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弦五十 第二章
作者︰鴻雁

明嘉靖十三年正月十五夜

元宵之夜,彩燈高掛,比之明月繁星更為耀眼。歡快的樂聲在夜空回蕩,漫天的煙花,飛揚著浪漫情懷……

曹祿兒跟在墨窸身後,無心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宮廷盛會。

今天是元宵佳節呢!可惜卻無法人月兩團圓。家鄉的姐姐,身陷囹圄的父親,皆是她心底最深的牽掛。

她垂著頭,在心里低嘆。沒留神已離墨窸好遠,更一頭撞上一人,「呀!」她吃了一驚,還來不及道歉,已經挨了一耳光。

「啊!你——」她叫出聲,愣愣地看著面前叉腰而立的少女,一時回不過神來。

「你是哪個宮的?這麼沒規矩!」少女指著她,氣焰囂張,「怎麼!不服氣?哼!版訴你,撞上我是你好運,打你一耳光算輕的,若是撞上哪位娘娘,可就不止一個耳光這麼簡單了!」

「原來你打我倒是為了我好?」曹祿兒瞪著她,心里慪死了——不過是個比她大些的宮女罷了,居然這麼欺負人!

「你說對了!還不快謝謝我!」少女仰著頭,趾高氣揚。

「好!我這就謝謝你的大恩大德……」曹祿兒咬牙冷笑,猛地一巴掌扇過去,卻被人一下抓住,「你……」回頭見是墨窸,她不禁哼了一聲。

「玉香姑娘。」墨窸點了下頭,仍是一貫的微笑。

「多謝墨將軍!」楊玉香施了一禮,原本驚怒交加的臉轉瞬笑得春花燦爛。

曹祿兒不禁揚眉,「虛偽!」

墨窸看她一眼,搖了搖頭,仍笑道︰「玉香姑娘怎未隨侍賢妃娘娘左右?」

「玉香是奉娘娘之命回寢宮辦事,不料竟踫上這蠻橫無禮的小爆女。」

「那就不耽誤姑娘了。」

墨窸笑著,正要告辭,卻听楊玉香嬌聲道︰「不耽誤的!玉香也很想和將軍多聊幾句……」

曹祿兒挑起眉,看楊玉香垂首斂眉,滿面羞紅,頓時醒悟。惡作劇般,看著呆怔當場的墨窸,她上前壞壞地笑,「你死心吧!他不會娶你的——因為他喜歡的人是我!」

「呀!」楊玉香一驚,半是羞怯半是惱,抬頭看看同樣神情古怪的墨窸,嬌叱道︰「小賤人胡說八道!」

曹祿兒笑盈盈地看著她,毫不示弱,「是有個人在這兒發花痴做白日夢——可惜不是我!」

「你——」怒從心起,楊玉香揚手就打,卻被墨窸攔下。雖然不願惹是非,但總不能看她任人欺辱吧!看看曹祿兒,他只能無奈苦笑。

「墨將軍是存心要維護她?!」楊玉香瞪著她,恨不得吃了她似的。

墨窸沒有說話,只瞧向姍姍而來的宮裝美婦,恭身施禮,「末將見過賢妃娘娘。」

「不敢當將軍如此重禮!」宮裝美婦嫣然一笑,艷如桃李的嬌容隱約有絲怒氣,「玉香這賤婢可是得罪了將軍?」

「不是!」

墨窸皺眉,正不知該如何解釋,鄭賢妃已嬌叱出聲︰「大膽賤婢!本宮讓你做事,你竟敢偷懶違旨,莫非你不把本宮放在眼里?!」

楊玉香惶然跪地,顫聲道︰「奴婢不敢……」

「不敢!本宮看你膽子大得很呀!」鄭賢妃冷笑,「來人!為本宮教訓這膽大妄為的賤婢!」

「娘娘饒命!娘娘饒了奴婢這一回吧……」楊玉香哀求,瞥見應聲上前的宮女更是怕得身子發顫。

「掌嘴!」鄭賢妃低叱,有意無意地瞥了墨窸一眼。

曹祿兒靠近墨窸,皺眉道︰「我看她分明是在針對你,卻偏又要指桑罵槐遷怒于人。」

搖了搖頭,墨窸抓住她的手。

「娘娘,求您饒了玉香姐姐吧!」

鄭賢妃蛾眉倒豎,一甩手,已把求情的宮女打倒在地,「連你這小賤人也想抗旨?!」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小爆女翻身爬起,跪倒在地哀聲求饒。

