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由我不由天 第三章
作者︰鴻雁

晨光細微,映著身畔女子豐膩的肌膚上細細的微汗。史朝義坐起身,沒扯了被女子壓在身下的長衫穿起,反果著胸膛推開窗。身後炭盆將熄,窗外冷風撲在臉上,打在胸前。有點兒冷、有些痛,他卻不在乎,只眯起眼看向蹣跚穿過院落的女子。她裹著厚重的大氅,似乎天生怕冷。抱著肩膀在風中瑟縮,全不見半絲精悍強硬。這時的她,流于柔弱卻生出更多愛憐。

被注視的感覺讓她挑起了眉,半眯了眼迎著日光,小樓上人影一晃,她卻認出了他。那頭豬!扁天白日的還要光著身子,真是不知羞!她抿緊唇,刻意忽略心底涌上的忿怒。

風吹過,她打了個冷顫,低喃了終于轉頭而去。

她走了兩步,卻突然撞上了什麼。乍然受驚,她未抬頭便吼︰「你走路都不出聲的麼?鬼似的——」在怡春樓,她的確是有資格向任何人發火。但——她的聲音突然頓住,瞠目看著手抵著赤果的胸膛,表情傻傻的。

「怎麼?貓咬了舌頭?」帶笑的聲音在她頭上方響起。她半僵著身子抬起頭,展露嫵媚的笑,「原來是史將軍,妾身失禮了……」就算他是頭豬,但好歹也是怡春樓的客人,看在錢的分上,她還是會很——很有禮貌的。

「這不怪你。要怪就怪這該死的鬼天氣!」他透著笑意,顯然听到她剛才的詛咒,「還滿意你所看到,所模到的嗎?」他低著頭;正好讓她看清他眼中的戲謔笑意。

「滿意!像史將軍這樣好的身材已經很少見了。」她漫不經心地笑著,收回手卻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真是令人垂涎的溫暖。

「如果你想,我很願意向你提供我的溫暖……」因她的目光,他的唇上揚成弧。

「史將軍又在說笑了。」職業性的笑容嫵媚嬌艷,帶著討好與獻媚卻讓他不自覺地眯起了眼,她又縮回那層殼里。不過沒關系,他有辦法擊潰她那層厚厚的、令人厭的殼。

「如果史將軍沒有什麼吩咐,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她退了一步,然後優雅地轉身。她可不想再和這頭豬有任何瓜葛。

他的唇噙著笑,輕輕地吐出了那兩個字,滿意地看她僵著身子,「寒兒——」他再叫,踱步上前。

「寒兒……」他還在叫,如一支利箭刺進她的心房,又仿佛有人一點點揭去舊傷疤,讓她疼痛無比。

「不要叫!」她僵直著背脊,連聲音都是硬邦邦的。不要,她不要這名字由一個男人口中叫出。不要!她捂著耳朵,大聲喝止他。不要來提醒她過去的一切——她不再是寒兒,她是岳紅紗,一個無血無淚的冷酷女人——就那樣,讓那段溫情活在記憶、埋在心底。

「寒兒……」他卻仍在叫。

「為什麼這樣待我?」她忿忿地想,在他近身的同時,猛地轉身如憤怒的母獅,用尖爪利牙撕扯他。

他沒有動,仿佛要任她將他撕成碎片。那種沁人肌膚的疼痛讓他有種錯覺——仿佛已與她融為一體,如此真實地感受到她的悲傷與憤怒。

「混賬!王八蛋!狽屎!懊下地獄的豬……」唇齒沁著澀澀的血腥,她仍用最卑劣、最惡毒的言詞詛咒他。史朝義抬起手,卻只是輕柔地捧住她的臉。因為是她,他只有滿心的憐惜。不說一句話,只以唇吻住所有未出口的詛咒與悲泣。舌尖觸到的腥甜混著她的香氣是種醉人的芬芳。

「原來沉淪一顆心是件很容易的事。」他這樣想,但要制服一頭暴怒的母獅卻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他牢牢鎖她在懷,隨她發泄所有壓抑已久的憤怒與悲傷,「好了,不要再逃避,不要再迷茫,你是岳紅紗,也是寒兒,再怎樣刻意逃避遺忘,這都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事實……」撫著她散亂的發,他出乎意料的溫柔,「不管是十四歲的寒兒還是現在的紅紗,我都喜歡。」

