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薔薇 第二章
作者︰言妍

如蘭去預備天黑前的晚課,周媽去熬稀粥,珣美就留在廂房內,幫忙抄寫經書批注。

屋外有眩白的陽光,把房檐下滴溜一串的小尖冰照得閃閃發亮。珣美並不想外出,再領受那刮頰刺骨的寒風。

席榻旁的暖爐燒得紅通通的。珣美早月兌下那玄色斗篷,只穿一身月牙白的綢襖衫褲——她最喜歡的顏色,再把黑亮細柔的發絲打散,編成一條辮子,學江湖俠女,纏繞在頭上。

喝一口清茶,覺得身淨心也靜,才將小幾搬到窗前,端坐在團蒲上,隨著母親娟秀的字跡,一字一字抄著︰……善根有三︰無貪、無嗔、無痴一切諸善法,皆從三善根增長。……突然,窗外有物體墜地的聲音,「噗!」一響又恢復寂靜。珣美停住筆,听一會兒,猜是屋頂過重的積雪落下,或者是枝椏被雪堆壓斷。

……如是等善根,乃至一毛之輕,一塵之微,一沙之小,一涕之細。種在八識田中……有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足音……不!也可能是小動物,因為動作極輕,若非珣美抄經抄到心靈澄靜透明,也不會去注意到這比風大不了多少的微響。

……一念來一念去,一日一夜,有八億四千萬念,念念不息。一念善,得善報果;

一念惡,得惡報界。……不對呀!怎麼好像有另一個人在呼吸呢?就隔著紙窗,就在走廊上。如果是庵里的人,為何不出聲?若不是人,冬季里又會有什麼小動物在院子內跑來跑去呢?

心思一亂,佛經也抄不下去。珣美索性下了席榻,斗篷也沒有披,就打開廂房門,左右探首著。

外面除了皚雪寒風外,廊院四周闃靜無聲,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再也受不了撲面而來的冷意,珣美放棄地關上門。

下一秒,她完全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一切發生得如此快速,像天外劈下一記閃電。

她的月復部及臉部有緊勒的痛楚,人尚未回過神,雙手被鉗制,嘴巴也被蒙住,整個人被騰空夾持著。

天呀!她遇見強盜了嗎?珣美本能地掙扎著,唯一自由的雙腳瘋狂地亂踢,但似乎一點月兌困的作用都沒有。

「別動了!安靜一點!」後面的人用壓低的嗓音說︰「拜托你靜下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骨頭都快碎了,鼻子也快不能呼吸,他還敢說沒有傷害?她想叫,但所有的聲音都堵死在他粗厚的手掌中,熱氣回流,沖往她的腦門。笨蛋!白痴!他至少該給她表達痛苦的機會,否則真窒息死了,怎麼辦?

熱流使她昏沉,手腳逐漸癱瘓。那人見珣美的抵抗力減弱,力道也緩和許多。

「我說過我沒惡意,只是要借個地方躲一躲而已。」那人說,語調帶著急促。

這會兒不再硬踫硬,珣美肌膚的感覺反而敏銳起來。她突然發現背後是健壯結實的男人身體,有如一堵冰冷的石牆,緊緊抵住她。而且還不只如此,他的手一上一下,幾乎把她全身都模遍了!

這太過份了!她段珣美自幼到大,守身如玉,從沒有讓男人近過身,甚至連看一眼都不允許;如今卻被這歹徙任意輕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般怒氣上來,珣美力氣倍增,手腳又猛烈晃動。那人沒防到她的再度攻擊,有點慌亂之余,狠狠地被她踢了一腳。

珣美沒料到這一腳有那麼大的威力,那人悶哼一聲?雙手松開。瞬間,大量的空氣流入,她深吸好幾口氣,再急遽地咳嗽。

在這緊要時刻,她仍不忘回頭,看看那威嚇綁架她的渾蛋是何方神聖。跌坐在席榻上的歹徒,穿著一身黑衣黑褲,頭戴蒙臉黑帽,只露出兩個藏在陰影中的眼楮。

看來就是一副江洋大盜的模樣!珣美心一驚,拔腿就跑,那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拖住了她,一陣天旋地轉,她被摔到席榻,他人就壓在她的上面。

「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只要你別反抗!」他隱忍中帶著警告說。

珣美想尖叫,他的手又捂下來說︰「你若亂叫,我就不保證自己會做什麼了!」

娘,周媽,你們人在哪里呢?珣美輪到罵自己是笨蛋,是白痴,她原本可以跑的,就是為了想看這人一眼才又再度陷入危險。天呀!壞人又有什麼好看的?

