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甩我 第十章
作者︰岳盈

「我一個人就行了。」

特別護士微一頜首,帶上門離開。

環視了一遍設備齊全的白色房間,杜宇庭遲遲沒有行動。他吸氣再吸氣,目光投向幾步之遙的病床,上頭有個人形的隆起。他注視那個方向好一會兒,臉上繃著緊張的線修,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原來是把拳頭握得太緊,指甲刺進肉里了。

放松拳頭,宇庭提醒自己來這里的目的,默默的瞅視著病床上的男人。

他稱為父親的人把愛情當作是填補心靈空虛的祭品,但由于他只知攫取、佔有,不懂得付出、珍惜,一旦獵取到他看中的女人,轉眼便失了新鮮感,被下個目標吸引。這樣日復一日的追獵,心頭的空虛反而擴大如沒有底的黑洞,直到他出車禍成了植物人。

他過去十二年的生活也同父親一樣。只是他熱中追求的不僅是女人,還包括事業的成功與財富的累積。直到他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才發現生命里的空洞是財富、地位、事業成功與女人都填不滿的。在他醒悟到自己錯過什麼時,僅能謙卑的祈求一切還來得及,老天爺願意給他另一次機會填滿心頭的空洞。

但在放手追回真心的歸處時,他必須來到這里,來向他以為被自己憎恨、其實是怯于面對其實自我和現實的父親告白。因為他就像面鏡子照出他心靈的空洞。與其說他憎惡他,倒不如說他厭惡那個像父親的自己,只有到這里來將過去的怨怒全部拋解,他才能敞開一顆純潔無垢的心去面對馥兒。

有了這番領悟,他不再遲疑的掣動按鈕,控制輪椅來到病床旁。當床上的男人影像一絲無差的充滿他的視網膜,一種悵然若失的疏遠和陌生襲上他心頭。

他感到奇異的困惑,明明一半的血肉來自床上蒼白、瘦弱的男人,他卻對他覺得陌生、疏離,喉頭干澀得甚至喊不出一聲「爸爸」來。

望著他身上插的各種導管,臉上的蒼老憔悴,宇庭悲傷的領悟到從父親出車禍後,他就不曾真正地看過他。事實上,在他出車禍前,兩父子也不曾有機會好好的注視彼此,這意念令他心頭一陣刺痛。

「你……」他欲言又止,最後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將手伸過去握住那僵白冷涼的手掌,相觸的體膚傳來一陣涼意竄向他身體,心底反而涌起溫泉般的感覺,洶涌的熱氣漫過喉頭,化為被他放逐了十二年的呼喚,「爸爸!」

喊出來之後,便覺得如釋重負,慌亂的情緒平息了下來。

「我來看你了,終于可以心平氣和的對著你。」他低下眼眸盯著手心里的伶仃瘦爪。「那天早上我睜開眼看到韜兒像只凶狠的小豹子坐在我的床上忽視,突然荒謬的想起自己也曾這麼對過你。十二年前,我在你床邊聲嘶力竭的發著脾氣,差點上前揪住你的衣領,可你充耳不聞,意識早不知飄到哪里去了。那時我希望似是在地獄里受苦,因為我跟媽那時候的感覺就像是受地獄之火焚體,可現在……我希望你是在天堂,一個你已經找到心靈平靜的天堂。」

他停頓了下來,整理著腦中紛紜的思緒,希望能更有條理的說出心里的感覺,盡避父親未必听得到。

「因為我找到了。」他喜悅的說,「曾經我跟你一樣,不斷的借著追獵來填補生命的空虛。你追獵的目標是女人,我則不斷的追求事業上的成就來滿足我如黑洞般永不知魘足的野心。結果你耽于變成這樣,我也因為這份野心錯失了一次幸福的機會。直到我被狠狠揍了一頓……」