「你喜歡我?」她的臉頰貼著他赤果的胸膛,他的胸膛即便冷風也未改變的溫暖,她的頰也不覺微燙。但她的眸、她的笑卻仍是冷冷地透著蒼白的淒傷,「你為什麼喜歡我?喜歡我什麼?除了這一具還算美麗的空殼,你還對我了解多少?別以為從嬌麗那兒知道一些我的事就等于了解我,你這大白痴!」他不是第一個說喜歡她的男人,卻為什麼讓她如此心蕩神馳?

「我不是一個白痴。」他鄭重地聲明,「我可不想將來我們的兒子因你的詛咒而變成個白痴。」

她哭笑不得,「收回你所謂的‘喜歡’吧!我可不是那種痴等男人來愛的傻女人!」

「我知道。」史朝義聳聳肩,「你又要說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嗎?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你瞧,咱們一個壞,一個惡,豈非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麼?」

「別賣弄口舌,你這些花言巧語我听得多了,只會覺得無趣肉麻罷了。」岳紅紗直直地看著他,「說出你的目的你的理由,我不需要你廉價的感情。」

史朝義沉默,然後笑了。他以極低沉的聲音說︰「我愛你——愛你,如同愛著另一個自己,我相信你是上蒼對我的恩賜——你是這世上惟一為我而存在的……」

「為你?!」岳紅紗牽了牽嘴角,那樣蒙似夢的眼神。「從前娘對我說過‘我乃憑她而來,卻非為她而來。’我的生命,不是為了她也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我自己……」

以手相牽,他以肯定的語氣道︰「或許從前是那樣,但從你我相遇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你是為我而活,我是為你而生,命運相系、生死相連,誰都無法舍下誰……」

「真是很好笑的笑話。」她搖著頭,大笑著,直笑得彎下腰去,「你怎麼可以對一個你根本就不了解的人說這樣情意綿綿的話?你的‘愛’未免來得太快了吧!」

愛情?這世上還真的有愛情嗎?她听過最美的關于「愛」的故事就是杜家大少爺為了自己所愛的那個女人而拋下所有、已有、將有的前程財富的故事,但是怎麼樣呢,結局怎麼樣了呢?

愛情呵!不過是一場虛幻、一個夢境、一抹光影……或者,那種她不明白、未曾體驗過的愛情只是存在于悲傷的傳說之中。

她怎麼還能相信所謂的愛情呢?她可不會像林倍情愛著杜白石一樣痴痴傻傻地等待著男人來愛她。

「私生女,雛妓,鴇母,你是寒兒也是紅紗,是我所愛的人,就這麼簡單。我不管你做過什麼,也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愛你,這已經足夠了!」

真的「愛」她?分不清他話里有多少真多少假。或者,她寧願去相信他所謂的「愛」。抬頭痴望他,岳紅紗苦笑著搖頭,「你會後悔——總有一天,你會後悔愛過我……」

「那麼,讓我還沒後悔之前,讓我好好地愛你,擄獲你的心,讓你再也逃不掉避不開……」

這是他的命令還是一句咒語?她不知道,但在這一刻,她卻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昏眩。

那——是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岳紅紗有多怕冷,所以沒人會指責她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拋下所有有待招呼的客人,窩在房里。但並不表示她們也不會在意她在房里藏了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想起方才葉憐卿借口送茶點來時那隱含憂慮的眼神,岳紅紗就禁不住又是一聲長嘆。

而史朝義卻是得意地低笑,從她身後環住她的腰,「我想你如果告訴她即將嫁我為妻,她的臉色一定會比現在好看許多。」

沖他不雅地翻了翻白眼,岳紅紗嗤笑,「別做白日夢,我是不會嫁給嫖客的。」

「嫖客?!是指你未來的相公我嗎?」奉上一臉的無辜,「咱們之間可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清清白白、規規矩矩的,哪里沾得上那麼難听的字眼兒呢?」

無話可說,就算她再想上一天一夜也無法反駁他的話。因為這頭該死的豬說的都是實情。

甭男寡女同居一室數日,他們之間竟然還是清白得像張白紙——當然,那要除去他時不時的偷香。這種事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

