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聲音 第十章

契爾瞇起眼楮,注視著窗外灰蒙蒙的晨光。歷經了一夜難眠後,他決定騎個馬,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下。

圖比替他為「維卡」上鞍,沒有置評。自契爾有記憶以來,圖比就待在衛克菲了,而他也很喜歡這位馬廄總管。

不久後,契爾騎著「維卡」在往東的原野上,享受快馬奔馳之樂,任由清涼的晨風拂面。不由自己地,他的心思來到糾纏了他一整夜的女子身上︰瓊安。她不斷挑釁他,不容許他退避,直至他直言要求隱私,而她也微笑著退讓了,但卻附加了一句︰「或許等到你比較信任我時,你會願意告訴我。」

當他比較信任她時。如果有這麼容易的話就好了,有些回憶是不堪回首的,或是由墳墓里挖掘出來。他只想讓過去和他死去的朋友一起長埋。

對他來說,和莉蓮的回憶對抗已經夠困難,重提往事就像赤足走在玻璃碎片上只會帶來鮮血淋灕的痛苦,毫無常識可言。

然而,瓊安有權知道她心愛的表妹的真面目,但看到瓊安那麼難過,他也很不好受。

他喜歡安慰她、擁緊她,攝入淡淡的玫瑰花香,及獨有的女性芳香,感覺她的螓首埋在他的頸項,讓他撫弄她的面頰、她的發,完全地信任他。

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他渴望她!上帝助他,在昨夜的晚餐期間,他驀地明白了這一點。他為她疼痛、輾轉難眠了一整夜,然而他卻無能為力。

她不是他可以擁有的。他會妄想得到她真是白痴、愚蠢至極,全然受制于下半身的沖動!

原本他回到衛克菲是想看看他的兒子,卻發現自己被她的坦誠、直率,毫無保留付出的愛心俘虜住了。她絕對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女人──而且是內外皆美。現在他再也不會將她聯想到莉蓮。然而,她依舊不是屬于他的。

她已經表明得夠清楚了,無論是每次他踫到她時,她的退縮,或是她最後借口頭痛、突兀的離席。她一直在逃離他。

然而,他很確定昨夜他們之間已有了重大的改變。契爾很肯定這一點,由她緋紅的面頰,顯然她也感覺到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也渴望他,問題在于,他不知道她對此的反應為何。而他很清楚存在兩人之間的龐大障礙︰莉蓮。

總是莉蓮!他厭惡地想著。

突然,右前方的一騎人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將他自思緒中喚了回來。他瞇起眼楮,非常肯定在遠處快速奔馳的是他的愛馬「凱莉」,而且以騎者的身形和嫻熟的騎術、速度判斷,絕對不是小廝出來溜馬。

契爾頓時怒火沸騰。如果那名偷馬賊以為可以竊走他的得獎馬匹,他就大錯特錯了。契爾在馬背上俯低身子,一抖韁繩,示意「維卡」全速奔馳。

「維卡」放開四蹄,像風般疾馳而出。契爾抄快捷方式穿過樹林,躍過溝渠,截到了偷馬賊的前方。他猛拉韁繩,「維卡」人立而起,擋住了前頭路,同時契爾大聲喝令對方停下來。

「凱莉」不愧是名駒,並未因此受驚,馬上的騎者亦然。他們迅速、平穩地停下來,但人馬都氣息粗重。

「你該死地騎著我的馬匹做什麼?」他大吼,憤怒得想要打斷這名偷馬賊的全身骨頭。「誰唆使你的?」

「我──我很抱歉。我──圖比說我可以每天騎牠出來溜溜。我又犯錯了?」

契爾倒抽了口氣,終于看清楚對方。不,不可能的。「瓊安?」他無法置信地問。

「是的,」她的臉色蒼白如紙。「不然還會有誰?你嚇壞我了。」

「抱歉,」他短促地道。「我以為妳是偷馬賊。」

「偷馬賊?」她無法置信地望著他。

「是的,妳正騎著我最優秀,也最有價值的一匹馬。」

他的視線往下到她腳上的騎馬靴,然後是她的長褲,她用斗篷半掩住的男性馬鞍,最後是她頭戴的天鵝絨小帽。「妳該死地為什麼穿著長褲?」他驚愕地問。「是誰教妳這樣騎馬的?」