說到這里,他忽然不曉得該怨恨還是感激設計害他的人了。如果沒有他們,他可能到現在都無法醒悟到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場劫難讓他有機會反省自己的錯誤,讓他能跟桂馥重逢,重續十二年前他放棄的情緣。可他經歷的疼痛與心靈煎熬,不是那麼容易忘得掉,若說完全沒有怨恨,是自欺欺人了。

「算了,」他對著父親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龐搖頭苦笑。「已經成定局的事,生氣也沒用呀,何況若沒有他們使壞,我還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以為自己所追求的成功能滿足我生命中的空虛,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養一堆虛榮的情婦,仍不懂自己的心為什麼總是不滿足,永遠像少了什麼。幸好他們害了我,讓我及時逃離那樣可悲的命運.沒有重蹈你的覆轍……」

他停了下來,被自己話中的荒謬給逗笑,語氣認真的問︰「你會覺得我頭彀有問題嗎?怎麼竟感激起害我的人來?可我真是那麼想,比起他們帶給我的重生機會,他們對我做的壞事反而不足道了。」

「沒有那樣的遭遇,我豈能體會到馥兒對我的重要。我一向都意氣風發,生活對我太容易了,總是不需特別花力氣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十歲就擁有人人羨慕的成就,財富、事業和女人樣樣不缺,但這些僅是表面,你知道的對不對?因為你都經歷過。」他感嘆的道,「我厭惡你,卻走上與你相近的路,但幸運的是,我及時醒悟,還有重生的機會。雖然對于愛情我還有許多要學的,但至少我願意謙卑的開始學習。第一個課題就是學會不去攫取、佔有,而是先如何付出。爸,如果你還有一絲的靈犀,就祝福我吧,祝福你的兒子有勇氣追求你不肯敞開心追尋的真愛,我生命里的空洞也將因我尋覓到靈魂伴侶而得到填補。」

說完這段話後,他緊握住案親的手靠在額頭上,心靈因之前的掏洗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閉上眼,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仿佛他與父親因這番談話而更加貼近對方。

「如果你能清醒……」致上他全心的祝禱,祈求上蒼能賜下奇跡喚醒沉眠了十二年的心靈,盡避這樣的期待是渺茫不可期的,他仍不免痴心妄想。

就在他逸出感嘆時,雙手合住的瘦爪動了一下,宇庭還來不及進一步深想,身後傳來夾雜著怒氣的冰冷嘲弄。

「瞧瞧這是誰呀!杜董事長什麼時候轉性了?嘖嘖嘖,這可稀奇得很。十二年來,他唯獨只有老爸過生日時,才勉強自己前來湊數,今天是吹什麼風呀?」

盡避有種被人揶揄的難堪,宇庭並沒有發作。他只是輕輕的放下父親的手,緩緩的轉動輪椅面對說話白勺人。

那是名相貌極為俊美的男人,宇庭的視線溜過他全身,心情百感交集。眼前的男子無論是體格、容貌,或是男性魅力,都與此刻躺在床上的父親如同從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怪不得他祖母在愛子成為植物人後,會在悲痛中好幾次將杜宇新認成兒子。

「你沒什麼話說嗎?」被他莫測高深的眼光看得全身不自在,宇新心頭的惱恨更添新怒。

「你想我說什麼?」他問。

「你!」宇新被他的氣定神閑給氣壞了,語氣急促而嚴厲。「你跑到這里做什麼?你還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嗎?」

「不夠什麼?」宇庭眯起眼,「我來看我的父親,跟他說幾句話不行嗎?你何必大驚小敝,一副我搶了你心愛的玩具的樣子。」

「你本來就搶了!」他的話點燃了宇新滿腔的怒火,眼中射出如炬的憤恨,大步朝他走來。「你搶了爸爸的愛,搶走了我身為杜家子孫應得的權益,又搶了薏苓,搶了龍騰集團的董事長位置,這些都還不能滿足你,還跑來這里搶這個變成植物人的爸爸,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麼樣的絕境?」