這念頭一轉,珣美視覺的焦點再度集中,她往上一看,竟直直對這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而且距離如此之近,近到可以看見他瞳孔里的她。

像在叢山峻嶺中遇到一只鷹,那眼中冷傲銳利的光芒震懾住她。她在他瞳孔中間,柔柔地化成一只細針,穿透過去,到他的靈魂,他的形體……她知道他是誰了!那濃眉,那深邃的眼,那額頭,那顴骨,她都曾經畫過,只是以前是呆板木訥,現在卻神秘詭異,隱著難測的精光。

這發現,驅除了她的恐懼,引起了她的好奇,渾身血液再度暖暖地流動。她故意忽略他「非禮」的觸踫,只很理智地想開口,他察覺她的意圖,手按得更緊。珣美因為膽子大了,抓到一個空隙,就狠狠地咬他一口。

「噢!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凶悍的女孩子!」他一痛,人本能地往旁一閃,音量也忘了減低。

「我也沒見過一個當老師的,私闖尼姑庵,又威脅女學生。」珣美說著,更進一步要去揭他的面罩。

「你不想活了嗎?」他忙阻止她伸過來的手。

「你根本就是唐銘嘛!」她仍不死心地說。

唐季襄听到對方說出自己在富塘鎮的化名,立刻愣住。珣美就趁這個空檔,扯下他的面罩,一個頭發凌亂,臉色蒼白,去掉書呆子窮酸味,帶點俠士滄桑瀟灑的唐老師,就出現在她的面前。

當然,她是從未真的奉他為師,只把他想成是課堂上一出新鮮的戲碼。于是不涉及敬畏之心,也沒有考慮到男女之防,她很率直地就說︰「你不好好地去畫畫講學,干嘛跑到尼姑庵來當強盜呢?我們這里可沒有東西好偷哇!」

「你認識我?你又是誰呢?」季襄一面試著回復鎮靜,一面暗暗沮喪。

「我是你的學生呀!珣美隨即又說︰「不過你可能不記得我,因為你上課是從來不看我們的。」

哦!好得很!天底下就有那麼湊巧的事。富塘鎮方圓百里之內,他哪兒不好跑,卻跑進都是女人的尼姑庵;誰不好踫,偏偏去踫到他的女學生!

季襄這會兒才開始留意到眼前的女孩。她有著雪白細致的肌膚,又一身月牙白衣裳,更襯得她眼如秋水,唇如丹櫻,如一朵嬌貴的花,盈盈娉婷,妍麗至極。

他突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抱著她的感覺,他的手上仿佛還存留她的香暖玉滑。哦!

真該死!他唐季襄從不是一個輕薄的男子,第一次令他亂了方寸的,竟是他的女學生,這成何體統呢?而且此刻他們還一人一邊,共在一個席榻上。

季襄心一驚,忙往下跳,不小心卻撞到小幾,大腿上的傷口辣辣地疼,背後的那一刀,更痛徹心扉。

「啊!你受傷了!」珣美看他臉部的表情,又見到他褲子上的血跡,驚叫道︰「傷勢還不輕呢!」「死不了的。」季襄咬著牙說。

屋外傳來雜杳的腳步聲,帶著不尋常的吆喝。季襄猛抬頭,緊盯著門,還沒幾秒鐘,就被珣美推往供著如來及觀音的佛桌底下。「快點躲好,不要出聲!」她急急地說。

珣美也無法解釋自己的反應。他雖然是教美術的唐銘,但此刻擺明是盜賊的裝扮和行徑,她幫助他,不是包庇罪犯,助紂為虐了嗎?