她覺得史朝義是個很難懂的人,至少不是她可以看明白弄得懂的,她半帶著笑說出來。

史朝義卻只笑著撩亂她的長發,「你又何嘗不是個讓人難以捉模的小妖精?我的寒兒呵,只要你敞開心扉向我展露最真實的自我,你就會感受到真實的我……」

是嗎?因他們同是善于掩藏真正心思的人,所以很難真的敞開心扉,既便是把關系定格在親昵的戀人上。

她懶懶地笑,不再去尋求答案。這樣冷的天氣,正好與周公對弈一盤沒完沒了的棋。如數日來一樣,她枕著他的膝蓋沉沉睡去,以至當他的指尖掠過她面頰時又一次錯過他含笑眼眸中脈脈濃情。

聲音透過重重簾幕傳人,她轉動著眼珠悄悄睜開眼,卻沒有動。她听得出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是安慶緒,也好奇他的來訪。但在這世上,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好奇的人通常是不長命的。

「我早說這位岳姑娘是天生的尤物,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小王爺用過不就知道了。」他的笑透著不易察覺的森冷。

岳紅紗眨了下眼,牽出一抹無聲的嘲弄,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史朝義那張滿是虛偽的笑臉。或許他們真的是很像——同樣假得讓人厭惡。

她在心底嘆了一聲。

安慶緒啞著嗓子道︰「君子不奪人所愛,何況是史兄之所愛。」他可不是把半真半假的話當真的傻子,不會為了個女人得罪他尚要倚仗的史朝義。

史朝義沒接下去,只淡淡道︰「齊梁回來了?」

安慶緒也抬眼,只道︰「沒有。最近風聲緊,我叫他避一下。」

「事情沒成?」史朝義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提醒︰「我看你還是先收拾了齊梁再說,免得又出了什麼紕露,王爺那兒不好交待。」

「你放心好了。去了十人死了九人,就連重傷逃出的那一個都被齊梁當場擊斃。那十個人都是漢人,便是姓杜的小子懷疑,也沒證據。」

杜?!她的心突地一跳,不自覺地屏息凝神。

史朝義半側了頭,目光一閃,隨即道︰「杜家乃京中首富,其人長袖善舞頗有人緣,便是王爺也有所顧忌,還是莫要掉以輕心讓人抓了把柄才好。」

「我知道,要不然也不會特意吩咐齊梁找些漢人出手了。」他扼腕嘆息,「可恨竟讓那杜姓小賊逃過一劫,原只道他是個文弱書生,殺他還不是和殺只雞沒什麼區別,卻不想竟是個懂武功的主兒。十個高手竟只傷了個女人……不過倒听說他老婆傷得不輕,怕是活不成了。哼!真是幫了那風流浪子一個大忙——也省了他休妻的麻煩。」

姓杜——京中首富?!是他?他的老婆……她抓緊衣襟,胸口浮著郁悶,隱隱地痛著,在她不自覺時已溢出一聲輕喟。她模糊地听到安慶緒的笑聲,「美人醒了……」簾幔微動,她慌忙側身,掩起滿懷哀淒。

「怎麼了?」一只手親呢地攬住她的腰。史朝義半眯了眼打量她,看來無異樣,但怎麼就讓他生出不妥之感呢?她究竟听了多少?

「睡乏了而已。」岳紅紗回首,轉過頭已是一臉的明媚。

史朝義目光乍閃,還未說話,安慶緒已撩簾而人,「海棠春睡,果然是人間美景。難怪史兄貪看不舍呢!」

「安將軍又取笑人家。」含笑嬌嗔,盡現慵懶嬌態,「難得二位將軍如此雅興,不如我叫人準備酒菜,請二位開懷暢飲。」她的提議自不會有人反對。

酒過三巡,醉意醺然,似乎都醉了。安慶緒直著眼,大了舌頭,傻笑道︰「人美酒醇,今日想不醉也難啊!」

「小王爺乃當世英豪,豈會區區幾杯水酒便醉了呢?」岳紅紗媚笑如花,趁機又多勸進了一杯酒。眼看安慶緒已喝得暈頭轉向,東倒西歪,嘴角不覺勾起一絲陰狠。

「寒兒。」史朝義的聲音硬邦邦的,她心髒也仿佛驟然停止。頓了下,她慢慢轉過頭,倒真被他嚇了一跳,「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瞠目瞪著史朝義直指向她的中指,卻突見他頹然倒下,癱在軟榻上。