「我搶了爸爸的愛、搶走你身為杜家子孫應得的權益,搶了薏苓,搶了龍騰集團的董事長位置,還把你逼到絕境?」宇庭頓時感到好笑,「杜宇新,你有沒有搞錯?我可是比你先生出來,再說爸爸跟你相處的時間比我多。對于洪薏苓,我半點興趣都沒有。董事長的位置是我用實力說服董事會坐上的。至于把你逼到絕境,更是天大的笑話,現在是誰被害到坐在輪椅上?」

宇新側過臉避開他指控的眼光,粗魯的回道︰「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冷冷的道,「沒錯,那個攻擊我的飆車族首惡分子高信義一開始是很有信義的沒將你供出來,但別以為我就捉不到你的把柄。我早就掌握了你與洪薏苓的親密事實,還有你跟高信義的交往,加上我提出的天價賠償,高信義不得不在我的律師面前松口……」

「騙人!」宇新桀驁不馴的怒瞪向他。「如果你有證據,我還能好好的站在這里嗎?」

「那是我念在手足之情,沒將證據交給警方。」

「哈,你對我有手足之情?」他一副听了笑話般的模樣,冷銳的目光眯起。「你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你逼得洪家答應解除婚的,又把我外調到加拿大……」

「你剛才不是說我搶了洪薏苓?現在我不但不追究她與你密謀陷害我的事,還無條件的放她自由,讓她可以跟你雙宿雙飛,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至于將你調到加拿大……」

「你少來了!你這麼做只是要打壓我!打從五年前我進公司,你就處處打壓我,看我不順眼……」

「我把你調到加拿大的關系企業當業務經理是打壓你?」這論調讓宇庭感到好氣復好笑,果然是好人難為。「反正你在集團本部不愉快,覺得有志難伸,我索性讓你到那里自由發揮,有什麼不好?別忘了我在回國掌權前,也曾在國外的各個關系企業工作過一段時間,如果沒有先前的磨練,也不會有現在的我。提供似這麼難得的磨練機會,你還視作我打壓你嗎?」

宇新對他合情入理的反駁啞口無言,然而心底根深柢固的疑慮與恨意讓他沒法相信他。

「少來了!」他恨恨的怒視他,「你視我為眼中釘,恨不得除去我,會這麼好心

「視我為眼中釘的是你,想除去我的也是你。」他冷冷的瞪去一雙深邃的眼眸,目光銳利得令宇新感到心虛。「我是對你不滿,但從來沒動過那些骯髒的念頭,明曉得你一直等在背後想接收我的一切,我始終隱忍著你的存在和威脅。」

「你可說出真心話了!」宇新怒哼,「說什麼隱忍?我只是想要回屬于我的權益!同樣是杜家的子孫,你憑什麼佔住一切便宜,我只能撿你剩下的殘渣!」

「你說這種話就過分了。」宇庭被惹火了。「別說在你正式被杜家承認之前,父親就不曾少你們母子什麼,一個月十萬的生活費比一個中階主管的薪水還高。就說你被杜家承認,爺爺在爸爸變成這樣以後,安家費可少了你們—分?他原先有意送你出國深造,是你自己不想。你服完兵役後想進公司,也安排你受訓,培養你當高階主管,甚至給了你一筆存款讓你自行應用,這樣對你還被認為是撿我吃剩的殘渣,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

「我沒有錯!」他漲紅臉,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倨傲,憤恨的瞪視。「十萬元的生活費比起你杜少爺的享受,根本不算什麼!你隨便送情婦的一件珠寶,我得工作幾個月,這樣的生活還不算是撿你剩下的殘渣嗎?」

「如果你一定要跟我比,為何不跟我比工作上的能力,而要比這種生活享受?」他心平氣和的說,「也不想想你們母子帶給我跟我母親多大的痛苦。我沒有跟你計較,你還聯合洪薏苓想謀害我……」