但事情緊迫,也由不得她猶豫。才一轉身,廂房的門就被幾個警察所的人撞開,珣美腳一軟,恰好跌坐在大團蒲上面。

如蘭和幾個女尼隨後追來,口里爭論著︰「我們這里是佛門清靜之地,哪有藏什麼殺人逃犯呢?你們已經驚動天地神明了,還不快快離開!」

「各位師父,失禮了!」為首的那人說︰「此事關系重大。這西郊之地,只有你們一座尼庵,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來人呀!四處搜搜,一個地方都不準放過。」

如蘭快步向前,護著女兒。

珣美霍然站起,擋在供前,用含著怒氣的聲音說︰「你們太過份了!本姑娘正在這兒參贊地藏菩本願經,你們隨意闖入,不怕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嗎?」

「姑娘,對不起,我們的搜索,也是為著大家的安全。若是沒有人,我們馬上就走。」為首的人又說。

或許是珣美的氣勢逼人,讓警察所察覺她來歷不小。所以在這一番話後,動作就很草率,兩三下又喳呼著往別的院落去。

如蘭及周媽一陣叮嚀後,又隨著大伙去看情況。

廂房的門一關緊上鎖,珣美就跑到供臬下叫唐銘出來。只見他低矮著身體,臉更慘白,褲子上的血跡也更大。

「你的血一直流,怎麼辦呢?」她無措地說。

「我有帶藥,只要用水和一和就好。」他忍著痛說。

桌上放有一盆準備養花的清水,珣美取了一些過來。季襄由腰間拿出一小瓶藥物,倒入水中,攪成藥泥。「你避開點兒吧!」他忽然說。

「為什麼?我又不是沒見過皮肉綻開的樣子。」她拒絕說。

「但男人月兌褲子,你可沒見過吧?!」他不耐煩地說。

珣美的臉一下子紅起來,然而想到剛才他的「動手動腳」,佔了她許多便宜,便不甘示弱地說︰「你月兌吧!沒有什麼我不能看的!」

季襄二話不說,褪下襖褲。她還來不及為他的「暴露」而害羞,就被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所嚇到。

他熟練地上了藥,仿佛做過很多次。她僅能由他額頭上的青筋,看出他的痛苦。哦,這叫真人不露相!瞧唐銘平日一副文弱的德行,沒想到他還頗有英雄氣概呢!

英雄?不!那些警察所的人怎麼說的?是殺人犯……這時,季襄換個姿勢,讓珣美看到他背後的血跡,並驚叫道︰「你的背部也受傷了!」「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他沒好氣地說。

「嘿!這會兒你自己上不了藥,可要靠我啦!」她反應極快地說。

「這樣不太好吧?」他遲疑著。

「說你是冬烘先生,你的思想還真是迂腐呢!」珣美取餅藥說︰「在這節骨眼上,還這麼嗦嗦的,能成什麼大事呢?」

仿佛是被迫的,季襄不甘心地月兌下外衣。背上的傷口沒有腿上的怵目驚心,她在抹藥之余,也同時欣賞了他寬廣健碩的肌肉。看來,他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但他真的殺了人嗎?

珣美又猛地回到現實,想起曾經歷的險,退開幾步問︰「他們要找的殺人犯,真的……就是你嗎?」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用冷冷的語調說︰「沒有錯,我殺了人。而你,窩藏了我。」

「可是……為什麼呢?」雖然早就預料到答案,但她仍覺驚愕,「殺人是罪孽呀!」

「不!我殺人是消除罪孽。」他一臉不悔地說︰「老實告訴你,我到富塘鎮,不是來教美術的,而是來復仇的。我殺的是本地的惡霸,一個喪盡天良、無惡不作的人,他是真的該死!」本地惡霸?不會是段家吧?

珣美緊張地問︰「你……你殺的人是誰呢?」

「馬化群。」他重重地說,帶著明顯的恨意。

珣美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揚起希望問;「他死了嗎?」

「他昨晚逛妓院,喝得醉醺醺的,被我兩槍斃命。只是沒想到他身邊有那麼多保鏢,讓我掛了彩。」季襄看她一眼說︰「你認得他嗎?」

「你知道嗎?你救了我。馬化群死了,我就不必嫁給他了!」珣美打從心眼里笑出來。

嫁?是哪家父母如此狠心,要把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丟入那惡魔的手中?!

