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生的日記 第十章
作者︰肖復興

4月28日

下午的班會,砸了鍋。我看得出,黃老師很傷心。不過,我不同情她。雖然,我和她關系很好,但這一次她自作自受。誰讓她搞這個主題班會的呢!還系列!什麼都系列!系列報道、系列化妝品……主題班會也系列,看黃老師還系列不系列了!

起初,黃老師讓我先發言,我說我還沒準備好演講稿,先听听別的同學發言吧!別的同學更是一言不發。黃老師沒辦法,只好自己先說。她把麥考利夫的事跡講得很動人,她說她自己的理想是做一名教師,希望能成為一個麥考利夫一樣為事業獻身的人。一個人只有事業,才會使生活充實,才會幸福,才會無悔無愧,一個人,不能只想自己個人的安逸,只想自己的小理想……接著,她話題一轉,談到報考志願的事。她談到自己,當初報考的是中文,後來卻分配到政教系。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們的理想,我們要有志氣,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她又說,有的同學只願意報考「北(京)上(海)天(津)」的大學,不願報考「新(新疆)西(藏)蘭(州)」的大學,這是缺乏遠大理想的……

我注意觀察大家的表情,起初,听得還挺入神,後來,漸漸走神,最後干脆沒神兒了!黃老師這人就是這樣,把話說得這麼滿!吧嘛非要把事業和生活對立起來?干嘛非要把祖國的需要和個人志願對立起來?我很想問問黃老師︰「您說一個人只有事業才會生活充實、幸福,是這樣的嗎?人究竟是為工作而生活,還是為生活而工作呢?您說您要做一個麥考利夫式的老師。麥考利夫有自己的家庭,有丈夫和孩子。您呢?您只有事業,您至今孤獨一人,您還比麥考利夫小七歲。您的生活是真的充實、幸福嗎?」我不懷疑黃老師的的確確是這樣想的,但那不過是自我安慰、自我維持平衡罷了。同學們誰還願意听這番大道理!黃老師,您怎麼就老不明白呢?同學們是那麼容易听了一次您的講演,為您的這個麥考利夫就感動了,就都不報「北上天」,全報了什麼「新西蘭」了嗎?黃老師總在給自己編織這種教育的「童話」!

下面,同學的發言簡直是應付差事。與其說他的講演,不如說他們在背書!

最後,輪到我了。黃老師點了我的名,我知道是逃月兌不過了。我只好站起來說;「說實話,我沒準備講演稿。非得讓我說,我說什麼呢?我忽然想起剛上高一那年,學校第一次組織講演活動。那一次,選拔出來優秀的同學到區里,然後到市里,最後到電視台進行全國中學生演講比賽。說心里話,那時候,我真想去。可是,老師偏偏沒讓我去。我心里還別扭好幾天呢!可是,這樣的活動搞了多次,我覺得純粹流于形式,而且,學校為了贏得榮譽,奪個獎狀回來,大家挺光榮的。校長特意把獎狀放進鏡框里,擺在會議室里,哪次來人到學校參觀,都得讓人家看看!仿佛那就象從洛杉硯奧運會上捧回來的金牌。這種榮譽究競有幾分價值呢?那些演講稿,都是事先寫好,老師修改,然後背後,上台照本宣科,不帶打一點兒嗑巴的,別人鼓掌。我覺得挺別扭的。可是,後來,讓我也去演講了。我想我一定不事先寫,我一定自然,我一定講講心里話……說了好些個一定,一上台,我依然和其他一樣,照本宣科,夾進一段段名人名言、把句子修飾得慷慨激昂……那一次,我還真地得了獎。回家,我就哭了……」

同學們听得挺入神。黃老師莫名其妙。我抬起頭望望她︰「黃老師,我還接著講嗎?」

「講—一」同學們起哄似的喊。

「講吧!」黃老師說。這是她的優點,不管我們有什麼話,她都允許我們講完。

「那我接著講。一個人的理想和志向,靠什麼培養?我不否認班會的作用。但我對這種越來越流于形式的主題班會太不感興趣。同學們也是這樣。一個人的理想和志向,並不是能靠演講來完成的,也不是靠……怎麼說呢?我覺得這象人走路,是要一步步走過來,不可能不過西山晴雪,一下子就爬到香山的鬼見愁!可以說,到了高三,就要畢業了,同學們的理想恐怕已經定了,要改也難了。老師的工作更不能乞求一次兩次班會未奏效了!就這些,完了!」

我剛坐下,班里有的同學問我︰「說半天,沒說你的理想!」接著是大家起哄︰「對!說說你自己的理想是什麼?」

我站起來只說了一句︰「我的理想,靠我以後的行動說明,而不是今天的語言!」

班會結束,我很想找黃老師談談。我看她情緒不高,便沒找她。我听見「西鐵城」同幾個男同學議論︰「黃老師開那兩次男子漢和女生形象的班會開上癮了……」我很替黃老師難過。「西鐵城」話說得尖刻,卻也尖銳。

五點鐘,我沒有去美術館。我也沒給丁然回信。我不是想得過多。我只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感情再一次控制不住。一個人,應該有自制力。彼此通信,不是挺暢快的嗎?我願意這種友誼地久天長!