「死豬!」她罵了一聲,上前把他垂落在地的雙腿抬了上去,轉身瞪著趴在幾上的安慶緒。沒想到段紅杏從前用以逼良為娼的「醉春酒」今日倒被她派上用場了。

一聲冷笑,她所有的嫵媚嬌慵一絲絲抽離,只余下滿心的悲切憤恨。手中匕首高高揚起,寒光閃閃映著她淒厲的目光。她咬牙恨道︰「既然命不久矣,你就先下地獄等她吧!」在杜府近二載的相處,她此生難忘的情義,怎容得人殺了柔弱善者卻還惡意毀她名聲?

刺出所有的憤恨,卻突有一只大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她陡地抬頭,怒瞪史朝義千年不變的冰山臉,「你裝醉?」這頭豬!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要做什麼。」史朝義掀了掀眉,「為什麼殺他?」

岳紅紗揚眉冷笑,「你如願看到了你所想看到的,卻不代表你有資格問我原因與理由……」她頓了一下,冷冷道︰「如果你不願我殺了這個對你還有利用價值的人,那只有一個方法——」

話未出口,史朝義已用手指輕輕抵在她的唇上,「別說出讓你我皆痛心傷懷的話,我們不是敵人,永遠都不是……」史朝義望著她,深邃的目光竟讓她覺出幾分悲哀,「殺安慶緒——是為了那個杜白石?」他也曾是她的男人嗎?這個疑問閃過,心頭竟似有絲酸意。他不覺勾出嘲弄的弧,原來他也只是個會妒忌的普通男人,「或是為了他的妻子林氏?」究是為了誰?她的答案是否如他所想的。

不知他的疑惑、他的迷茫,岳紅紗所有的怒火在他吐出那個「林」字的同時爆發,「你這個凶手!竟還有臉來問我?連那樣善良無辜的女人也傷害,你們簡直不是人!」

「那只是個意外。」似乎松了口氣,他想解釋,卻被她披頭蓋臉地飆了個正著,「意外?!什麼意外,你們原本不就是去殺人的嗎?如今殺了人倒要說是意外了……」

他沉默,無法反駁。好一會兒,才在她的怒罵中插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殺了安慶緒,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最多不過是個‘死’!」有何懼?!

他陡地一震,突然冷笑道︰「說得好輕松!難道你很想死嗎?」

「死不死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何于?」蹙起娥眉,想擺月兌他鐵爪般的大手,怎奈他卻越抓越緊。

「你忘了我說過你我命運相系,生死相連嗎?如今你竟說不關我的事?」史朝義忍著氣,極力平心靜氣,「就為了這樣,你就要成為殺人犯,毀了自己這輩子嗎?」

「這輩子?!」岳紅紗哀憤交加,厲聲道︰「哪兒來的這輩子?我這輩子早就毀了,被你們這群自私自利、無情無義的王八蛋毀得一千二淨廣因她狠心的父親,甫出生,便已注定一生坎坷。被那些臭男人摧殘了身體、踐踏了尊嚴,懷著一顆破爛不堪的心,她還哪兒來的一輩子呵!

緊緊擁著顫抖的她,史朝義但覺一種難盲的悲淒如潮涌來,「我知道……你的過去並不快樂,但請你相信,我再也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好動听,好像一個荒謬的笑話,卻又為何讓她如此心動?

「你真的愛我嗎?我只是一個弒殺生父的私生女而不是你所想的淒婉純善呵!你明白嗎?我是一個凶手、一個凶手……」滿身罪孽的她,活該墜入十八層地獄,又哪有資格奢求什麼世間溫情。

不知他是否听懂她說的話,只陰沉著臉,過了一會兒卻道︰「你很在意自己是個私生女?」

他真的有听嗎?她要說的不止是「私生」二字,而是——她是個凶手呵!

