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 第七章
作者︰鴻雁

十三歲進壽王府,從一個小小的夫人到被立妃封後再成為皇太後,三十年的榮華富貴,她可算是天底下最幸運、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看著面前一群正值青春年華、美艷動人的女人,心里禁不住要感嘆似水流年。曾幾何時,她也曾這樣美麗過,千種嫵媚、萬種風情,吸引無數艷羨與嫉妒的目光和先帝如火的愛寵。而那一切,如今想來竟恍惚得如一場春夢——那樣不真切……

目光落在素衣女子沉靜如水的面容上,李太後微微笑了。她不知道昊禎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早過適婚之齡的平凡女子,但看昊禎看她的那種眼神,真的是對她動了真心吧?這樣想就對她卑微的身世多了幾分寬容,甚至伸出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把哀家看做是太後,就當做是一個可親的老人,一個和善的長輩好了。」

老人?!這世上有這麼美麗的老人嗎?妙清模糊地想著,雖然心里早有準備,但真正看到這位可算是久仰大名的太後時,她還是不可避免地緊張。這樣美麗的人,這樣慈善的笑,怎麼會是一個陰狠毒辣、殘忍無情的人呢?還是這笑不過是一張精心描畫的面具?更可笑的是,她不知道她正對著笑的這個人竟是可能引她渡往鬼域的勾魂使者。

「不要怕,皇後雖然不善言笑,卻是個性子好的人。至于那些個……你不用理會她們的!」以為妙清的沉默是因為膽怯,李太後揚眉瞧著環立四周的美貌嬪妃,淡淡道︰「你們也都下去吧!這兒不用你們侍候了。」等眾人散去,才挽著陳皇後與妙清的手笑道︰「現在可好,這邊只有咱們娘兒三個,倒可說些體己話……皇後,你也別抿著嘴笑,那幫子小妖精走了,還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媳婦遵旨。」陳皇後溫然一笑,伸手拉住妙清的手,隨手褪下手中的玉鐲子,「這個就送給妹子做個見面禮。日後都是一家人了,還要妹子多體諒我這個嫂子才是。」

暈!妙清是知道英王向太後提出立她為王妃的事兒,可照常理來說,這個眼中只有權勢富貴的太後不是該百般阻撓、拒不接納、徹底鄙夷她才是嗎?

看出妙清遲疑的神色,李太後微微一笑,「哀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既然昊禎一心對你,不管你的出身如何,都是哀家疼愛的兒媳。」

「太後……很疼王爺。」

「為人父母當然是疼愛子女。哀家只有皇上和昊禎這兩個孩兒。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不會偏疼了哪個。就算你和皇後,哀家也會一視同仁。」

「只要是娘,就會對自己的孩子很好嗎?如果我娘還活著的話,一定也會對我很好吧!」哀然的語氣、淒涼的神情觸動了太後的心。

「好孩子,快別傷心了。十月懷胎辛辛苦苦地生下來,你是你娘的血和肉,是她生命的延續,她又怎麼會不疼你呢?就算為你做任何事,她都肯的。」

「是嗎?」妙清慢慢抬起頭,眼中流出復雜的情緒,「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傷害別人,做很壞、很壞的事嗎?」

身子一僵,太後臉上的笑像冰一樣凝凍。是昊禎告訴了她什麼嗎?她還以為那些事會埋在昊禎心里成為永不為人知的秘密。

沉默中,空氣也變得詭異地凝滯。皇後的心緊作一團,看著相互對視的兩個人,正要笑著打圓場。

太後突然扭過頭去,慢慢開口︰「你說得不錯!為了自己的孩子,別說是傷害別人,就算是犧牲自己都在所不惜……人神共憤,天理不容又怎麼樣?再多的禮教條規也不過是一堆沒用的廢紙!良心、道德比不上一張可愛的笑臉,敵不過一聲甜膩的撒嬌……你現在沒有做母親,不會理解一個母親的心。但有一天。當你成為一個母親,你會明白我所說的話。」

「是嗎?」究竟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自己那不可抑制的?妙清定定地看著她,耳邊听見皇後近乎急促的笑聲——