由于笑,她臉上泛起紅暈,發辮垂落,聲如銀鈴。居然有人因為他殺人而開心暢懷,季襄不知不覺地受到感染,整個人松懈下來。這是兩年來為父尋仇,出生入死中,許久曾未體驗到的好心情。

他一反向來封閉隔絕的心,忍不住好奇地問︰「先前得罪,後蒙搭救,你又遵我為一聲老師,我還不曉得你的姓名呢?」

「我叫段珣美,但是這名字對你,大概也沒什麼意義吧?」她很坦白地說。

段珣美?他心理慢慢浮現一張畫,是他的臉,眼皮及嘴角下垂,頭發像一塊黑布,下巴極長,看起來就是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還有以前畫的白蘿卜、菊花、茶具,她都有辦法自創派別,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我記得你的畫。前一堂課,你還不畫石膏模型,畫了我,若是吳校長發現,我們都會有大麻煩的。」他說。

「這樣一來,你才能明白自己上課的尊容呀!」她仍沒大沒小地說。

「真有那麼蠢嗎?」他也不禁笑出聲。

「嘿!你還會笑那!」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

這愉快的氣氛,因有人敲門而中斷。珣美問清楚是母親,才去打開門。

如蘭一進來,看見坐著的黑衣男子,嚇了一大跳。珣美趕忙解釋所有的來龍去脈。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如蘭立刻雙手合十說︰「人間諸孽,再大再惡,都自有昭昭天理,又何須施主以己身來造業障呢?」

「師父,我的所做所為,也是順應天命行事而已。」季襄作了一個揖,很誠懇地說︰「我唯一感到抱歉的是,打擾了佛門的清修之地,我現在馬上就離開。」

「慢著!太陽都下山了,外面天寒地凍,又有警察所的人在搜索,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珣美轉向母親說︰「您就讓他在這里躲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珣美,他是殺人逃犯呀!」如蘭皺眉說︰「而且我們這兒是尼庵,藏著男人,是違反戒規的。」

「娘,佛說人有慈悲心腸,知恩要圖報,不能見死不救。我們修行佛法,豈有不顧大義,只重小節的做法?那會成為我們本心的障礙呀!」珣美振振有辭地說。

「你在胡扯什麼呢?「佛說」之事,豈可信口開河,抱不敬之心?」如蘭頓了一會兒,又無奈地說︰「好吧!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破例一次了。」

「謝謝娘。」珣美高興地說。

「謝謝師父。」季襄說完,再與珣美相視一笑。

如蘭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忽有所感。唐季襄氣質非凡、儀表出眾;珣美慧黠靈巧、嬌美動人,站在一起,似有一條無形的鎖煉,將彼此扣合。

他們是有緣嗎?如蘭腦中快速地轉著珣美說過的每一件事,掐指一算,竟分不出是悲是喜。

命定的總是逃不過的,面對他們,她也只能淡淡地說︰「不必謝我。留你一宿,也是命中該有的事,大家都是沒有選擇的。」

這話說的奇怪,但身負重任的季襄,並不把它放在心上。

***

一大清早,天尚未亮透,季襄便坐在馬車里,由珣美駕著,往富塘鎮的方向走。

這是他考慮了一夜的結果。現在風聲正緊,各大小道路都布有圍捕的人馬,實在不是逃亡的好時機,還不如回到鎮上,繼續當他的唐老師,等事情平靜了,再從從容容離開,或許是比較安全的方式。問題是,他能信任珣美嗎?

她和她那帶發修行的母親,真是一對奇怪的母女。季襄浪跡天涯慣了,向來對人保留三分,這回卻連生命都交托出去,似乎有點違反他的原則。

還有,他居然坐著女人駕的馬車,這也是生平第一遭。他斜靠在椅子上,手按著大腿的傷口,在車身輕輕搖晃,車外陣陣嬌喝聲中,他有一種極舒暢的感覺。

女人駕車,已不尋常;駕得好,更是不容易。若不是親身經驗,他真想像不到,一個把馬車控制得如此準確的,竟是一位嬌柔的姑娘家。

***

隨著窗外林木的減少,他知道西城門已到,心情不禁緊張起來。他的命運操縱在珣美的手中,而他真正認識她,連一天都不到……馬車緩緩停下來,珣美月兌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張嚴肅的臉,看著比平日多好幾倍的警察,正在盤查來來往往的人群。

「快下馬車,我們要搜逃犯!」幾個荷槍的人圍住珣美說。

「放肆!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本姑娘進出西城門多少次了,還沒有一個人敢阻攔我!」珣美甩了一馬鞭說。

一向守西門的老易,連忙跑過來說︰「你們張大眼楮看,她是段家三小姐,段允昌老爺的女公子,她就不必搜了。」

珣美的馬車越過眾人,進入城內時,她的臉依然僵硬。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微微顫抖,握韁繩的手都失控了。她第一次發覺有個惡霸老爹的好處,原來惡勢力也可以這樣利用的。

車內季襄的表情也是僵硬的。方才車外的對話一一傳入他的耳朵,半句也沒遺落。

他不願意相信,但那些話又清楚得無法否認。珣美姓段,又帶幾分驕蠻,幾分任性,他怎麼沒猜到她是段允昌的女兒呢?