她怯怯地微笑。「我的父親教我騎馬,然後──在我某次落馬,裙子被馬燈勾到,差點跌斷頸子後,坎莫為我訂做了靴子和長褲。他同時也堅持我戴著小帽,考慮到我有多麼喜歡策馬躍過障礙物。」

「妳為什麼跨騎?」契爾問,然後別開視線。「算了,就當作我沒有問。」

她輕笑出聲。「很抱歉讓你虛驚一場。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早起來,不然我就會提到我有晨間騎馬的習慣。我習慣在邁斯醒來之前,讓『凱莉』運動一下。」

他緩緩點頭,逐漸由震驚中平復下來,然而看著她懸在馬匹兩側,包裹在長褲下的腿卻令他心猿意馬,蠢蠢欲動。「『帕卡』呢?」他問,試著分散心思。「我以為牠會喜歡跟著運動一下。」

「噢,牠還睡得很熟。牠和邁斯都不喜歡早起,我留下瑪格照顧他們──老天,」她以手掩唇。「我說漏嘴了。」

「別告訴我『帕卡』不只進了屋子,而且晚上還睡在育嬰室里、邁斯的床上?」他咄咄迫問。

「噢,不算是他的床上,但很接近了。」她道,垂下了眼楮。

契爾揮出馬鞭,以鞭梢托起她的下顎。「和我裝靦腆這一招沒有用。我許久前就明白妳謙卑的表現不過是想爭取我認同妳的觀點。」

瓊安的眸光掠過他的,綻開笑容。「你根本不是你試圖裝出來的、充滿威脅性的侯爵,我已經知道你有顆綿羊的心。」

「不要犯下將我比喻成綿羊的錯誤,」他收回馬鞭。「我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噢,我的心恐懼得撲撲狂跳。」她俏皮地回答,眼波流轉。

「這令我感覺好多了,挽救了我的男性尊嚴。我們騎馬到那邊山上的樹林吧。我回來後,一直想去看看是否下雪了。」

她點點頭,等待他掉轉馬頭,和他並轡而行。他們騎出了約兩哩路,兩人都不覺得有必要開口,但又全然輕松自在。

這令契爾驚訝不已。不久前,他還在上渴望著這名女人,現在他卻感覺像是已經和她並轡十年了。

那實在太可笑了,然而這份感覺再真實不過。

契爾帶她到瓊安從不曾到過的一處山谷,它的美麗奪走了她的呼吸。地面鋪著層薄薄的霜霰。他們站在枝葉落盡的矮樹林里,瞧著姿態各媚的樹枝朝天空伸展,彷佛在等待著春天的來臨,好綻放出它們最美麗的芳華。

「櫻花樹。」契爾下馬,伸出手扶她下來。

她搖搖頭,禮貌地微笑,自行下馬,害怕他的踫觸會令她在夜里輾轉渴望……

「我的祖父種的,」他系好韁繩。「他說他想要有個可以讓他在春天時想起天堂的地方。到了春天,谷地將會開滿了白色的櫻花,花香濃郁醉人。」

瓊安看著契爾佇立在櫻花林中,舊日的防衛盡卸,更形英姿煥發。她甩甩頭,走向一株櫻花樹,撫弄著它平滑的樹干。「瞧,它們是如此閃亮潔白,彷佛你可以看穿蟄伏其中的生機,靜待春天來臨。它令我想起了少女晶瑩剔透的肌膚。」

他來到她身後,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她轉過身,背貼著樹干,心跳加快。

「透過藝術家的眼楮,它顯得格外美麗。我愈來愈覺得妳是個藝術家了,瓊安。妳在圖書室里看的書是第一個線索──噢,妳給了我許多線索,但我直到現在才串連起來。妳看待事物的觀點,以及喜歡清靜獨處──這些都顯示出妳的藝術家特質。」

她低下頭,雙頰微紅。「我不會稱自己為藝術家,只是個喜歡畫畫的人。」

「妳都畫些什麼?水彩、素描?」

「我知道淑女應該只能畫畫水彩或素描,但我也作畫,畫我所看到的──我『真正』看到的。」她拉下帽子,掛在一旁的樹枝上。

「妳何必道歉?」他真摯地道。「妳應該感激擁有這份天賦──我就希望自己有,但我頂多只能畫出一些差勁透頂的素描。我唯一的天分只有欣賞,而我為此十分感激。」

瓊安偷眼覷著他。「我畫得並不好,但我喜歡畫畫。是坎莫給了我機會認真學畫,為我找來好老師。我為此衷心感激他──還有其它事。」

契爾握住她的雙手,藍眸熾熱地看著她。「瓊安,妳能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嗎?就在此時、此地。」