「說起孩子,昨個兒阿平才是可笑呢……」

目光遠遠地越過眾人,禁不住要去看亭中的女子。看她穿上素雅的宮裝,簪上碧玉簪子,整個人清新得像春天的第一抹綠意。但那樣春風拂面般的笑顏究竟是出自她的本心還是因為無名的授意呢?雖然因張生的擅作主張而暴跳如雷,卻仍然無法控制自己的猜疑。

無名對妙清說了什麼?是否已坦白承認自己就是如妃之子?妙清入宮是否是無名的小小計謀?究竟有何居心?難道竟是要……

龍昊禎的憂慮落入飲酒賞舞的皇帝眼中,不覺勾起一絲曖昧的笑,「沒想到昊禎你倒真是個多情種子。」

「皇兄取笑了。」

「是取笑嗎?你放著滿朝重臣權貴家中的千金小姐不要,偏要娶一個平凡無奇的村女,難道還不是多情嗎?」

瞧著皇帝的眼色,龍昊禎略一遲疑,終于道︰「昊禎不敢欺瞞皇上,妙清她實是玄冥觀的道姑。」

「是嗎?」語氣淡淡的,不見驚訝之色。

龍昊禎立刻知道自己這一寶是押對了,心中唏噓。

「朕早就听說元一真人手下有一群美貌如花的道姑……不知皇弟你是不是挑花了眼呢?」

刻意壓低的聲音讓龍昊禎皺眉,「臣弟是真心喜歡妙清,還望皇兄成全。」

皇上一笑,也不在意。忽又道︰「朕听說那些道姑個個精通內媚之術,可是真的?算了算了,喝酒!喝酒……」

龍昊禎舉舉杯,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忽听遠處一陣喧囂,待他趕到亭中,卻見幾個侍衛在階下按住一人,竟是太後身邊的太監總管何連長。

「太後!您相信老奴,那個元一真人真的是會妖術——他會迷惑皇上,加害太後……」

「住口!」太後渾身發顫。

身邊皇後神情慌張,「母後莫要生氣,何總管也不過是說個民間笑話。何必動氣呢?何公公,你還不住口!平日看你是個懂事的,今個兒怎麼竟讓太後這般生氣?」

听明白了,龍昊禎反倒靜了下來。看著一旁安靜得像是什麼都听不到、淡漠得似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鬧劇的妙清,他心里像突然燃了一把火,燒燎得難受。

「是哀家太寵你,你才敢這樣無禮放肆!你們還站在那做什麼?還不快把這個忤逆犯上的奴才給哀家拖下去!」太後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何連長也不叫了,也不拾被打落的帽子,只仰著一顆花白的頭顱,竟是沉默而安靜地看著太後,直到太後扭過頭去,才靜靜地磕了個頭,任侍衛押了下去。

妙清冷眼旁觀,安靜得像不存在。突然被龍昊禎抓住,她驀然抬頭,一雙眼清冷如夜,沒有半絲情緒。

「跟我來!」龍昊禎把她扯到角落,「這樣清澈的一雙眼……可你的心是怎樣?你為什麼進宮?無名要你做什麼?為什麼不說話?回答我!」

妙清沉默地看著他,用空洞的聲音回答他︰「我不明白王爺說什麼。」

「不明白?!妙清,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也知道你听得懂。」黑亮的眼籠上哀傷,「我只希望你做任何事之前先想想我——想想我怎樣對你,想想我母後怎樣對你……」

「王爺以為我要做什麼?如果王爺疑心我,那不如讓我走好了。」這是她的真心話,如果她此時走了或許也是件好事吧?她是一具失了心的木偶,無法控制自己,就算是明知自己所做的事是錯誤是罪過也沒法停止。

「我不會讓你現在就走。」那樣深的痛苦是她曾經在鏡中水面的倒映中見過的,為什麼明知錯,卻無法停止?「妙清,求你——求你不要讓我賭輸了!」

暮色降臨,妙清看著面前連綿而去的紅燈,覺得自己是身處銀河之畔。那一盞盞燈就是王母手中玉梳所化的星辰,閃爍著耀眼的光。仙境亦不過如此吧?飄裊的香于薄紗絲綢中細細抖落,熟悉而又陌生……那是來自那幅畫卷,那個擁著世上無雙美貌的女子,那抹魅惑世人的微笑。