「你口口聲聲說沒跟我計較,其實你一直放在心上。」宇新像捉到他把柄般的緊咬著不放。「你只知道你們母子的痛苫,有沒有想過我們的痛苦?我媽三十年來忍受的屈辱與折磨……」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宇庭忍不住提醒他,惹來他一個凶惡的瞪視。但他不為所動,繼續道︰「在跟父親交往時,她就曉得他是有婦之夫,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塊,甚至在我母親懷孕期間跟父親……你知道這點有多教我們母子心痛?一個在妻子懷孕時跟別的女人上床的丈夫!只要想到這點,我就無法……」

「原諒我們及這個始作俑者的禍首是嗎?」宇新輕蔑的接口,「所以他變成這樣後,你們這對正宮皇後與太子就對他不聞不問,倒是他外頭的小妾我母親,還得忍悲含辱的跪在你們面前,請求你們讓她照顧他!偏偏你連這樣卑微的請求都不肯答應,還跟爺爺、女乃女乃大發脾氣,最後索性丟下這爛攤子溜回美國!」

「我當時是沒有留下來,最大的原因在于沒有必要。爺爺決定的事我無法更改,只好眼不見為淨的回美國繼續學業。至于你跟你母親不像你說的那麼悲苫,爸爸這些年來住在神農醫院里,有訓練有素的醫護人員照料他,你們能做的,不過是像我剛才那樣拉著他的手說心事,希望能喚醒他罷了!你這人就只會自私的想到自己的委屈,就沒有想過我跟我媽的!對我母親而言,丈夫變成這樣已經夠可悲了,偏偏他外頭的女人還搶著要照顧他,你們教她的尊嚴往哪里放?我則不得不懷疑你母親別有用心……」

「她有什麼用心?」宇新無法容忍他竟敢侮辱母親的痴心。「我們的父親都變成那樣了,我母親還能有什麼用心?若要強說她有什麼用心,不過是一顆想要守著她這輩子唯一的男人、無怨無悔的照顧他的痴心!你說你母親有尊嚴,她就沒有尊嚴?為什麼她要這麼低聲下氣的求你們,無怨無悔的照顧這麼一個活死人?因為她愛他,你懂不懂?」

宇庭震驚的呆在當場,一種難言的悔疚充滿他心頭。他必須承認自己從未用過這個角度來看待宇新的母親林蘭這幾年任勞任怨的照顧父親的事實。

「這些年來,她每天都到醫院陪他,即使人不舒服還堅持要來,說是怕爸爸寂寞,可悲的是他現在這樣子只怕連寂寞是什麼都不知。今天若不是我好說歹說勸她在家里休息,替她到醫院來陪爸爸,她……」說到這里,宇新強忍下溢到喉頭的苦澀,怒不可遏的瞪視宇庭。

「她這樣做牛做馬,還被你視作別有用心,我真替她不值!到底我們這些年的任勞任怨付出算什麼?你杜大少在國外逍遙時,我跟我媽辛辛苦苦的照料爸爸,侍奉爺爺和女乃女乃,結果你一回來,他們倒把我們母子踢到一旁,以你為尊。就連爸爸每年生日時,郎得顧及你的感覺,得等到你離開我們才能回到爸爸床邊為他慶生,我們母子為什麼要這樣委屈?而你跟你媽,只要偶爾露露面,就能在人前博得賢孝的美名!最可恨的是,在我跟薏苓相愛之後,你殺出來與洪家結親,明擺著是兒不得我好!」

「我完全不知道洪薏苓跟你的事。」宇庭為自己辯護。「這件婚事是爺爺跟洪總裁決定……」

「是呀,那老頭總是把最好的留給你!」他憤恨的道,「不管我如何用心討好他,在他眼里你才是他的繼承人,就連你躺在加護病房里不能動彈,他也沒想過要抬我出來做你的備胎!」

「那是因為爺爺知道我受傷的事跟你有關,而且在我的情況沒有明朗化之前……」

「一定是李承軒搞的鬼!」宇新的怒氣又多一重,「這些年來他跟你媽眉來眼去……」

「你說話小心一點,李叔跟我媽之間再清白不過了!」宇庭咆哮道,一種無可掩飾的惱怒在他眉宇間燒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母親。