她的血液似乎凍結了。現在是怎麼了?她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點了點頭,無法拒絕他。

「妳為什麼嫁給他?為什麼嫁給一個比妳大上許多的人,某個已年逾半百的男人?」他放開了她的手。

「因為他人很好,」她望著腳底的霜霰。「因為他了解我想要畫畫的心,他了解孤獨──他了解我。」

她緩緩抬起視線,迎上契爾的。「許久以來,從沒有人像坎莫那樣關心我。」她喃喃,以手撫著喉嚨。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他在距離我的小屋不遠處有棟度假別墅。我抵達意大利後不久,透過友人介紹認識。我們很快就發現彼此的興趣相投,他提議協助我重建花園。在過程中,我們發現到彼此更多的共同點,開始發展出深刻、持久的友誼。」

她的笑容溫柔,回想起往事。「每次他返回佛羅倫斯的家時,我都非常想念他,他也是。他開始找各種借口回到柏薩諾,最後他決定干脆和我結婚,日子才有辦法正常過下去。」

「妳對他的年齡沒有意見?」

「我為什麼要呢?他帶給我快樂,我也帶給他快樂──我崇拜他。」

「崇拜他?」契爾問,他的語音輕似煙霧。他的掌心貼著樹干,距離她的頭側只有寸許。「妳不愛他?」

「我當然愛他!我絕不會嫁給我不愛的男人!」

「但愛有許多種,他的年紀大得足夠當妳的父親。妳對他的感覺是怎樣的──就像對父親一樣?」

「他是我的丈夫,」她不自在地道。「我就是這樣愛他的。」

「告訴我,瓊安,而且要告訴我實話──他對妳到底是怎樣的愛人?」

她往後背貼著樹干。「他很體貼,」她喃喃。「他一直都是個紳士。」

契爾伸出手,指尖輕拂她的耳後,溫暖的皮手套令她的身軀竄過一陣戰栗。「紳士,多麼刺激。他是否先說『請』,最後再用手帕拭手,說聲『謝謝』──如果他能夠做完的話。」

她甩開他的踫觸,別過頭。「我不是處女──如果那是你想要知道的。坎莫行得很,」她瞪著他。「但那不關你的事。」

「原諒我,」他道,別開視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著了什麼魔──我沒有權利問妳這麼私密的問題。我猜我只是想知道這是否是一樁真實的婚姻。」

「它是非常真實的婚姻,」她沒好氣地道,走開去,轉身背對著他。「雖然我們只在一起八個月,他帶給我的只有快樂,我從不曾有片刻的後悔。當他去世時,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抱歉,」契爾自她身後道,語音溫柔。「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身體不好?」

她轉身面對他,決定將話講清楚,免得他妄作揣測。

「坎莫的身體好得很,」她道,眼神一暗,彷佛又回到了兩年前那個可怕的一天。

「他的家人過來同住,我們在別墅舉辦盛大的舞會。那是個美麗的夏日午後,溫暖明亮,遠處藍綠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陽光燦爛。」

瞧,吾愛,愛琴海的顏色,就像妳快樂時眼眸的顏色……

她以手撫著額頭。「坎莫說他在樓上為我準備了驚喜,要上去拿。他笑得像藏著秘密的小男孩,親吻我的額頭。」

在這里等我,小美人,我立刻就回來。妳太過美麗得令我無法多等。

「我等了,但在十五分鐘後,我開始擔心,進到屋里找他。他正要走下樓,而我可以看出他很不對勁。他的臉色蒼白,似乎處在劇烈的痛楚中。在──在我能夠越過大廳,趕到他身邊前,他以手抓著胸口,跌落最後幾階階梯。我將他擁在懷中,試著安慰他,但我們都知道他不行了。」