正是東邊遇賊,西邊也遇賊,他奔忙半天,仍是掉進賊窩里。在他所收集的情報中,馬家和段家是狼狽為奸,彼此掩護,暗中做著販賣鴉片和走私軍火的生意。

他們完全沒有道德良心,為了私人的利益,小至漁肉鄉民,大至煽動各省軍閥火並,燃起了半壁江山的戰火。

他之所以只殺馬化群,是因為這人渣是他的殺父仇人。至于其它幾個惡徒,還不勞他親自動手。他真正要擒的賊王,人在上海,也是他此行的最終目標。

但蒼天在上,他卻先落到了段家女兒的手中!

她明知道父親和馬化群是同一伙人,為什麼要救他呢?她曾說過,是因為他除掉馬化群,而感激他的緣故。但段家人豈有信譽可言?她這兒背著父親來幫他,或許下一秒就改變心意,要致他于死地。

不行!他唐季襄行遍大江南北,還沒有坐以待斃的紀錄過,而且對方還是個黃毛丫頭,他必須先封住她的嘴,免得莫名其妙地栽在她手上,毀了所有的計劃。

「請你停一停,我要在這里下車。」他命令地說。

「學校宿舍還沒有到呢!」珣美回過頭說。

「我不坐了!」他趁馬車慢行,跳了下來,走到珣美面前,用指責的口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段允昌的女兒?」

「誰規定我自報姓名後,還要列出祖宗八代呢?」她有些心虛地說。

「馬化群是你父親的好友兼事業伙伴,還差點成為你未來的夫婿。我殺了他,你反而幫我,不是很詭異嗎?」他咄咄逼人地說。

「我父親和馬化群雖是朋友,但我可恨死他了!」珣美火氣也有些上來,「我說幫你,就是幫你,絕無三心二意,更與我是誰的女兒無關。你若怕我去告密,我向你保證,我段珣美絕不是那種反覆無常的人,你不必用小人之心來看我!」

「我諒你也不敢去告密!」季襄順勢威脅她說︰「我若被抓到,你也難逃關系。因為你窩藏了我一夜,我若死罪,你活罪難免,你母親的尼庵也會被牽連!」

「你胡說!殺人的又不是我!」珣美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會把你說成是共犯,說你不願意嫁給馬化群,所以指使我來謀殺他。如果不夠的話,我還說你和我在尼庵會合,準備要私奔……」他繼續說著。

「你……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珣美太過憤怒了,一皮鞭就抽下來。

「你已經用過「小人」這個詞了!」季襄矯健地抓住皮鞭的尾端,說︰「記住,我們兩個現在是禍福與共的一體,你的嘴巴守緊一些,保了我的安全,也保了你和你母親的安全!」

「你……你是人面……獸心……」她氣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當你幫助一個殺人犯時,就要想到這種結果。」他看她愈氣憤,仿佛就愈開心,離開前還帶著微笑說︰「我們課堂上再見啦!」

珣美不曉得自己是如何駕車回家的,她只任馬兒去認路。唐銘怎麼翻臉和翻書一樣快呢?

都是她的錯,老把他想成是課堂上的唐銘,老實木訥又可欺。他都承認殺了人,她還當他是朋友,落到了被他反將一軍的地步。

其實,以她是段允昌女兒的身份,他的懷疑也是有道理的。但在她誠心以待之後,他還用這種否決的態度來脅迫她,羞辱她,就太叫人無法忍受了。

回到家時,她早分不清自己是為受唐銘利用,還是身為段家的女兒而悲哀。或者兩者都有,壓得她心好痛呀!