鄭賢妃冷哼一聲,突听身後傳來一個低柔的聲音︰「妹妹何必為這些小事動氣?大正月的,小心氣壞了身子。」

吸一口氣,斜睨著領曹祿兒跪倒在地的墨窸,她緩緩回身,臉上已是嬌笑如花,「原來是德嬪——不!懊稱皇後娘娘才是……小妹險些忘了今個兒一早皇上就已正式冊立姐姐為皇後了呢!」

「還未謝過妹妹的賀禮呢!」方皇後矜持的笑容難掩得意之色。

牽了牽嘴角,卻還是笑不出來。鄭賢妃終于還是盈盈下拜,「賢妃鄭氏拜見皇後娘娘。」

「妹妹何必如此多禮呢?快起身吧!大家都起來……」方皇後一笑,目光掃過墨窸身後的曹祿兒,「墨將軍,你身後的是誰?」

「回娘娘,她就是奉太後懿旨入宮的曹姑娘。」

「是曹姑娘!」方皇後揚起眉,故作訝然,「咦!既然是覲見聖母皇太後,為何還在這兒徘徊?莫不是有人拖延誤事?!」

墨窸暗皺眉頭,只道︰「不是,末將先行告退。」

「將軍請便!」方皇後淡淡一笑,看向鄭賢妃,「哀家也正要到乾清宮見皇上呢!」

「恭送娘娘!」看方皇後離去,墨窸回首道︰「如果賢妃娘娘無事,末將告退。」

「不敢耽擱了將軍。不送……」鄭賢妃的目光越來越冷。

「請娘娘消消氣,莫氣壞了身子。」楊玉香上前,被鄭賢妃冷眼一瞪,不禁畏怯。

「沒用的賤婢!」鄭賢妃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恨恨地望著方皇後消失的地方,「方氏!你別以為自己撿了個便宜皇後做就贏了我,眼下且容你得意,早晚要讓你跪在我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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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新皇後嗎?」曹祿兒回首再看一眼,不以為然。

那個于正月初六被廢的張皇後是蠻可憐的,但也怪她不明聖意竟替那個壞蛋張延齡求情。不過這個新皇後也不是很討人喜歡。她長年在縣衙的公堂上玩耍偷看爹審案多了,察言觀色出奇地準。只看一眼就察覺出那皇後溫善的笑臉虛假得很。

「你為什麼不說話?這宮里的人都虛偽得很……呀!」揉著頭,曹祿兒瞪著突然停下腳步的墨窸,「為什麼這樣看我?」

墨窸看著她,沉聲道︰「曹姑娘,請你以後不要再亂說話!」

「我有亂說話嗎?我說錯了什麼?」曹祿兒眨著眼,一副無辜的表情。

墨窸皺眉,看她許久,終于只是道︰「你在這等我,我去見太後。」

「好!」曹祿兒笑著點頭,看他走兩步又不放心地回頭,不禁笑了,「你放心好了,難道還要我發誓嗎?」

墨窸一嘆,終于離去。

她低低地笑,不知不覺已覓著隱約傳來的琴聲而去,全忘了她剛才的保證。

風過,梅枝微微搖曳。花如雪落,暗香浮動……紅萼無言,一片清寒幽寂。與適才所見的繁華喧鬧迥然不同。

梅間小亭,宮燈燦然。

一名白衣婦人正在幾前撫琴,月光映在她清麗的面容上,猶如空谷幽蘭般恬靜,「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低吟入耳,曹祿兒突覺難言的陰郁、惆悵,不覺低嘆出聲。

「什麼人?」琴聲戛然而止,就連那背對她的婦人也轉過身看她。

曹祿兒吃了一驚,看著眼前的老婦——她溫柔的笑意多麼親切,讓她想起早逝的娘親——但她那高貴的氣質,眉間淡淡的憂悒,不!她不是娘,只是一個陌生的婦人。

定了定神,她立刻就猜出了老婦的身份。雖然她衣飾簡樸無華,更無侍從奴婢隨侍,但那種母儀天下的尊貴卻是任何人都裝不出的。這必是當今皇上的生母蔣太後了!當下不再遲疑,她猛地跪在地上,「民女曹祿兒叩見太後。」