「上是清白的,精神上——」宇新冷嘲的拉長聲音,「可不一定了!你高貴的母親跟李承軒……」

他哇啦哇啦的連珠炮攻訐將—陣昏惑帶上宇庭心頭,他困惑的蹙起眉,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留在這里听他侮辱母親與李承軒之間的感情。就連祖父母都默許他們兩人的交往,他們很清楚自己沒資格跟媳婦要求什麼,她肯繼續留在杜家,維持杜家的顏面,只是不忍心在這種情況棄他們兩老于不顧。

不想再听更多的侮慢之詞,宇庭索性操控著輪椅往門口走,這舉動在杜宇新眼叫,無疑是怯懦。

「不敢听下去了?」他一個跨步上前攔劫他的去向,臉上閃過一抹獰惡的笑意。「因為你今天之所以能坐穩龍騰集團董事長的位置,是你高貴的母親跟她的情夫聯手促成的?」

「你為什麼說話這麼臭?」宇庭忍無可忍的發怒,「我母親與李叔從頭到尾發乎情止乎禮,不像你母親明知道爸爸結婚了,還跟他在一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宇新怒不可抑。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你可以把你母親搶人家丈夫的舉動美化為痴心,為什麼將李叔跟我母親的友誼說得那麼難听?至少他們沒有對不起爸爸,倒是你母親說痴是痴,但未免痴得太有心機,還知道叫你這個私生子上法庭爭取權益,擺明是要讓負心漢身敗名裂……」

宇庭左臉頰一痛,被打得偏過頭去,接著一道力量撲來,將他連人帶輪椅的推倒,他在跌落地面前,驚恐的在椅子上轉身,及時用雙手在地面一撥,整個人的重心往旁跌去,但仍痛得他腰背發麻,頭暈目眩。

「你懂什麼?」怎奈宇新還不放過他,吼出心里的不滿後,整個人跪在他身上壓制,捉住他的頸子猛撞。「那全是我的主意!我不忍心再見那個男人糟蹋她,不忍心見她捧著碎掉的痴心,一心以為他會回頭!我恨他如此作踐我們母子,恨他不肯維我名分,讓我以私生子的身分苟活,所以我為自己討公道,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我……咳咳咳……」盡避想要點頭附和,但他無法呼吸了,全身痛得像是骨頭都要散掉。

「都是我的意思,跟她沒有關系,不準你冤枉她!」他掐住他頸子的手越收越緊,宇庭感到眼前變黑。

「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

病房的門被推開,尖銳的叫聲引來雜沓的腳步聲,宇庭失去意識。

☆☆☆

是那縷教人魂縈夢系的天香!

不斷朝他涌來的溫郁香息,如浪花重重環燒拂來,他不自覺的加深呼吸,將渴望了幾近一輩子的香氣吸進體內,隨著血液流動擴散向四肢百骸,撫平他的疼痛與空虛,將他從惡夢里拯救出來。

他低喘的申吟,隨即感受到冷汗涔涔的額際被一陣溫柔的風拂去,溢滿濃濃擔心的熟悉聲音吹向他耳輪,立即將他半睡半醒的神智唉醒。

「宇庭,宇庭……」

听出那壓抑不住的哽咽呼喚是桂馥的聲音,他奮力睜開眼楮,果然是那張思念了一個月的嬌顏,一顆心不由自主地在胸腔內躍躍滾動,灼熱的氣流竄進眼中,怔怔的注視她。

水氣飽滿的眼楮同樣怔怔的瞧著他,盡避強自鎮定,之前接獲他出事時受到的驚嚇仍余悸猶存。當她趕到杜浩森的病房,里頭擠滿了人。警衛將被注射鎮靜劑的杜宇新給帶出來,醫護人員則分成兩組,一組檢視病床上的杜浩森,另一組則為宇庭做急救處理。