此刻,他會不會正在美術館門口等我?

4月29日

我以為今天一定會收到丁然的信。沒有。

黃老師找我。我們沿著校園而道一直走到黃昏,一直談到黃昏。她又講起昨天的主題班會。她說︰「你們的意見有對的地方,也有偏激的地方。」我說︰「究竟是對的地方比重大?還是偏激的地方比重大?」她說︰「各佔一半。」我又說︰「主題班會到底應不應該否定?」她說︰「不是否定,而是改進。」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這一刻,我象老師,她又象同學。我們平等地談話。我願意老師都能象黃老師這樣。

突然,黃老師對我說︰「現在,當老師真難!老一套的教育方法行不通,新的一時又弄不出來……」我不由得格外理解黃老師起來。她是竭力想找到這新的教育方法。我想起上一次在班上搞男子漢和女生形象的討論,有的老師還說她是「淨想搞新花樣兒,獨出心裁,想出個名兒」呢!難保這次系列主題班會,沒人議論黃老師。當老師,可真是難!

4月30日

今天,丁然還沒有來信。

明天就是五一國際勞動節了。北京城的街道上象變戲法一陣,一下子涌出了成千上萬盆鮮花。北京的節日還是格外漂亮約。

下午,沒有課。照例,又是大掃除。怎麼那麼巧,我搬桌椅掃地,搬著,搬著,我和郭輝竟同時搬起同一張桌子,一時特別尷尬。我們都想極力避開對方的視線,但彼此的目光卻時不時總要相撞,桌子放下時,沒有一起松手,桌腿砸了我的腳……

我覺得我們倆人都特別好笑。干嘛不能自然些?還象以往一樣?想到這兒,我先對他說,打破這種尷尬︰「五一節準備到哪兒去?」

他平淡地回答︰「哪兒也不去!」

「在家溫習功課?」

他點點頭。

沉默了。又無語了。

這一次,他先講話︰「怎麼好長時間放學在路上沒見你了?」

我說︰「我這些天走得晚!」

他說︰「我說呢!」

我又問︰「你媽媽好嗎?」

「還好!她有時還提你。」

「是嗎?」

「我媽是個好人,其實,她歲數還不大。我總勸她再結婚!她說非等我考上大學再說……」

我沒想到他能對我講這番話。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說這麼多話了。我特別高興。當感情的風暴平息過後,這種交流給人帶來快樂。

掃除完後,我們一起騎車回家。再是好長時間,我們沒有一起騎車,沿著這條路回家了。一路順風,春天的氣息撲面,讓人覺得清新、愜意。我們都想再找些話說,卻一時什麼也說不上來。就這樣默默地蹬著車,默默地騎著走,也是快樂的。我只看他的那雙蹬車的腳,還穿著那雙奈克旅游鞋……

分手時,他照樣象以前一樣向我揮揮手.雖然,那揮手的姿態一樣,卻意義完全不同。但,我依然高興,並且久久難忘。我覺得這是我高中一段最難忘的友誼。誰說男女同學之間只有愛情,沒有友誼呢?

晚上,又來了兩撥人找爸爸。爸爸沒在家,這些人便把禮物放在家里,媽媽照例收下了。這種情況,我已經見多不怪了。爸爸的汽車修配公司辦得挺紅火,有求他的人挺多。我心里挺納悶,大街上跑的汽車一輛輛不都挺好的嗎?怎麼會有那麼多汽車需要修理呢?起初對爸爸的憤怒,現在越來越淡了。我覺得這大概才是爸爸真實的本人,以往不過是報上宣傳和我自己的幻覺罷了。

爸爸回家,挺高興,問我︰「今兒給你帶來一件好東西,你猜是對麼?

我猜不出來。我已經過了對猜謎感興趣的年齡。

爸爸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袖珍收錄機我一眼就認出來是SONY牌。這種微型收錄機比一般的還小一半,市場上要賣400多元。班上,除了班長有一台,其他同學都還沒有呢。

「你不老早就吵吵要這玩藝兒嘛!好好學外語吧!」

說著,爸爸又從書包掏出來一盒挺漂亮的美容器,香港貨,遞給媽媽︰「給你!」

媽媽說。「這玩藝兒,我哪兒還能用上?都多大年紀了!」

最後,爸爸又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電動剃須刀,給哥哥。哥哥一撇嘴︰「到我這兒,就拿這玩藝兒對付了!」