蔣太後淡淡一笑,「起來吧!你就是黑衣提過的曹祿兒?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知憐惜寂寞之人。」

曹祿兒垂著頭,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你讀過書?」

「民女……識得幾個字。」曹祿兒猶豫著,處處小心。

蔣太後點點頭,眼中有絲哀愁,「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人老了,回憶便是她生命的全部!」轉目看著曹祿兒流轉的秋波,她不禁微笑,「少年不知愁滋味,和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呢?」

曹祿兒斂眉,垂下頭去。

沉吟片刻,蔣太後笑道︰「見過杜康嬪!」

「祿兒見過杜康嬪。」曹祿兒施禮,禁不住偷看蘭花一樣文靜的女子。

杜康嬪的微笑當真是幽淡如蘭,「你有什麼話就對太後說好了,莫怕。」

曹祿兒鼻子一酸,撲倒在地,「求太後救救我爹吧!他真的是無辜的……祿兒願意代父受刑!就算是要砍祿兒的腦袋也沒關系,求您救救我爹!」

「這世上無辜的人太多了,哀家又豈能一一救贖……」蔣太後笑著,眼里卻是濃得化不開的憂郁,「你真的願意代父受刑?就算失去性命也無所謂嗎?」

曹祿兒瑟縮了下,「是!」

蔣太後沉默許久,終于俯看她,「既然你執意要受罰,那麼哀家就罰你入宮為婢吧!」

曹祿兒怔了怔,遲疑地問︰「那我爹呢?」

杜康嬪看著她,微微一笑,「一罪不及二身!既然聖母皇太後已經罰了你,還有誰敢再罰你爹呢?」

「謝娘娘大恩大德。」看著翩然欲去的身影,她驚喜若狂。

蔣太後緩緩回身,溫柔的笑如陽光溫暖著她的心,「從今以後,你就以‘錦瑟’二字為名吧!」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芒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樹,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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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長亭,又是古道,又是陽關柳,又是離人淚……

曹長天望著女兒,老淚縱橫。縱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何苦!何苦……」他曹長天真是枉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呀!老了竟還要孩子為他做這麼大的犧牲。情何以堪?!

人都說官場險惡,其實,這世上是非最多的不是官場,而是那深宮禁院。幽宮深鎖,寂寂春秋,除了爭寵奪權、誣人排異,恐怕就根本無事可做了吧?自古以來,離權力越近就離死亡越近。他如何能夠放心呢?

曹祿兒笑笑,強忍悲痛,「女兒會小心的。」

「小心?」曹長天搖頭,「你這張嘴一氣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禍從口出呀!祿兒,在宮中行事切記謹言慎行,不可大意……」

「祿兒記住了!」垂首間,黯然魂傷。

這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更怕、更怕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曹長天看看眺望遠方的墨窸,突然疾步上前,跪倒在地。

墨窸驚詫莫名。

「爹!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呀!」曹祿兒急了,攙他他卻不起。

「墨將軍,蒙您相救,老朽銘記肺腑。但此大恩此生恐怕無法報答……如今,卻要厚顏相求,求將軍看顧小女,保她平安……」

墨窸苦笑,「曹大人快起來說話吧!」

曹長天哀嘆︰「但求將軍成全老朽一片愛女之心。」

「爹!」曹祿兒淒聲輕喚,早已滿臉的淚。身子一矮,陪跪在旁。

看著這一老一小,墨窸只能沉聲道︰「曹大人放心,若日後發生什麼事,墨窸定會設法保全令媛。」

她悄悄抬起頭看他,陰郁的心頭泛起絲絲暖意。

再三揮手,看馬車遠去,她再也忍不住,將頭靠在墨窸肩上,淚如泉涌。

墨窸怔怔,終于還是伸出手,輕輕拍著她的肩。

她再剛強,終究還只是個孩子!