看到他臉上罩著氧氣罩的一幕,她腦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冰凍住了,直到護士催促她上前為宇庭檢視,她才恍然驚醒,拾回醫生的本能。

「馥兒……」即使在痛得神智昏迷時,他依然喃喃念著她的名字。她心如刀割,還得強迫自己要絕對的冷靜,小心翼翼的以夾板為他固定腰椎部位,命人將他抬上活動病床。

這期間,他疼得冷汗淋灕,不住申吟。沒辦法之下,只好先為他打一劑止痛針,讓他先安靜下來。

回到他所屬的病房,她立刻為他熱敷。在等待他醒過來的期間,兩人最初相遇到如今的種種記憶雪片般閃過,夾雜著悔恨的悲痛涌上心頭。

他差一點就死掉!

深徹的寒冷襲遍全身,桂馥抱緊自己也趕不走這股寒意。她不敢想像,卻又不自禁的想,要是護土沒及時趕到,宇庭他……

心碎的聲音似一陣尖銳的耳鳴刺進腦門,胸口的寒意幾乎要凍凝心。

不,她無法接受這個可能。盡避口口聲聲要跟他撇清界線,甚至將他交給父親治療,拒絕跟他接觸,但她心里明白,宇庭的一切早就再次滲透進她的生命里。不見他不表示她可以不關心他,對于他每天的進步她都了若指掌,還騙自己這份關切純粹是醫生與病人的關系,跟情愛無涉。

騙誰呀!

會是老天看不過去她的自欺欺人,才讓宇庭發生這種事嗎?她悲痛的掩住臉,心情亂糟糟,許多事是越想越混亂,越理越不清。

為什麼遇見他之後,無論她如何努力試就是找不到平衡點?有人可以為了寂寞去尋找另一份愛,她卻守著舊愛的傷痕不肯敞開心再給自己愛人的機會,讓為情所傷的心在開始和消失的情感中飄零,找不到落腳處。

甚至在宇庭開口示愛時,她選擇逃避。如果她是真的對他死心也就算了,偏偏她只是害怕再次打開心接受他的結果會是一場無情的拋棄,索性先自己放棄,避免受傷。

但這樣就能不受傷嗎?為什麼看到他受到傷害時,她的心那麼痛?為什麼听到他在痛苦中喚著她的名時,胸口會有一陣又甜又苦又酸又疼的情緒在洶涌?不是不要再愛他嗎?不是不肯相信他嗎?為何還會有這些情緒?

她不禁要嘲笑自己了。桂馥呀桂馥,你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傻瓜。明明在意他,擔心他.舍不得他,卻執著于舊日的傷心不敢再敞開心愛一次。難道是第一次的碎心太慘痛,他緊接著的一椿樁風流韻事太令你灰心,以至于你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令他愛上的能力,也不相信一個只愛自己的人會肯對你付出真心,所以在還沒開始前就將兩人間復萌的情宣判出局?

而既然判出局了。就要狠下心斬斷愛念.偏偏又放不下,徒然讓自己難受。勇敢愛,就要勇敢分呀。

午夜夢回里陪她度過失眠夜晚的情歌,每一字每一句都敲痛她的心。桂馥知道這輩子她最缺乏的就是勇氣,尤其是重新打開心接受愛的勇氣。但這時候,這時候……

「馥兒……」帶著令人心動的沙啞呢喃,專注深情的眸光,像一張無形的網子罩住她。杜字庭眼中的渴望令她心髒一緊,還要逃,還要躲嗎?