史朝義沉吟著,終于又道︰「我的母親出身名門旺族,是一個被人贊為溫婉嫻淑的好女人。可是很不幸,在她出嫁的前一夜,她被一群土匪掠到山寨。也真是巧,那夜遇到繳匪的官兵,她被一個胡漢混血的小軍官所救。那時她還道是蒼天憐她無辜,卻不料命運與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那喪心病狂的小軍官恃強佔了她的身子,毀了她的清白。害她被夫家休逐,眾人唾棄……那個時候,她可能真的覺得生無可戀,不如一死倒落得個干淨……可惜那次跳河竟未如她所願,反倒發現身懷六甲。那是一個孽種——一個注定不會被祝福的罪孽……」

他的神情平和而鎮靜,聲音卻有絲微顫,甚至數度停頓,幾乎無法成言。岳紅紗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木然地瞪著被他緊緊抓住的手。他握得好緊——仿佛是捏住一顆因痛苦而抽縮的心髒。然後,她低低地開口,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幸好,她不是我……」

心中一動,史朝義低頭望她,唇角溢出一絲微笑,「幸好她不是你,才有了今日的史朝義……」若依了她的性子,怕不會容得孽種苟活于世吧?明白她的脾氣,再听那一聲「幸好」,心上便涌了濃濃的蜜。

十年的含辛茹苦、白眼冷落、欺辱謾罵,這世上再也沒有哪一種情感能超過母親對子女的愛。

十歲的少年,過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艱辛困苦,滿懷著仇恨,成為憤世嫉俗的街頭混混是很自然的事。那天痛毆那個一身華服的白胖闊少,卻被人一把揪住後衣領拎了起來。他憤然回頭,見著一個巨人樣的金毛大漢,傻了一下,再看那高踞馬上面容森冷的黑甲將軍,不知怎地,竟覺心悸。

而接下來的事情更是他連想都未想到的,那黑甲將軍竟會是那個該殺的混賬男人,他該稱為父親的那個人。真是天大的諷刺,當母親為了從拳腳下救他,迫不得已含憤叫出了那一聲「他是你的親生骨肉」時,他的世界驟然翻了個個兒。

那是混亂的一夜,當他在母親的撫慰中入睡時,仍是滿月復狐疑。未曾睡沉,他們所有的對話皆听人耳中——

「沒想到你竟為我生了個兒子!貞娘,你倒還真是念著舊情,把我們的兒子拉扯到這麼大……」

「為什麼不說話……」

「你放心好了,雖然你已不復當年的美艷,但念在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的分上,我還是會納你為妾的——你瞧,憑我現在的身份、地位、權勢,自會供你好吃好住好享受,你再也不必在街上受苦了……」

抬起頭,貞娘明淨的眼眸仿佛依然映著他當年的丑陋,「就算你成了大將軍,做了高官,仍改變不了你卑劣無恥的本性。史思明,就算死我也絕不會嫁你!」

「嗄!這麼多年,倒還未改了小姐脾氣。我說貞娘,你也不想想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若不是憐你為我守了這麼多年,本將軍哪兒會要你這麼個人老珠黃的女人?!也罷,你不嫁,我也不屑娶,只把我兒子還我便是。」

「別發夢了!他是我的兒子,絕不會跟你走的……」

「是嗎?你別忘記我是他的親爹,就算他不姓史,也絕改變不了他是我兒子的事實。」

是!那的確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那一場爭論,他被史思明強行帶走。而他的母親,卻在五日後自盡而死。據說,那正是那對他該稱之為外公、外婆的老夫婦收下聘禮,前往規勸倔女兒出嫁的第二天清晨。

母親死的時候,究竟想了些什麼,他一直很想知道,可惜卻永遠都沒有那個機會……

「史朝義……」喚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他實在不該告訴她這些事,害她莫名地心酸起來。不是不知道這世上比她悲慘百倍、千倍的大有人在,但她卻把自己困在悲傷里。而他卻敲碎了她偽飾的重殼,硬生生地把她扯入他的世界。從此,再也撇不清、割不掉……

冷風吹進窗來,鼓起重重紗幔。她竟未覺出絲毫寒意,頭靠在他厚實的胸膛,听他沉沉的心跳,岳紅紗恍惚了心神。或許,真如他所說——是蒼天見憐,許了她一個太過真實的美夢,若這是夢,就不要驚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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