***

段允昌很難得地下了鴉片床榻,正正經經地坐在大廳木椅上,對著女兒說話。

「我昨天去參加化群的喪禮,那可惡的凶手還沒有捉到。」他吸一口筒煙,說︰「你和化群自是無緣了,真可惜。」

「爹,那些聘禮也該退還了吧?」珣美擔心地問。

「不還!不還!」段允昌眉開眼笑地說。

「不還?」她不解地說︰「難不成還要我替他守未過門的寡?」

「怎麼會呢?」段允昌笑容不減地說︰「我找你來,就是要說這件事。我昨天遇到了仕群,他說他哥哥沒福氣娶到你,就由他來續前緣。所以婚禮不取消,你農歷年前還是嫁入馬家,只是新郎換成了仕群。」

這……這不是亂了法紀嗎?她簡直被當成一件工具,哥哥沒了,就換弟弟,傳出去豈不貽笑大方?她還有臉見人嗎?

珣美又羞又怒地說︰「爹,我好歹也算馬仕群未過門的嫂嫂,他這麼做,就不怕眾人說閑話嗎?」

「他們敢說什麼?自古以來,皇位有所謂「兄終弟及」,接收皇嫂的也大有人在。

反正你終究是他馬家的人,哥哥或弟弟,又有何差別呢?」段允昌說。

「當然有差別,哥哥壞,弟弟更壞,我一個都不要嫁!」珣美情急地說︰「您不是計劃好要把珊美許配給他嗎?我做姊姊的,怎麼可以搶妹妹的夫婿呢?」

「你這丫頭,又來跟你老子東拉西扯了!」段允昌沒有耐性地說︰「我告訴你,我愛把哪個女兒許給仕群,全由我一句話。我說新娘是你,你就乖乖給我上轎。即便是天帝天皇來了,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你懂了嗎?」

不懂,不懂,永遠不懂!

她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生在這種畸型的家庭?為什麼會有如此是非不明的父親?為什麼要天天眼見那些荒誕腐敗的丑事?

她怨,她恨,她甚至怪唐銘,為什麼殺馬化群時,不一並把馬仕群也解決掉!

珣美回到房內,一股欲嘔的惡心感仍在體內擴散。先是兄,再是弟,他們當她是什麼?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嗎?

她想起兩個姊姊都是做人情而送給督軍為妾;想起初入仰德曾受的異樣眼光;想起唐銘知道她身份後的惡言相向……不!不許哭,不要覺得委屈,不能被打倒!她段珣美吃五谷雜糧,長得就是一身傲骨,她不必向任何人愧疚或低頭!

那三五朵盛放的月牙薔薇,似也在應和她的話,花瓣仰得高高的,散發出一種高貴的清香。

呀!母親的私房首飾!

剩下的時間里,珣美小心地挖出那些值錢的東西。無論有多少障礙,或多少疑慮,她都非走不可了!

夢想歸夢想,現實才是一切成敗的關鍵。她要如何走,才能既快速又安全呢?

***

珣美想出逃亡的方法,是在上美術課,吳校長宣布唐銘要離開的那個時刻。

他依然是平日呆板無趣的模樣,一襲灰藍長袍,頎長的身材,杵著像直直的竿子,一點都看不出他曾殺過人,受過傷,有著另一種面目。

但珣美知道他有多麼深藏不露。神秘的過去、冒險的生涯、陰沉的個性,多變的面貌,讓他就像一片冰原,下面激涌著不見底、會淹死人的深潭。

「我們很感謝唐銘老師這三個月來的教導,讓大家對西洋的藝術有個基本的認識。」

吳校長在課堂上作結語說︰「很遺憾他因為家庭因素必須離開。我們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請唐老師回來講授更精采的課程。」

珣美當場就想到唐銘曾撂下的狠話︰他要誣賴她是馬化群的命案主謀者,他們有私奔之議,他們是禍福與共的一體……既然如此,他怎麼能揮揮衣袖就走人呢?他這樣「欺負」她,她不會讓他輕易就消失的。

她反正也要走,何不就跟著他,真正做到名副其實的「私奔」呢?