他伸手向她,桂馥閉起眼,讓眼中的灼燙霧氣化成晶瑩的淚滴,宇庭心疼的想為她拭淚,卻無法扭腰起身。

「你別動……」她急忙按住他的肩頭,他則順勢將她的手拉到胸口安置。

那怦怦的跳動是欲言難訴的情意,透過掌心傳佝她悸動的心靈,一聲聲都是簡單的我愛你呀。桂馥望著他,淚水淌滿臉。

「另哭,別哭呀……」他不知所措的看著她,在他能進一步詢問前,房門被人推開,焦慮的聲音匆匆傳來——

「宇庭,你怎樣了?媽好擔心……」

別馥迅速以手背拭去臉上的淚水,抽身想要退離病床,但宇庭豈容她從身邊走開,急忙拉住她的手,留住了她的人。

「媽,我沒事,」他聲音淡淡的安慰母親的慌亂,陳詠菡沒注意到這對小兒女的神情,一心只懸在兒子身上。

「沈院長都說了!發生這樣的事,你還說沒事!」她淚汪汪的道,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李承軒表情嚴肅。

「沈院長在電話里把所有的經過都告訴我們了。宇庭,你太不小心,怎會讓杜宇新有可趁之機?要不是護士從監掛電腦發現你爸爸的心跳和呼吸不正常,趕去病房時看到你被杜宇新攻擊。後果就不堪設想。」

「那我爸……」

「你別擔心。沈院長也提到他的情況。桂醫生已經趕過去跟他的主治醫生會診,初步診斷的結果十分樂觀。他很有希望能清醒。」

「爸爸……」宇庭作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好消息,神情激動。

詠菡眼中浮現欣慰。「雖然詳細情形還要仔細槍查之後才曉得。但大致是如此。宇庭,你不要嚇媽了。下次要去什麼地方可以請馥兒陪你去,或是等媽來再做好不好?」

「嗯。」

「杜宇新還扣留在警衛室,你想怎麼處理?」承軒問。

他蹙攏起眉,不否認心頭仍有種惡寒盤據,但將宇新交給警方又有些不忍。最主要的倒不是手足之情,而是對他護衛他母親的那種孝心感同身受,如果不是之前自己對他們母子有諸多的不諒解,宇新會變成這樣嗎?

「放他走吧。」他疲憊的道。「家丑不可外揚,況且經過這件事後,他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承軒意外的挑高眉,感覺到眼前的宇庭不像以前那樣冷心冷肺,對于同父異母的兄弟處置越發的寬容。目光在他與桂馥之間來回了一遍,他恍然須悟。當一個人心中有愛,處事自然會走向寬容。一抹欣慰浮現他眼中,心里有了計較,向詠菡以眼神示意,後者心領神會。

「馥兒,你幫我照顧宇庭喔。我跟你舅舅去看宇庭的父親,並給他的爺爺、女乃女乃打電話。」她朝始終被兒子握住手不放、低頭不語的俏佳人投去一個懇求的眼神,後者勉強點了一下頭。

兩人離去後,宇庭投注向她的眸光越發的柔情似水,使得她嬌美的臉頰迅速染上紅暈,她低著頭尋找借口。

「你放開手。我去幫你倒杯水。」

「不……」雖然喉嚨很痛,但好不容易才抓住她,宇庭可不想再讓她溜走。

「別逞強了。」她白他一眼。「你頸上的勒痕那麼明顯,一定傷到氣管。我準備了些糖漿,你和水喝下去會好些。」

「我怕一放手……」他委屈的倫著嘴,眼中晶光閃閃。

他不會哭給她看吧?桂馥不由得擔心起來,嬌瞠的瞪他一眼。她若是要跑,就不會留到現在。

宇庭在她的瞪視下,只好放開她的手,但目光沒有須臾離開她,像是在提防她會落跑。

「來,喝個十CC。」佳馥拿著水杯和搪漿走回床邊,他乖乖的張開嘴,清涼的糖漿緩和了喉嚨里的的痛,喝過水後,舒服好多。

別馥將糖漿和杯子放回桌上,神色復雜的瞅向他,心里縱有千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化成一聲輕嘆。「你好好休息。」

以為她要再次絕情的拋下他,宇庭急了起來。

「別甩我!」

「什麼?」桂馥目瞪口呆。怎麼突然來這麼一句?

