢女。

一個婢女怯怯地走了出來。

「拉出去。」他揚揚手,說得隨意。「十板。」

室內一干人皆錯愕不已。

「你這是干什麼?」朱麗氏很不高興。

「備不了熱茶的下人,主母留她何用?」貴媛安斜眼看著他母親。

朱麗氏嗤笑一聲。「約好了時辰,卻把咱們耽擱在這兒,不知是何人。」

德清氏趕緊出來打圓場。「換了茶也好,我父親剛捎來饒州產的春水仙,媛安和主母都來嘗嘗吧?」

斌媛安沒回她話。朱麗氏則勉強牽起嘴角,對這很討她喜的媳婦說︰「那妳就差人去取,咱們喝喝看。」

德清氏站起來,堆著世故的笑。「我煮給你們喝。」說完,婢女攙著她出去。

德清氏走後,主母又板起了臉。「前陣子,磨勘院送來誥命,朝廷封你『都堂大宰相』,還升你為正武階一品。」

「難得啊,這宰相的文官職,從沒讓武人做過。也從沒一個武人,可以拔升到一品武階。不論什麼,你可都是全禁國第一人。」主母說,語氣轉柔。

斌媛安看著他母親,眼微微瞇起。

「這次你出任特使,和牡國交涉成功,讓這貪婪大虎安分下來,或許這是中央封你大官的原因,但是……」果然,主母話鋒一轉,又犀利了。「不要以為這全是你自個兒的功勞,就把背後推你一把的人給甩得一乾二淨了。」

斌媛安撇開臉,哼了一聲。

「你知道這次升你為大宰相,朝上有多少人說話?不止是士侯派,連你的武侯派盟友也有人微詞。」主母說得義憤填膺。「他們說一個品德操守有問題的人,不配做一國的大宰相。」

斌媛安斜眼看著門外的院景,听得心不在焉。

那些流言蜚語,他怎會不知道?但他從不在意。

「你知道外頭的人把你說得多骯髒嗎?」主母見他如此,話說得更重。「要不是德清的父親替你壓下來,盡說你的好話,你政績做得再多,今天也輪不到你坐上大宰相的位子!」

斌媛安撫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呵呵地笑。「主母是要我好好謝謝三司使?」

「要是沒三司便為你上下打點,濤瀾侯家的確沒這風光。」

斌媛安又看向他母親。「您好像還是以為,您兒子就該像您取傍他的名一樣,真的只能一輩子安安分分的,像個女子一般?」

主母沒理會這挑釁,強硬地要繼續主導話題。

「人家待咱們這麼好,你在那婚禮上做出那樣的反事,人家也沒說什麼。反觀咱們——你和德清氏婚後兩年,都沒給這家添後,還一直冷落她,你要咱們怎麼和三司使交代?到現在,連『畫武羅』儀式也不給,你是想看著妻子老去嗎?」

斌媛安不說話,還是看著主母的臉,看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

其實,主母年已七十,容貌卻維持在五十好幾。貴媛安也是,三十七歲的他,面孔依然有著二十歲的俊朗精致,那是因為,濤瀾侯家族為「武羅」後代的緣故。

在禁國的神話中,傳有四大「禁獸」,皆懷有異能,于遠古時,為創國者少司命帝穩固禁國國境。而天下既定,祂們的後代雖他為人形,但仍保有其先祖異能,也獲得了朝廷的爵位與食邑。

武羅,即是四大禁獸之一,為帝都的守護者。傳說祂生如人形,遍身豹紋,聲音像玉佩的搖動。為了永生永世堅守帝都,所以祂讓自己的心化為玉,得以忍過各種病癆傷痛。這顆玉心,便承繼在每一代長子身上,使得他們的面貌不易老衰,身體不易疲累,受了傷也可馬上痊愈,因此比一般人長壽。而為了維系家族的團和綿長,長子的元配可以透過「畫武羅」的儀式,得到承繼者的另一半玉心。

可是他的父親,卻比他妻子早一步走了。每每看著主母那張臉,貴媛安都會冒出這念頭︰沒有什麼可以殺死他們的,就只有寂寞。

寂寞可以讓一個人不想活的。

斌媛安一直都知道父親寂寞的原因,因為他也可能步上父親的後塵。

如果,他始終擺月兌不了這個朱麗氏的掌控,也無從選擇陪伴他走完這一生的伴侶的話,那麼,他也將被寂寞殺死。

他突然覺得煩躁,開始用扳指輕敲著桌緣。

朱麗氏咳了幾聲,不打算屈居在她兒子的氣勢之下。她先開口︰「我與德清,替蔚麼作了主。」

斌媛安一僵,聲音有點不穩。「什麼?」

「知道單胡吧?」主母有些得意。「他任職磨勘京朝官院,做到東知院,總管所有文官升遷的事。我們有了這樣的女婿,你們武侯派的,就可以和士侯派的拉近關條,不是嗎?」

「主母把貴蔚許給他?」貴媛安咬著牙問。

他終于知道,貴蔚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不該離開穰原,不該離開她半步的。

「如果我不早點把她嫁出去,難道要讓她留在這個家一輩子,擾你的心性、壞你的名聲?」主母不屑地笑著。「朝里朝外都傳成這副德性了,不要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們私底下干的骯髒勾當。她還有人要,就要偷笑了。」

斌媛安猛地站起來,要往外頭走。

朱麗氏拍桌,拔尖著喊︰「你去哪兒?!」

此時,喘著茶盤的德清氏也正巧進屋。見貴媛安面無表情,她笑著說︰「那麼急,去哪兒?嘗了春水仙再走吧?」

斌媛安停了腳步,看著德清氏,又看了看他母親。「我從沒有要隱藏什麼。我也不覺得,這是什麼骯髒勾當。」他笑咧了嘴。「總有一天,我會讓全穰原城,都承認這件事。」

德清氏不笑了。

朱麗氏氣得嘴里直嘶嘶叫。「你、你、你——敢?」

「主母可以再活久一些。」他馬上接話。「看我怎麼做。」

朱麗氏捧著心,呼嗤呼嗤地喘著,臉都紅了。

德清氏擱了茶盤,趕緊去撫主母的背,然後用一種幽怨的眼神望著貴媛安。

看著這情景,貴媛安只是嗤笑一聲。他不擔心,因為主母身上有另一半玉心。他也不慚愧,這女人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這個家,只因為她還沒得到另一半玉心。

這個家,不只是他,很多人都會耍技倆的,只有那個孩子……

將來,我也會有丈夫的。大哥……

他的心一揪,更義無反顧地往外走。

他的玉心,從不為任何事所動,就只會為了那個從不爭的女孩所痛。

這痛,總能讓他意識到,世上很多事,不是活得夠久,就能達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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