「慶祆五一節,一人一件禮物!」爸爸高興地喝上兩盅。他現在財大氣粗起來。書包象只寶盆了,能夠應有盡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我猜想這SONY收錄機一定又是誰送的禮。一定!爸爸這幾天不僅幫助人家修理車,而且用零件幫助人家弄出一輛車來,這可不簡單,又幫助人家起出一個牌照來。這在北京交通緊張,車輛缺乏的情況下,可解決了人家的大問題。我真不想使用這種帶著污染的東西。

大概爸爸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別以為這又是人家送的禮。不是!你放心用吧!這是我花錢買的,人家內部處理品!」

這套把戲,我就不清楚了嗎?名曰處理品,實際上等于白送,不過是象征幾個錢,遮人眼目罷了。

爸爸,爸爸,您欺騙了這個社會,還要欺騙我嗎?

5月1日

一清早,郝麗萍就來找我。她今兒穿得真漂亮,一件檸檬黃的連衣裙,煞是爽心悅目。她是全班今年第一個穿裙子的同學。

「怎麼樣?還可以吧?就是咱們一起在百貨大樓買的那塊布做的。」

「不錯!你領導咱們班服裝新潮流了!」

「為了穿它,差點兒和我媽干一架!」

「這我猜得到!」

「可我還是穿了!都多大了,穿個衣服還受限制!」

我想笑,總想起那個專供郝麗萍換衣服的公共廁所。

「走!陪姐到東風市場買點東西去!」

我沒有陪她去。我在等丁然的信。我想他該來封信了呀!

可是,一直等到晚上了,送晚報的郵遞員都來過了,信還沒有來。我的心一下子騷動不安起來。等待,最撓人不過的了。為什麼他不來信呢?生氣?是不是我做的過分了?我想得太多了?我去美術館見見他,又有什麼呢?我忽然發現,沒有他的信,在我的生活中似乎少了些什麼。

鄰居的小珊珊又哇哇地哭起來。今天白天,她媽媽帶她去公園,那麼大點兒的孩子,哪個不願意玩,非讓她照著那新擺出來的鮮花寫生,寫得了嗎?小珊珊不干,要玩,已經哭了一頓鼻子。當著公園里那麼多人的面,她媽媽一把就拽過孩子,打孩子。現在,不知又因為什麼,肯定又讓小珊珊學這學那。小珊珊真夠辛苦的。大五一節,也不能消停,總要象上滿弦的表。她爸爸說什麼了,听,她媽媽又在和她爸吵。……

我听不進去!真煩!我真想沖著他們大喊幾聲︰饒了我行不行?……」

5月2日

今天,我不再等丁然的信了。我忽然想,也許,他不來信,是要到家里來找我!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牢牢的扎在心里,越發使我堅信不疑。于是,一上午.我都處于為自己這一念頭而興奮的狀態,媽媽要去姥姥家,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我要等待!媽媽臨走時囑咐我;「要是有人來,你就說我上班去了!」我挺奇怪,媽媽這是怎麼了?也有人來找她?平時,是很少有人來找他的。

我等呵,等呵,為自己心造的幻影激動了一上午。我特意將自己的房間還整理了一番。又特意到院門口張望了幾次。可是,他並沒有來。

他在干什麼?溫書?還是去公園玩?找同學聊天?……我的腦子里,怎麼光出現他的影子?

我什麼也干不下去,中午飯都沒吃,就躺下,想睡午覺,卻又怎麼也睡不著。真可氣!我罵自己,恨自己。同時,也罵丁然,恨丁然。我這是怎麼啦?

正迷迷糊糊睡著,門,響了。有人敲門。我趕緊跳下床,走出里屋。打開門一看,我愣住了。不是他!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陌生男人。

「靜敏住在這兒吧?」

哦,他是來找媽媽的。

「不在,我媽去我姥姥……不是,去上班了!」

那人仔細端詳了我一番,竟叫出找的名字;「你就是天琳吧!」

我傻兮兮地說︰「是呵!」

「都長這麼大了!」

好象小時候,他見過我。我可從來沒見過他。他沒再說什麼,就走了。

晚上,媽媽、爸爸都回來了。我告訴媽媽︰「有人來找過你!」

媽媽沒說什麼。

爸爸正跟媽媽說哥哥的事︰「天鵬這小子這幾天晚上回來的晚,淨忙乎什麼呢?听說他那個對象又吹了……」

我心想︰吹了好!他那對象我看看就夠了,以後讓我管她叫「嫂子」,可怎麼個叫法!

5月3日

今天上學來看見郭輝,不知怎麼的,使我又想起來丁然。他們倆人真的有哪一點兒那麼相象嗎?為什麼我總把他們兩人連在一起?我說不清我的心里究竟是什麼因素在作怪。

冰輝來得挺早,我又是在校門旁的車棚前見到他的。想想半年前在這里見他的情景就好象昨天的事,真好笑!他見到我,很平淡地問了句︰「又背外語呢?」我點點頭,剛要和他講話,他推車進了車棚、然後開始他的雷打不動的長跑!