宇庭趁她發怔,忍住腰椎上的疼痛,用力抱住她的手不放。怕會弄傷他,桂馥只好小心翼翼的扶他躺下,任他捉著自己的手。

「你不可以拋棄我!他滿眼哀怨的泣訴道。「我終于明白愛情之後,不要對我始亂終棄。」

她听了好氣復好笑。是誰甩了誰?又是誰被拋棄?這家伙還敢亂用「始亂終棄」這種成語指控她?一時間舊怨新怒如海嘯般在她胸臆間洶涌,揭起舊創的傷痂,那縷疼像蛀牙般酸疼到極點,令她眼中射出火炬般的噴恨。

「看在孩子的份上……」他越說越過火,喉頭的疼痛讓那張俊臉很自然的浮現痛苦的表情,對白與神情都活像鄉上連續劇中受盡苦楚被人拋棄的女主角。

別馥將手遮在臉上,難以相信。他在干嘛呀?

「我的喉嚨好痛,可是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跟你把話說清楚,不管怎麼痛我都要忍耐。」

「會痛就不要說了。」

「我不說會失去你。」夾雜著無助與沉痛的低啞嗓音令人聞之心碎。

別馥望著他清瘦俊容上的哀怨,及那雙可憐兮兮眨巴著水光瞅著她的迷人黑眸,陷進錯雜紛亂的迷離心境漸漸撥雲見日。在她心上的天平玩翹翹板的兩種極端感情分出了孰輕孰重︰害怕為愛傷痛的恐懼,不敵不忍見他傷心、及渴望得到他捧到眼前求她眷顧的真心。使她找到了生命的平衡點。

宇庭會不會再次負她仍是未知數,她不能因為這個未知數而放棄到手的幸福,天知道她等這一天有多久了!

「我愛你,馥兒,不要甩下我,給我愛你的機會……」放下驕傲,他哀哀的懇求。這次他不但不求贏,還希望能將自己整個輸給她,只要她願意接納他。

「噢,宇庭……」她又笑又哭的搖著頭。

「我不求你馬上答應嫁給我,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追求的機會。」他著急了起來,「我知道過去的自己很混球,但我現在真的不一樣了,以前的我昏昧得不明白你對我的重要,輕率的放棄你;但現在的我很清楚你是唯一能填滿我心靈空虛的女人。我愛你,馥兒,請給我愛你的機會,這次我保證會做對。」

「你確定?」

強烈的喜悅席卷全身,她沒意料到他會想到婚姻。當一個男人對女人提出婚的,就表示他心理多少有她吧。

「我再確定不過了!」看出她的軟化,宇庭一顆心都要飛起來,小心翼翼的將她一寸一寸的拉到身上,著迷的盯著她嫣紅濕熱的丹唇。

「這次我不會像上次那麼好欺負喔。」在投降之前,她忍不住警告。「你要是再玩弄我一次,我就……」

「怎樣?」

羞人的紅潮佔滿她臉顏,她的呼吸混合著他的呼吸,這一幕令她心跳全亂了。

「我……就甩了你……」

她哀怨的嬌瞠比什麼狠話都有用,宇庭急忙將她的唇含住,以滿腔的濃情熱意保證他的真心無偽,心中的空洞終于因她而填實,她若甩了他,心靈的空缺即使請得動女媧來捕,也補不起來。

「我愛你。」他不只以言語、眼神及動作來表示,還用心來說這句話。

別馥感受到一種全心靈的感動,胸口滿溢著對他的情意。一直是愛他的,一直不曾忘記他,只是失戀的痛讓她把這份愛凍結在心底,直到他以滾燙的真心來煨熱,她的愛終于能解凍,還以最初、最純、最美的戀。

再沒有遲疑,這次她主動含住他的唇,向他宣示同樣的烈的情。

秋日的午後,一陣濃郁的桂香包裹住他倆,隨著兩顆心的融合,郁郁香香的充滿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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