沒有溫言低勸,沒有軟語寬慰,但他無聲的動作已撫平了她傷痛的心。抬起頭,她含淚的眸已有了絲笑意,「謝謝你!」

墨窸笑笑,沒有說話。

抹去淚,她揚眉問道︰「為什麼答應我爹的要求?你不必勉強自己的。」

墨窸一笑,淡淡地道︰「何必拿話來試我?你一個小孩子怎麼那麼多心眼兒!」

臉上一紅,曹祿兒啐道︰「誰是小孩子了!哪個又稀罕拿話試你?」

墨窸看著她,還是沒說話。

曹祿兒扭過頭,忿忿地道︰「將軍放心好了!我這無依無靠的孩子是不敢麻煩你墨大將軍的!」

墨窸苦笑著搖頭,只道︰「該回宮了,錦瑟姑娘。」

身子一震,她茫然回身,淒然苦笑,「是該回去了!我都幾乎忘了——是!從今以後,再沒什麼曹祿兒,活著的不過是曹錦瑟……」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鳥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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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七年三月十六。

「燕去鶯來春又到。花開花落,幾度池塘草?歌舞筵中人易老,閉門打坐安閑好。」

清晨的細雨,漫漫……

濕了皇城,濕了飛塵,濕了如花玉頰……

曹錦瑟仁立于廊下,看雨如煙霧,雙眸亦籠上霧樣的輕愁。

扁陰似箭,四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卻足以改變許多事。嘉靖十五年,鄭賢妃生皇次子,剛出世即被立為皇太子,母憑子貴,行事愈加張狂。而杜康嬪亦因十六年初生皇三子而被冊封為康妃。反而是方皇後所出皇五子未及滿月即早殤,令方皇後悲痛欲絕。

而她,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不羈任性的女孩兒。寂寂深宮,漫漫歲月,即使有太後的寵愛憐惜,但對自由的渴望、對親人的思念讓她深深懂得何為寂寞……

「錦瑟姐姐!」一聲呼喚讓她回過神。

「太後醒了?」她急回身,奔去。

這一年多,太後的身體每況愈下。年前的一場風寒還未好,大正月里卻听聞皇七子殤,又驚又怒竟就此纏綿病榻。

「娘娘,奴婢炖了銀耳燕窩粥,您就吃一點吧!」扶起蔣太後,她又細心地加了個軟墊。

「哀家不想吃。」蔣太後搖頭微笑道,「錦瑟,哀家記得今天是你的生辰——十七了,若是在民間,早就做了娘呢!」

曹錦瑟笑笑,沒有說話,只輕輕地梳理她花白的發。

蔣太後道︰「等哀家去了,你也就出宮去吧!」

身子一震,曹錦瑟搖頭,誠心誠意地道︰「奴婢願意服侍太後一輩子。」

「傻孩子!哀家的身子自己知道……」低低嘆息,蔣太後望著她,「難道你不想和家人團聚了?!」

和家人團聚?她想!很想很想……黯然垂首,她的眼圈紅了。一切都太遲了!她不能告訴太後三天前她就已輾轉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她不知在背地里哭了多少回,當人面前卻還要強顏歡笑。

抬起頭,她以笑容掩飾悲傷,「太後會長命百歲的!」

「長命百歲?!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世上活百歲的人少之又少。」蔣太後一笑,是種將生死看開的豁達,「說什麼千歲千歲千千歲,又什麼萬歲萬歲萬萬歲?不過都是些哄人開心的吉利話罷了!」她合上眼,夢囈般地說,「近來總是夢到安陸……夢到他……」曾听人提過人死前總是回味過往種種美好的回憶,甚至夢到死去的親人……怕是真的命不久矣!看著蔣太後如夢一般的神情,曹錦瑟不禁黯然。從前她一直不明白太後那句「回憶已是她生命的全部」所指為何,直至近兩年才真正明白那句話。

「奴婢叩見皇上。」窗外傳來叩頭之聲,她忙跪倒在地,窺見一角燦爛的明黃,「奴婢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淡淡掃過她的臉,朱厚熜傾身上前,「母後身子可好些了?」

蔣太後睜開眼,含笑的眼眸有淡淡的嘲弄,「皇上怎不守著丹爐,倒有時間來看哀家?」

朱厚熜揚揚眉,也不著惱。母後雖亦尊崇道教,卻一向不喜他煉丹求長生之舉。但求長生又有何不好?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他大明歷代皇帝,哪個帝王不想長生不老。飛天成仙?接過呈上的清茶,他隨口問︰「叫什麼名字?」