我的心里是悠悠的,象天上的薄雲彩。想起丁然空空地在美術館前等我,一定生氣了!他那樣子一定會象現在郭輝一樣,不願意理我,而獨自一人長跑去了!男子漢給女同學寫一封約會的信,也不那麼容易呢!我卻輕易地傷害了人家的心。是我不對!我干嘛這麼顧慮重重?難道這就算是有了前車之鑒?

我的心為什麼這些天變得象搬空的教室,一下子空空蕩蕩,沒著沒落起來?而且,越發思念這個丁然,推也推不開?莫非我已經平靜多日的心,再一次被攪亂了?還是一顆愛過,又曾經失去過的心,的確需要去填充?……哎呀!我簡直糊涂了。

上午第一書數學課,老師大概看我走神兒了,故意提問,我連題都沒听見,惹得全班大笑。我看見郭輝回過頭來望望我,目光格外異樣,似乎很奇怪,我怎麼連這樣簡單的題都答不上來!那目光真刺激人!

下午,我怎麼也憋不住了,給丁然寫了封信。我反問他︰「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來信?把信投進信筒,心里才暢快了。

5月4日

五四青年節,照例是下午全校開校會,同學們坐在教室里听廣播。我發現,學校有著驚人的重復能力,簡直就象被惰性的風吹著的一支風車,轉動著單調、一個樣的圓圈。從初一到高三,六年的五四青年節,六年一個形式,一個內容,一樣坐在教室里听廣播。校長發完言,請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師發言。這是我們學校唯—一名參加過「一二•九」運動的老師,已經退休,還是每年被請回學校,做著內容一樣甚至是一個字不差的報告,我幾乎都知道他一定在講到哪兒時要咳嗽一聲,咕咚咚喝一口水,漱漱喉嚨。純粹是只管耕耘,不管收獲,一點效果沒有,緊接著是學生會、團委會、各年級同學代表發言、教師代表發言。會議安排得緊湊而冗長。我看得出,連我們黃老師都不大滿意,她只是從來不說學校的壞話罷了。她坐在教室前捧著一本書在看,根本沒听廣播。

同學們也都各想各的心事,各干各的事情。有人看新來的一期體育雜志,下個月初,在墨西哥舉行的13屆世界杯足球賽,早就吸引住了這幫球迷的心呢。有人在默默地背外語單詞,有人在悄悄地演算數學習題……我閑著無事,在本上瞎畫,也不知畫的是什麼名堂,連我自己也看不懂的抽象派圖案……風隱掃校浪漫★小說制作室★

誰知,就在這時候,校長出現在教室的後面。這是校長的一貫做法。他講完話,總要到各班教室走走,檢查檢查。我們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呢!這功夫,我和別的同學還在其次,倒霉的一個是郝麗萍,她正看一本瓊瑤良小說《在水一方》,一個是郭輝,居然和幾個男同學打起橋牌。

校長從他們手中抄過撲克牌和那本《在水一方》,真火了,他先沖著黃老師生氣︰「你看看你們班上同學都干什麼呢?你怎麼不管呢?」

黃老師無話可說,仿佛人贓俱在,無地自容。

校長揮著撲克牌和書又沖同學們發火︰「你們就是以這樣的實際行動,紀念五四青年節嗎?啊?打橋牌!居然打起橋牌來了,郭輝,你站起來……」

冰輝站起來說︰「橋牌也是一項運動嘛!易卜生橋牌比賽,全世界就有十萬人參加呢……」

黃老師打斷了他的話︰「郭輝,怎麼這樣對校長講話!再是什麼運動,也不能打到教室里來呀!」

冰輝不服氣︰「五四搞搞橋牌比賽不行嗎?」

那潛台詞,同學們都知道,非得搞這種老一套的紀念活動嗎?

校長講︰「你們這些高三同學,應該給全校低年級同學做個榜樣才是呀!不接受批評,還頂嘴!還有你郝麗萍,看什麼書?瓊瑤,又是瓊瑤!」校長說到這兒,從他西服兜里又掏出四、五本書,「看看,都是瓊瑤的書,都在這時候看瓊瑤的小說就這麼吸引人?瓊瑤都寫了些汁麼?不外乎是客廳、餐廳、舞廳這‘三廳文學’,不外乎是你愛他,他不愛你的三角戀愛。有什麼看頭?還一本接一本地看個沒完?都高三了,有閑心看這類無聊低級趣味的書?我看出版這類的書。純粹是為了賺你們中學生的錢……」

賺中學生的錢確實不假,可話說回來了,誰讓描寫中學生生活的小說沒有呢?中學生沒小說可看!看什麼?電影?《少年犯》?電視?《尋找回來的世界》?都是挽救失足學生的事,我們正常學生的事怎麼沒有?看雜志?有什麼?《東方少年》?《兒童文學》?誰看?太淺!看《父母必讀》?又是給父母看的。賴誰?