眼前的一切是真實而又似虛幻,異域的奇香,進貢的醇酒,絕世的美人,傾國的舞樂,引人墜落的浮華與奢靡,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這一切,是本該他擁有卻無奈失去的——權利、金錢、美人、頹廢、婬靡與無邊的,若他真的擁有了這所有的一切,還會是她所眷戀的那個人嗎?

藥已下在杯中,妙清看著太後端起杯,飲下……

當太後昏倒在地,所有的人驚慌失色時,妙清清楚地看見龍昊禎倉促中回首望了她一眼,那一眼,像劍。充滿了失望、怨怒、痛苦與悲傷,狠狠地刺入她的心房。他是否已經知道是她動了手腳?可能馬上就會被戳破吧?

唇邊流出一絲苦笑,在近身相扶時被龍昊禎打落了手,她垂著頭听見龍昊禎急切地喚著︰「母後,你怎麼樣?」

「哀家沒事,可能是太累了……哎呀,你們都去吧,別管哀家了,去吧,皇上。清兒陪著我回寢宮就是了。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母後,你真的沒事?」

「沒事兒,只是有點頭暈暈的。」

看見龍昊禎歉意的目光,妙清的心里更是難受。說不上是她攙著太後還是太後扶著她,一顆心和腳步一樣輕飄飄的,而身後那雙眼卻始終隨著她,好像在審視著她的良心。

殿外,一個似曾相識的太監驅散了太後身邊的宮女小太監。妙清很想問他是不是無名安排的人,可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沉默地扶著有些迷糊的太後跟在他的身後。

穿過小徑,拂過垂柳,慢慢前行……究竟走了多久?是要到哪兒去?妙清不知道,只知道道路越來越難走,離歡笑聲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暗,只有那太監手中的燈籠搖搖晃晃如墓地的鬼火……

事實上,當她終于停下腳步。妙清真的以為自己身處墳墓。那樣的寂靜,如鬼魅一樣搖動的樹影。一種像發霉又像是燒焦的味道在整個院子里彌漫,看不清的蜘蛛網糊在臉上,不知從哪兒鑽出的蜈蚣爬過她的腳邊,甚至還有一只又肥又大的耗子大搖大擺地走過。

妙清不怕蛇蟲鼠蟻,卻因那種陰森而冷淒的氣氛而顫抖。太後卻是安靜的,發痴似的望著陰暗的角落。妙清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駭了一跳。心狂跳著看著那飄浮在空、腳跟沒著地的白影慢慢轉過身來。晶亮的星眸、柔美的面容、輕揚的水抽……

「鬼……」她顫著聲音,在身邊太後突然發出駭人的尖叫時也跟著尖叫。一定是鬼!是那不甘的冤魂從畫中飄出,才會有那股子霉味與焦味。妙清害怕卻移不開目光,突然有人在她身後扳住她的肩膀,在她未叫出聲時扯著她退到了暗處,卻是一直沒做聲的太監。

慌亂中妙清扭頭瞥見太後仍抱著頭蹲在原地,而那鬼魅一樣的影子沒腳似的飄過來。

「你認得我?你還認得我?」哀傷,淒厲,雖然聲音尖了許多,但妙清還是听出來……是無名!不是如妃——她的身子微微放松,心卻如張開的弓弦緊緊地繃了起來。難道師父是要——

「姐姐,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的。沒想到你今天終于又來見我……其實,我很想去見你。當我的身體化為灰燼,而魂魄卻日日夜夜重復著焚燒的苦痛……我真的希望你會出現在我面前。可是,我不敢去找你,那些華美的宮室,精巧的木門,懸著桃木劍,貼著驅鬼符,我一靠近,比當日火燒還痛上千倍……姐姐,你為什麼不說話?」