她緊閉著眼楮。「他交代了幾句遺言……很快就走了。」

我愛妳,瓊安……妳必須要快樂……找個能夠帶給妳快樂,像妳讓我一樣快樂的人……

她用袖角拭淚,憶起了親吻坎莫冰冷的唇的感覺。「醫生說他心髒病發作,」她哽咽道。「他才五十五歲而已。」

「瓊安──」

「稍後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個小珠寶盒,盒里是一只寶石做的蝴蝶胸針,」她顫抖的手按唇,彷佛能藉此壓抑所有的痛苦和愧疚。「我一直無法佩戴那只胸針。他選擇了春天里飛遍山谷的蝴蝶,知道我有多麼愛看著它們飛翔──」

她用雙手覆著臉。

男性的大手踫觸她的肩膀,將她擁緊。

「原諒我,瓊安,」契爾道,溫暖的氣息拂著她的耳後。「我一點也不知道。妳明顯地深愛著他,我不該妄加揣測。」

「你不會知道的,」她掙月兌他的懷抱,再次拭淚。「你又怎麼可能知道呢?噢,為什麼在我需要時,我從不曾將手帕帶在身邊?」

他由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遞給了她。「我已經學會了多帶一條。」他微笑道。

她接過手帕,用力抹臉。「我這輩子從不曾哭這麼多次。」她厭惡地道。「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淚罐子,但我向你保證我通常不是。」

「我想過去也不曾有討厭的男人苦苦追問妳的隱私,我再次道歉。」

她搖搖頭。「我不怪你詢問,因為你有權利知道照顧你兒子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你听到有關我的一切後,你還願意接納我真的是很勇敢。」

一項可怕的認知閃過她的腦海。「噢,不──怪不得你會問我這麼多有關坎莫的問題。你也听到傳聞了,對不對?我不知道它竟然傳到了英國,但我早該料到的。」

「我也听到了傳聞。」他溫柔地道。

她沮喪地望著地面。「那意味著長久以來,你除了擔心我像傳聞中說的是個貪婪、富有心機的女人,為了坎莫的財富嫁給他外,還在婚後毒殺了他──謠傳是這樣說的!不是嗎?」

他堅定地按住她的肩膀。「妳不知道自己嫁進了一個惡毒的家族,坎莫是其中唯一正直的人。」

她長吐口氣,想到坎莫死後的那數個月,就覺得想吐。「但我終究是害死了坎莫,不是嗎?我不知道坎莫的家人一直恨著我,直到他去世後。當他的遺囑被宣讀,指定我為繼承了絕大多數的財產時,他們全都氣瘋了,像典型的意大利人一樣尖叫大吼,說我是為了他的錢財嫁給他,而後又謀殺了他。」

他溫柔地撫弄她的手臂。「但妳最終贏了,他們再怎麼叫囂也無濟于事。」

她瞪著他,試圖忽視他性感的踫觸帶來的戰栗。「莉蓮應該告訴你了。」

「告訴我什麼?」他困惑地道。「她告訴了我甘家人對妳的指控,但僅此而已。」

「契爾,我沒有拿走甘家半毛錢。」

「什麼?」他震驚地望著她,放開了手。「妳不可能是說真的。」

「我是說真的。我不想要那些錢,我嫁給坎莫並不是為了他的財產或頭餃。如果他的家人不是那麼惡劣,我或許還會帶走一些他的紀念品,但我實在無法忍受他們的叫罵和怨恨,最後我只帶走了自己的衣物,和坎莫送給我的一些小東西,像是蝴蝶胸針。當然,他們認定我是罪惡感作祟,歡天喜地的接受了坎莫的遺產。」她聳聳肩。「我以為這件事早已經過去了──直至現在。」

契爾伸出手,極其溫柔地踫觸她的面頰。「瓊安……妳真的是個謎。前一刻,我還以為我比較了解妳了,下一刻我又發現了妳新的一面,而且永遠是出乎意外的。」

她輕笑著偎向他溫暖的大手。「就像剝洋蔥一樣,我想。既然如此,應該掉眼淚的人是你才對,不是我。」

「我的眼淚只會為妳而落──為了妳所遭到的打擊,以及妳周遭的人的虛偽。我不知道妳如何能夠承受這一切。」

她抬起頭,調皮地對他道︰「你不明白嗎?最終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清靜。」

契爾搖搖頭。「妳是我所遇過最不尋常的女性。」他溫柔地道。

「我們該回去看邁斯了,」她道,突兀地轉身,感覺胃里似乎有無數只蝴蝶在飛舞。「他一定在納悶我們去了哪里。」

契爾深深注視著她良久。「是的,我們必須。」他攤開掌心,注視著天空。「瞧,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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