我並不象郝麗萍那樣欣賞瓊瑤的小說,但校長把瓊瑤的小說貶為無聊低級趣味,也欠公平。不管怎麼說,人家瓊瑤的文筆不錯、感情也真,尤其適合中學生看,你說怎麼辦?再說瓊好以艱苦的毅力寫作,丈夫賭博,孩子又小,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筆寫;以後環境好了、不愁吃不愁守,依然把文學當成事業、就這一點說,怎麼能說人家是低級趣味呢?校長根本不清楚瓊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校長批評完了之後,又說︰「你們班的系列主題班會搞得還是不錯的嘛!黃老師,要堅持搞下下去,加強對畢業班同學的思想工作!」

黃老師沒有講話,仿佛犯錯誤的小孩挨大人沒頭沒腦的「斥兒」。那樣子,好可憐。

散會後,校長又來了,依然沒有饒了黃老師,挺嚴肅地把黃老師叫走了。同學們全想象得到,黃老師一定要替我們受訓了!

黃老師跟著校長走了。教室里,好多同學不走。大家的心還是向著黃老師的,不願意她為我們挨批評。可是,現在怎麼辦呢?

大家面面相覷。難道‘五四’青年節就這樣過去了嗎?這到底是我們自己的節日呀!

誰也沒想到,這時候郭輝站起來對大家說︰「咱們干點兒實事紀念五四青年節怎麼樣?也讓學校看看咱們到底是什麼樣的學生!我看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事干,咱們索性全班總動員,給校園來個大清掃,尤其是廁所、食堂、後勤倉庫、校辦廠那些死角!」

「行呀!」

大家紛紛響應,一直干到天落黑,晚霞在校園上空飄散。廁所、食堂、倉庫、校辦廠,被打掃得干干淨淨。待校長和黃老師聞訊趕來看我們時,我們一個個模樣十分可笑,被塵土泥水弄得渾身一道一道的。校長似乎不認識我們一樣,格外睜大了眼楮。

「西鐵城」沖校長喊︰「校長,來和我們一起紀念五四青年節怎麼著?」

校長笑了,一直繃緊的臉舒展開了。他尤其拍拍郭輝的肩膀。郭輝沒講話,頭也沒抬,抱著一大筐廢紙爛布走向垃圾箱。我看見,這一瞬間,黃老師的目光一直緊跟隨著郭輝遠去的身影。黃老帥的眼楮濕潤了。

5月5日

真高興,今天一下子接到兩封信。一封是姑媽來的,一封是丁然來的。這二位呀,終于都來信了。

泵媽的信是早就寫來的,因為信封上的字沒有寫清楚,輾轉了這麼長時間,我才見到。我真替姑媽擔心,她連筆都拿不穩了嗎?她的身體這麼差嗎?幾個孩子為什麼不帶她媽媽檢查一下?我還沒有考上大學,還沒有工作,我真擔心姑媽的身體等不到那一天。我越發後悔放寒假時沒有看看她老人家。姑媽,我對不起您!您一定要等著我!

丁然的信沒說別的,只是再一次提出希望見面。他說︰「我一直在等著你的回信,你不能責怪我沒有給你寫信。我依然象以往一樣很想和你見面。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我想忘,都忘不了。這一次,你約個地點和時間吧!我們該見面好好談談了。高考迫在眉睫,以後時間更緊了。在等你信的時間,我讀了一本有意思的書,見面可以和你好好談談……」

這一次,我沒有再猶豫,我給他回了一封信。平時時間確實緊張,還是星期天好,上午九點,依然在美術館門口。

5月6日

今天立夏,夏天來了。這個夏天對于我來說是嚴峻的。夏天,將決定我一生的命運,也將和難忘的中學時代告別。一想到這兒,我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和緊張。不管怎麼說,中學生活是美好的,未來迎接我們的社會卻是嚴峻的。它不再象校園那樣純潔,而充滿人生的復雜和人世的艱險。我會適應這未來的生活嗎?象船一樣,我終究要駛出港灣,到大海上去航行。所有的船都會在海上重逢!大海敞開它寬闊的胸膛,在等待著我們!我會堅強地往前走,我不會象爸爸那樣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性格,而向社會妥協,受世俗污染。我也不會象媽媽那樣顧影自憐,成為社會前進的落伍者。我會象誰?象阿蒙森?象斯科特?象堯茂書?象麥考利夫?不,我就象我自己!