「奴婢錦瑟。」曹錦瑟低垂著頭,恭敬地回答,唇邊卻勾起一絲笑意。入宮四年有余,總也見過皇上百次有余,同一個問題卻在心情好時隨口問了不下數十次。也難怪!這宮里多少女人?別說她這平凡無奇、毫不起眼的小爆女,就算是皇上寵幸過的嬪妃秀女,他也未必記得清名字與長相吧?!

眼角瞥向窗外。她襝襖而退。在回廊下,如預料中找到了她想見的那個人,「墨將軍!」她輕喚。看他回首淡淡地笑,她不覺微笑。

四年多,雖只曾遠遠地見過,他卻始終沒變,仍是那種淡淡的笑,有禮卻透著拒人千里的淡漠。然這虛偽敷衍的笑卻是讓她感到如此親切。

「錦瑟姑娘!」墨窸還了一禮,抬頭看她。雖仍是淡淡的笑,心卻莫名地一悸。

四年多,她真的變了很多。每一次遠遠地看她,都感覺出些許不同。眼前的她,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得可憐的小女孩。窈窕娉婷,文雅而恬靜,清秀的面容帶著矜持的笑——一如他所見慣的閨秀淑女。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她的恬靜與矜持背後還是當年的執拗與沖動吧?

曹錦瑟深施一禮,低語︰「多謝墨將軍托人帶家書入宮。」

「小事不足掛齒。」看她平靜的面容,墨窸遲疑地道︰「節哀順變。」

丙然他是知道的!

曹錦瑟抬眼看他,鼻子有些發酸,唇邊卻仍是帶笑,「有勞將軍掛心。」

墨窸微怔,一時無語。不知為什麼,竟憶起許久以前倚在他胸前的溫熱,滴在衣襟的熱淚——發痴嗎?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哭泣的女孩兒了。

「不知帶信的人可還說了些什麼?」猶豫半天的一句出口,仿佛霧樣升起的冷淡疏離瞬間去了不少。

是呵!即便四年多不曾有瓜葛,他卻仍在她的生命里佔有很重要的位置。

墨窸驀然回神,卻好尷尬,「好像——沒說什麼吧!」

是呀!遠來的鄉下百姓進了將軍府,怕都怕死了,哪兒還有膽子閑話家常?她笑著,卻一聲低嘆。

墨窸看她,倉促地道︰「福建沿海倭寇猖撅,盜匪橫行……」

曹錦瑟看著他,怔了半晌,突失聲大笑,笑了兩聲卻又哭了起來。

倭寇、盜匪?!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墨窸沉默。見過的女子雖多,卻只有她一個能讓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兩相無語中,忽有腳步聲傳來。曹錦瑟慌忙扭身,匆匆拭去臉上淚痕。

「太後宣墨將軍覲見。」看見曹錦瑟,來傳旨的張金蓮微怔,「錦瑟姐姐。」

看她縴弱的背影,墨窸終是無言地離去。

听他腳步漸遠,曹錦瑟緩緩回身,脈脈凝望他的背影。

雖然四年多來未曾踫面,但于他,並不陌生呀!

世人皆以為他是興獻王收留的無姓孤兒,甚至傳他本是興獻王的私生子,她卻知收留他的實是聖母蔣太後。太後不止一次地提起初見他的那個黃昏,言及他的倔強、他的孤僻、他的心細、他的正義感以及他的那身黑衣。就是因那身藍縷黑衣,他得了個墨姓,賜字「黑衣」。

太後講過許多的往事,但她記得最清、最真的卻全是關于他的。是有意?是無心?她從未用心分析過。然今日與他乍然重逢——不!豈是乍然重逢?分明是她有心尋他。四年來,即便無意,也早已知道他不離皇上左右的習慣——卻似一石驚起千層浪,讓她心湖蕩起陣陣漣漪……

對他,竟原來早已不是感激之情。驀然回首,才發覺早在知曉「情為何物」之前就已情根深種,難以自拔。正是未曉相思已相思,曉得相思情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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