淒宛的容顏,卻隱隱泛著綠光。專注的神情,尋找答案的目光,仿佛當年御花園中的笑問︰「姐姐,你為什麼不說話?」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流了數十載。從心底、骨里浮上的恐懼、畏怯讓風韻猶存的臉變得扭曲。李太後的身子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樹葉,連牙齒都在打戰。

「是老天爺可憐我日日徘徊,夜夜哭泣,終于讓我又見到姐姐——我孩兒的骸鼻究竟葬于何處?姐姐讓我的身體化成灰燼,散為輕煙,無法轉世。總不至于狠心到害我那未滿月的孩兒也尸骨無存吧?」

「你、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低低重復著,太後漸漸不再顫抖,終于能抬起頭看她,「二十五年了,那災星早就在地下化了灰塵,就算投胎也投了二十五年,你又問來做什麼?如意,我知道你不甘心。可那都是你的命!我是聖朝太後,你是陰界鬼魅。我有佛祖護佑,神靈眷顧,你若再近身,我即誦那驅妖降魔的金剛經,讓你灰飛煙滅,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是,我是鬼。我是冤死的鬼!是心有不甘的鬼!是滿懷仇恨的鬼!姐姐,我是無法投胎轉世的厲鬼啊!你有佛祖護佑神靈眷顧,可是姐姐忘了你這聖朝太後是怎麼來的了?!姐姐,我才該是聖朝的太後啊!……你為什麼這麼狠?為什麼?那把火姐姐你燒得真是痛快!你躲在鴛鴦帳里,可听清了我淒厲的叫聲、不甘的哭喊?姐姐,還我的命來!還我孩兒的命來——」

步步緊逼的鬼魅,突變焦黑一片甚至透出白骨的鬼臉迫近眼前。李太後放聲尖叫,抱住頭一步步地後退,「你不要找我!出主意的不是我,放火的也不是我,是何連長,何連長!你去找他……」

「可是最後拿主意下命令的是姐姐你啊!」

「走開!你放過我吧……我給你燒紙錢,燒好多好多的錢,我叫人去找你娘家的人,封他們做大官!求你——放過我吧!」

「姐姐,你難道忘了我當初是怎樣求你的嗎?我跪在你面前,哀求著,連頭都磕出血,可是你連看都不看,好像我只是你腳邊的小貓小狽。我被關在冷宮里,求你來見我一面,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可你呢?叫人送來十丈白綾,一把絹扇,笑我失寵叫我自縊。我不肯,你又指使人放火燒死我……我的好姐姐,你說我該放過你嗎?」冷幽幽的話像是從鬼獄吹來的陰風,讓人遍體生寒,「不過,我也不會就這樣殺了你。我要讓你一一嘗過我所受過的苦痛,慢慢地、慢慢地死去,變成和我一樣的厲鬼!」

「不要!」厲聲尖叫,李太後再也受不住如此強烈的刺激,暈了過去。

靜寂,風慢慢地吹過,卻沒有聲音。妙清發著抖,後脊濕涼一片。

身後李仁拍著手走出去,「真人好本事,福王果然沒有看錯人。」

白影轉過頭,淡淡掃過他奉承的笑臉卻沒有說話,只向妙清伸出手。

猶豫一下,妙清終于慢慢走過去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原來,他的手仍然是溫暖,但他的心呢?可還猶有一絲溫情?

尖叫著從噩夢中醒來,幽暗的光線中一張模糊的面容入目,她先失聲尖叫,才發現坐在床前的人竟是妙清。

「我……哀家怎麼會回了寢宮?」

妙清奇怪地看著她,慢吞吞地道︰「太後難道忘了?剛才太後在宴上暈倒,所以才回了寢宮啊。」

「不是!」李太後急急地打斷她的話,「剛才……剛才哀家到了冷宮,還、還見了如妃。」

「什麼如妃?剛才民女陪著太後直接回到寢宮。」

「不對!」心煩意亂地打斷她,太後坐直身子,「何連長!」

為什麼這樣看她?妙清看著太後奇怪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開口︰「太後真的忘了何公公已經被打入天牢了嗎?」