5月7日

丁然來信,他將如約前往。

我知道,我也想見他了。我也渴望著這次重逢。離那次十渡之游,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5月8日

今天,我們給學校又露了一次臉,再一次轉變了校長對我們班的看法。黃老師也挺高興。這次澳大利亞社會代表團來學校訪問,提出和學生開個小小座談會的要求。校長擔心我們班的同學見到人家會胡說八道。這個座談會,是黃老師爭取來的。她說她相信自己學生的覺悟和水平,而且竭力為我們的知識面和口才鼓吹。校長雖然不大放心,大概一想到五四青年節我們全班同學居然能自動自覺地組織起來打掃全校衛生的事兒,便勉強同意。不過,我想,校長恐怕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

能和老外打交道,我挺樂意的,這也是一個了解世界的機會,同時也練練我的英文听、說能力。

我、郭輝、「西鐵城」、班長和另外兩名同學,跟著黃老師來到會議室。澳大利亞客人早已坐在那里,一共有八、九人,除一、兩個白頭發的老年人外,大多是年輕人。

他們提的問題挺有趣。第一個問題︰「你們對澳大利亞了解嗎?」

我說︰「對澳大利亞,我們知道最多的是袋鼠和樹熊。」

「西鐵城」說︰「還知道那里有一種名貴的羊種,叫美利奴羊。」

他們感到很吃驚,認為我們知道得挺多。

冰輝反問他們。「你們對我們中國有些什麼了解?」

他們回答,「知道你們的長城、熊貓,瓷器和四川的菜,很好吃!」

大家都笑了。我感到一陣可悲,難道我們中國,除了長城、熊貓、瓷器和很好吃的四川菜,就沒有其他別的嗎?

緊接著,他們的提問不那麼輕松了。他們突然轉了話已︰「談談你們對核武器的看法?」

冰輝先答。「我本人反對核武器,因為它給全人類帶來了災難。我們不會忘記日本廣島的悲劇。」

「西鐵城」補充︰「搞核武器要分清目的,有的是為了侵略,為了戰爭,當然要反對;有的是為了防御,為了反侵略,是可以搞的。」

我說︰「還應該區分核武器和核能的不同。核武器對人類有危險,而核能卻能為人類造福!」

他們又問︰「你們對美國怎麼看?」

我們回答︰「美國科學比我們發達,技術比我們先進。我們願意親自去看看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你們對蘇聯的看法?」

我們回答;「蘇聯,對我們是個謎。我們兩個國家以前關系不錯,以後不好了。對于我們來說,兩國之間的分歧和矛盾,並不影響我們兩國人民的友誼。」

「你們對日本的看法?」

這一回,我們幾乎一致譴責日本︰「日本是全球性的經濟動物。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日本對我國的侵略。當然,現在他們對我們真地友好,我們也不會忘記的。」

他們又問︰「你們敢不敢為中國獻身?」

冰輝先答︰「當然敢!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愛自己的祖國。為自己的祖國獻身,這是對一個中國人起碼的要求!」

「那麼,你們對澳大利亞青年不願意為祖國獻身,是否感到奇怪?」

「西鐵城」說︰「不奇怪!社會制度不同嘛!」

冰輝卻說︰「我相信並不是所有澳大利亞青年都不願意為祖國獻身。我們中國,也有不願意為祖國獻身的,這不奇怪!」

我說︰「獻身是一種精神,是一種理想追求的閃光。一個人沒有理想,便談不上獻身,就我個人來講,我有獻身精神,因為我有理想。」

「那麼,你的理想是什麼?」那位白頭發的老太太問我。

我告訴她︰「為人類造福!」

他們又提了許多問題,什麼吸毒呀,宗教呀,學生間友誼呀、戀愛呀……我們一一對答。我們都以為回答得不錯。他們也都很滿意,啪!啪!閃光燈亂閃,劈哩叭啦地照相,合影留念。嘴里還連連說︰「VeryGood!」「Wonderful」!

校長也很滿意,事後特意把我們都叫到他的辦公室,表揚了一番。

走出校長室,黃老師對我們說︰「校長對你們缺乏了解,你們對校長也缺乏了解。別的不說,他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甚至十四個小時。他工資不高,要負擔一家六口人。你們注意到沒有?他的辦公室里放著一捆粉絲,那是他中午從學校食堂買的處理品。那里面有耗子屎,是被耗子咬過的……」

我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捆粉絲。

我忽然想起那年檢查教室衛生時,校長露出的那只破了後跟的襪子。

校長!

5月9日

今天,風可真大!漫天沙土,把天都給攪黃了。是不是讓哈雷彗星給鬧的?