接下去的兩日,珣美在內心不斷地交戰著。和唐銘一起走,其實數不出幾項好處。

他討厭她,嫌她的出身,不但不會一路照應她,搞不好還會半途甩掉她,使她陷入更大的危險中。

僅管反對的理由佔大多數,珣美仍在一個黃昏,躲躲閃閃地來到唐銘的宿舍。

那是仰德校園尾端的一排廂房,有大樹圍繞,在學生放學後,人跡絕少。

季襄開門,一見是她,十分驚訝。他很機警地問︰「你來做什麼?」

「我若說來雇你去殺馬仕群,你相不相信?」她很霸道地走進屋里說。

「殺馬仕群?為什麼呢?」他眉頭皺了起來。

「我父親強迫我嫁給他!」珣美說。

「哦?」他愣了一下,接著笑出聲說︰「段家三小姐果然艷名遠播,馬家兩兄弟都搶著要。這不是很好嗎?你嫁了過去,就叫做「門當戶對」!」

他的笑聲听起來極為刺耳。

珣美生氣地說︰「馬化群是人渣,馬仕群只有「豬渣」兩個字可以形容。我寧可死,也不會嫁給他。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殺或不殺?」

「我當然不殺。」季襄冷冷地說︰「我不是殺手,我的槍桿只針對仇人或危害國家民族的人,絕不會隨便去為一個女人殺掉她不想嫁的男人。」

珣美早料準他會這樣回答,所以很流利地接著說︰「那好,你就帶我離開!」

「什麼?」他的表情是極大的驚愕。

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

季襄和珣美面面相顱,還來不及反應,吳校長的聲音響起︰「季襄,是我。」

屋內亮著油燈,想裝作沒人在家都不可能。千鈞一發之際,珣美躲到床後的凹角內。

季襄很鎮靜地開門,吳校長一進來就說︰「你都準備好了嗎?」

「都好了。」季襄簡短地說。

「這回的行動有些驚險,但很高興它結束了。」吳校長說︰「下次到上海剌殺曾世虎的任務更為艱巨,你們要加倍小心了。」

季襄想阻止她說出內部的計劃,但已經晚了一步。

珣美在後面听得清清楚楚,原來吳校長也知道唐銘的真正身份,或者他們都是暗殺集團的一份子?而她喊他季襄,這是他的真實姓名嗎?還有,他正前往上海,恰巧是她逃家原定的目標,豈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嗎?

接下去,因為季襄的急急打發,吳校長很快便離去。他看到由床後出來的珣美一臉得意,態度就更冷峻。

「我曉得你們最大的秘密了。」珣美故意逗他說︰「怎麼樣?你要殺我滅口嗎?」

「也許我應該這麼做。」他毫無笑意地說。

「我倒是無所謂。但是我死了,我母親馬上會猜到凶手是你,你就走不出這個富塘鎮了。」珣美帶著笑說。

季襄瞪著她,一聲不吭。

「所以你不能殺我,只好把我帶走了。」她繼續說。

「我可以出了富塘鎮,再殺掉你。」他恐嚇她。

「我母親若沒有得到我平安抵達上海的消息,她很明白要找誰要人,到時吳校長和你都月兌離不了關系。」她很從容地說。

季襄再一次瞪她。他混了大半輩子,終于遇到敵手了,而對方竟是個矮他半截,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看著她因自信而更嬌美的臉,忍不住大笑出來。

「真不愧是段允昌的女兒,你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計謀,把我都套牢了。我只是想不通,你為什麼非跟著我不可呢?」

別問我,我也想不通,珣美在心里說著。但表面上,她假裝嘆一口氣,很無奈地回答︰「沒辦法,這是我第一次離家,沒有經驗,總要找個人做伴,而且最好也是要逃亡的人,才能有志一同呀!」

「你找我,還是太大膽了!」他搖搖頭說︰「我們孤男寡女的,同處在荒郊野地里,你不怕我動什麼歪念頭嗎?」

「我如果害怕,就不會來找你了。」珣美立刻說︰「我現在所希望的,就是趕快順利到上海。一到上海,我們就分道揚鑣,毫無瓜葛了,對你一點妨礙都沒有。」

「沒有才怪。」他嘀咕著,她沒听明白,想要問,他卻擺擺手說︰「後天清晨,東城門見。」

「你答應了?」她高興地問。

「不答應行嗎?」他臭著一張臉說。

他在窗子內,目送穿著白色氅毛斗篷的珣美消失在雪地里。不禁想,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能吃旅送勞累的苦嗎?她的決心是足夠,人也絕頂聰明,但她仍有著涉世未深的天真與無知。

她不曉得,如果他真要用心機來對付她,她是一點招架的能力都沒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然而,面對她信心十足的模樣,明亮的眼眸,熱切的語氣,他就忍不住留好幾分力氣,讓她佔盡上風。

對于未來的共同「逃亡」,他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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