聞言一怔,太後沉默片刻突又叫道︰「你叫外面那些個值夜的宮女都進來!哀家要一個一個地問!」

「……」妙清看了她一眼,轉身出去叫人。

「你說!哀家到底有沒有去過冷宮?沒有?!不可能!你們騙我!你們都在騙我……」推倒戰戰兢兢的小爆女,她只覺得一陣頭暈。

妙清不動聲色地扶住她,淡淡道︰「太後是太倦了,才會做夢。」

「做夢?!」怎麼可能是做夢?只要她一閉上眼,那張臉就會在眼前晃動,那個聲音就在腦中回響——那麼真切,怎麼可能是夢?她軟軟地跌坐在床上,忽然又受驚似的起身,「那個是什麼香?」

「那香——」聞言頓了一下,妙清的聲音有些沙啞,「回太後,那是來自異域的奇香,據說能有寧心靜氣的功效,可使人神清氣爽。是民女看太後疲倦,才擅作主張叫人燃上。若是太後聞不慣,我馬上叫人換了。」

「不用了,難得你一片孝心。」看著香爐散出的裊裊香煙,太後有些恍惚,突然緊緊抓住妙清的手臂,「哀家真的沒去過冷宮?」

妙清看著她慢慢地搖頭,極其平靜地說︰「沒有,太後哪兒都沒有去過。」

「真的沒有……」太後慢慢倒下,倦極地合上眼,模糊听得一聲低沉的嘆息。

「太後撞鬼了!」

是從誰的嘴里听來這句話?又轉身告訴了誰?流言的傳播總是以無人詳悉的情形迅速散播。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地遍布整個皇宮。直到驚動皇上、王爺以及那個慣會除妖除魔的元一真人。

慈頤宮,原本是皇宮里最寧靜的一處宮院,現在卻嘈雜有如鬧市。時而驚叫、時而大笑、時而痴看、時而痛哭——誰還能看得出那像只貓樣在屋子里亂躥的女人就是那個雍容華貴、慈藹溫善的李太後呢?

呆呆站在門前,兩兄弟不知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而皇上身後的小太監張著嘴,那一聲「皇上駕到」愣是沒喊出來。直到太後突然扭身沖向他們被攔下,那一群左攔右堵的太監、宮女才遲鈍地跪了一地。而李太後卻似受驚地跳開,遠遠地躲在柱子後。

「好多好多人……萍妃,你也來了嗎?好啊,連你這小賤人也敢跟哀家作對!啊——別過來!別過來……放開我!放開我……」

「母後!」拉著不斷掙扎的李太後,龍昊禎又驚又痛。

而皇上驚惶四望,驚懼猜疑的眼里連裊裊香煙後的觀音像都透著幾分鬼氣,「不錯!這屋子是不干淨!有鬼,有鬼……」

「宮中陰盛陽衰,陰氣重些也是難免。」于門上懸掛桃木劍,無名捏指沉吟,「不過貧道一路行來,並未發現妖氣。何況太後所住的慈頤宮供奉了觀音像,應該是沒什麼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太後會變成這樣?」皇上皺著眉,避過噴過來的符水,「朕不信母後真的是瘋了。」

「這……皇上,若皇上不相信御醫的診斷,不如就讓貧道再為太後診脈吧!」

「也好!不過這法事還是要做的。」皇上開始心浮氣躁起來,「愛卿身上可帶有金丹?」

無名一笑,自懷中取出羊脂玉瓶,「原要進宮時獻給皇上,這會兒倒忘了。迎上龍昊禎犀利的目光,無名淡然一笑,慢步上前。

看著無名上前,龍昊禎忽然迎上來,看似親近卻背著人狠狠地揪住無名的衣領,用只有無名身後的妙清能听到的音量低聲道︰「你做了什麼?你對我母後做了什麼?!」

「王爺這是什麼意思?貧道還未給太後診脈,如何知道太後病因?更何況貧道從未見過太後,又能對太後做什麼?」胸口受到重擊,無名悶哼了一聲,卻仍微微地笑。

「別和我打馬虎眼!我知道是你做的!」

「恕貧道愚昧,听不懂王爺的話。不過王爺若是懷疑什麼人害了太後又或是知道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應該馬上稟明皇上調派官員追查,而不是這樣威脅貧道以致耽擱了太後的病情。」