上午上學來時,在路上正見郭輝穿著短褲、背心,汗水淋淋地跑步。他可真行!風雨無阻!又見到校長,他正費力地蹬著一輛破車往學校奔去。那車破得使我想起侯寶林說的相聲《夜行記》里那輛破車。我好象從來沒有注意過校長騎的是這樣一輛破車。人的眼楮有時候很奇怪,當你想著一個人時,在大街上便總能看到你想到的類似那種人。有一次,還是和常鳴不錯的時候,他的腿打籃球摔壞了,打著繃帶,一瘸一拐的,在大街上,我好象一連見著好幾個這樣一瘸一拐的人。就是這樣的怪!校長的破車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不由又想起他辦公岑堆放的那捆粉絲。

今天,校長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了我們班,他說我們同澳大利亞社會代表團的座談。充分責現了中國中學生的思想、政治和文化知識水平。當然,我們听了都美滋滋的。最後,他又說︰「高三1班的系列主題班會搞得也是很有特色,對于樹立遠大理想是很有幫助的!希望高三1班繼續搞下去,給全校其他各班級樹立個榜樣……」這,我們听了都撇嘴了。

會後,我悄悄地問黃老師︰「黃老師,您看咱們的主題班會還系列下去嗎?」

黃老師搖搖頭,說︰「暫時先不搞了!」

我說︰「那校長……」

黃老師說︰「我還得跟校長再研究一下!」

謝天謝地!這主題班會千萬別再系列下去了。

5月10日

昨天夜里下了一場雨,清晨起來,空氣格外清新。和昨天風沙彌漫一對比,老天爺完全變換出另一幅動人的面孔。

下午.全體高三畢業班學生到人大會堂,參加應屆高中畢業生報考師範院校的動員大會。我希望能在會場上見到丁然。沒有找到。人大會堂太大了,上哪兒去找?要見到他,得到明天!別著急!明天,一會兒就到了。

罷剛開了一會兒的會,我就發現郭輝、郝麗萍幾個人溜了。我也裝做去廁所,溜出了大門。剛下台階,正好又踫見了「西鐵城」,人走了不少,黃老師準得氣壞不可。

「一道兒走吧!」他說。

我們一道騎車爺家里走。雨後的北京,顯得明麗,天空上的大氣污染似乎被雨水蕩滌了許多。

「最近……見到過丁然嗎?」忽然,「西鐵城」問。那話酸溜溜的。

「沒有」

「他人挺不錯的,讀的書多,學習拔尖……」他倒特意夸起丁然來了,「西鐵城」這人,說到底,心眼不錯。

臨分手時,我問他︰「準備第一志願報哪兒?」

「還沒拿定主意?」

「還沒拿定主意?都什麼時候了?」

他反問我︰「你呢?」

我沖他一笑︰「保密!」

回家看晚報,知道明天是美國人的母親節。這一節目是在1906年美國人安娜•賈維絲的母親死後,為了紀念母親,首先提出建立母親節的。以後,每年五月的第二個星期便定為母親節,人們要給還活著的或死去的母親獻上石竹花,象征著對母親的愛。

中國為什麼沒有母親節?有兒童節、青年節、端午節、中秋節……唯獨沒有母親節。

我的媽媽辛苦,但姑媽更辛苦。我一直把姑媽當做我的母親。明天,我要給她寄點東西去,我送姑媽什麼禮物好呢?

5月11日

我跳下三103路無軌電車,往美術館門口走去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丁然。他早在那里了。我的心一陣緊縮。雖然,這樣的約會,對于我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但和丁然到底還是第一次。我還有些激動。我想克制自己。不行,克制不了。看樣子,我還是沒有長大。

他見到我,顯得很高興。他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干嘛不來呢?」

他笑笑,沒說話。

他只已買好了兩張入場券。走進大門,院子里紫藤綴滿一串串紫嘟嘟的花,隨著微風正輕輕地搖顫,能听到它們的颯颯細語。他跑到小賣部,買了兩塊紫雪糕。我也不客氣,美美地吃了起來。

他對我講起那天他在這里等我的情景︰「那天,我等你,時間過了二十分鐘了,你也沒來。我挺著急,不住看手表。你說有意思沒有意思,我旁邊不遠,站著一個女學生,不過,比咱們起碼小兩年級。她也在不時看手表。我猜想她一定在等人。等得不耐煩了,我們倆先後在賣冰棍的老太太那兒一人買了一支紫雪糕……」他揚揚手中的紫雪糕,我靜靜地听著。「在買雪糕時,我看見她手里拿著本瓊瑤的小說《月朦朧,鳥朦朧》……」

「你手里也拿著一本《月朦朧,鳥朦朧》!」我笑著打斷他的話。

他笑了︰「哪兒的事!那是瓊瑤小說里拙劣的巧合吧?我不喜歡瓊瑤那甜膩膩的小說。不過,這本《月朦朧,鳥朦朧》使我們倆搭上話。實在等得無聊了嘛!我們倆人閑扯起來。我問她︰‘是瓊瑤的書?’她點點頭,問我︰‘看過嗎?’我說︰‘看過!’從這兒開始,我們就開始爭論起瓊瑤來了。她說怎麼怎麼好。我說怎麼怎麼不咋著。爭得挺有意思的。爭了半天。她忽然眼楮一亮.立刻不再和我爭論,飽走了。我回過頭一看,一個男孩子走過馬路,正向她走來。他們買好票,走進門。我還站在這兒……」