「你——」龍昊禎氣急,狠狠地瞪著他。他能說嗎?他能怎麼說?他能說什麼?別說他沒什麼真憑實據,就算他有,他敢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無名是先帝長子,是他那個被太後殘害卻僥幸未死的兄長,是聖朝理所應當的天子嗎?他一開口,別說母後清譽,皇室顏面,就是整個天下都會因他的話亂成一鍋粥。

「王爺沒有話說了?」無名淡淡笑著,格開龍昊禎抓著他衣領的手,與他擦身而過。

與龍昊禎目光一觸即分,妙清便慌張地垂下頭去,雖然不敢看,卻始終覺得那目光像釘子一樣把她像條丑陋的毛蟲一樣釘在牆上——赤果果的……

「無名給太後請安。」聲音是風輕雲淡的閑散,連雙眼都眯成兩道微笑的新月,但賁緊起來的肌肉卻禁不住酸痛起來。

無名看著那雙慢慢睜開的眼陡然瞪大,然後瞳孔收縮放大,臉上流露出那種恐懼的表情,分不清心里到底是緊張還是興奮。他不怕此刻英王揭破他的秘密,也清楚被「迷魂香」所制,神志不清、精神錯亂的太後怕是連他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了。但等了二十幾年,終于可以看到這大仇人在他面前的丑態,那種說不出的滋味讓他的心禁不住地微微顫動。

「你來了!」恍惚的神情,恍惚的聲音,卻是認真的語氣,「你怎麼又來了?這會兒天還沒黑呢!你快走快走,我不怕你!我這有佛珠護身呢!」

「貧道是來給太後看病了。」仍是微笑,無名要傾近身子,卻被太後如避蛇蠍似的閃開。

太後翻身一滾,手中已抓住枕下的念珠,高高舉在頭頂,「你們這群小賤人!活著和哀家斗,死了還要來害哀家!讓你們給皇上殉葬不是正好——活著的時候死纏著皇上,死了倒又不願意啦?!銀兒!你這賤婢,勾引皇上還不夠,還想懷龍種躍龍門,做夢啊!連那些個正經的妃嬪生的本宮都不留,何況是你懷的這個孽種!踹!狠狠地踹,給本宮踹死這個小賤人!……你們這些賤人,走開!讓那些小雜種死得全尸就是哀家慈悲了!哀家已經讓皇兒把你們葬在皇子陵了,也算是讓你們母子團聚,你們還要怎麼樣?……小賤人,你們活著的時候哀家也不怕,何況你們死了?再讓你們死一次……血,好多血啊!別燒我,別燒我……救命!救命——」

李太後神志不清,話說得也顛三倒四,一會兒是現在,一會兒又是過去,所有的人都听得呆住了。一時慈頤宮里一片沉寂,除了李太後瘋狂的叫聲,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撲通」一聲,竟是有人撐不住癱在地上。

無名慢慢後退,最後站直身看著臉色鐵青的皇上和神色木然的龍昊禎,平聲道︰「太後病了,病得胡言亂語,神志不清。」

「是,母後病了,病得很嚴重!」皇上點著頭,突然轉過身,沉默片刻,猛地扭頭喝道︰「從今天起,你們這些奴才就好好在慈頤宮侍候太後。沒有朕的命令誰也不準出慈頤宮半步。若是有誰抗旨不遵,立刻拖出去斬了!」

「奴婢遵旨。」跪倒在地,有人忍不住低低哭泣,心里都知道這輩子是怕出不了這慈頤宮了。

皇上皺皺眉,突然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無名垂下頭,掩去唇角的詭魅笑意,慢慢跟了出去。

龍昊禎怔怔地站著,突然撲過去抱住太後,「母後,你醒過來醒過來!」

別過頭去不忍再看,妙清又悲又悔,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轉頭間,只見太後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嘴里喃著︰「我認識你我認識你……」就算是明知太後的話毫無意義,妙清卻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膽戰心驚地慢慢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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