他沒再講下去。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只听見微風中紫藤在颯颯細語。紫雪糕,在我們手中正一滴滴融化。

我們走進展覽大廳,看了吳冠中和李可染的畫展。我很喜歡吳冠中畫的駱駝,而不喜歡他畫的熊貓。熊貓,只會露出一副傻樣兒,供人一笑。駱駝給人以啟迪。它沒有鮮艷的色彩,卻給人莊重、深沉的感覺和聯想。我也喜歡李可染的牛,它使我想念泥土氣息撲鼻的鄉村,想起淳樸和實在。他說他不大喜歡國畫。看了半天,還是老一套,變化不大。他喜歡油畫,喜歡梵高,喜歡莫奈,也喜歡羅中立,喜歡陳逸飛。不過,我們倆都共同喜歡李可染的一幅書法,上面寫著︰「所要者魂」。

走出美術館,我告訴他我想到東四人民市場去看看,給姑媽買件禮物,表表我的心意。我對他講起美國人的母親節,講起姑媽對我小時候的培養,講起寒假沒有去看望姑媽而內疚……哎呀!我怎麼對他講了這麼多!什麼都講!

他說︰「我陪你去吧!」

我說︰「不耽誤你學習的時間?快高考了呢!」

他說︰「這樣回去復習效果會更好,效率更高!」

這話,讓我听了熨貼。

走進商場,人擠人。除了和郝麗萍逛過商場,我還很少和別人一起走進這個琳瑯滿目的世界。這里閃著誘惑的光,刺激著人的種種。商場里,唯一使我感到溫馨的地方,是賣兒童玩具的櫃台前。可惜,那里,已經不再是我光顧的地方了。

傍姑媽買什麼好呢?我本來就沒拿定主意,這一來更猶豫了。那流光溢彩的東西,真迷惑人的眼楮。我和丁然從這個櫃台擠到那個櫃台,象在浪頭上起伏著,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風吹得不由自主地跑。擠著,擠著,不知那個櫃台在賣俏貨,突然擠過來一群人,竟把我和丁然擠在一塊兒,沒有一點準備,想掙扎都來不及,我們竟面對面,我的臉連活動的余地都沒有,緊貼在他的防寒服上。而他的下巴正頂在我的頭發上。我一抬頭,望見了他的眼楮,感受到他呼來的鼻息。我還是生平頭一次和男同學靠得這麼近,一下子臉紅起來,心跳得特別厲害……

他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肩。我想他一定是下意識。主要是為了保護我,別讓人擠著。這麼一來.更讓我心里顫顫的。他到象沒那麼回事一樣,象個男子漢,高倉健般替我擋住擠過來的人,而且還大聲嚷道︰「別擠了行不行!」一直到這股漩渦過去了,他松開手,我們又拉開了距離,他才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商店喲!這時,我心里涌動著的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它撩起我許多古里古怪的念頭和心緒。我得老實承認,剛才那一瞬間,挺讓我興奮,激動,也挺讓我回憶。男女之間的接觸,對于我畢竟是神秘的,卻也讓我胡思亂想!媽媽要是知道,肯定罵我。黃老師要是知道呢?不罵我,眼楮也得瞪大。

一時,我們兩人都沒活。後來,還是丁然打破尷尬的場面︰

「走呀,給你姑媽買東西吧!你姑媽不是身體不好嗎?人上歲數了,背呀,腿呀,都不靈便了,不如買一個按摩墊給你姑媽送去!那東西挺方便的,安兩節電池就能用,往後背一靠,既當墊子用,又能按摩。」我照他的話辦了。買完墊子,他要替我交錢,我說什麼攔住了他。友誼是友誼,錢是錢,這是兩碼事。

走出商場,來到大街上,剛要往103路無軌電車站走去的時候,我忽然看見103路站牌下面站著媽媽。我不願意讓媽媽看見我和丁然在一起,媽媽的擔心又該無端生起了。誰知媽媽根本沒有注意到我。這時,我才發現媽媽的注意力在旁邊,她身旁正有一個男人同她講話,她听得很專注。那男人,我見過,就是上個星期天到家里來找過媽媽的那個人。

怎麼回事呢?又是瓊瑤式拙劣的巧合?不!不會。他找過媽媽,媽媽有意回避,為什麼這個星期天又見面了呢?我實在不明白。莫非媽媽有什麼事,瞞著我和哥哥,也瞞著爸爸?

「你看什麼呢?」丁然問。

「沒……沒什麼。」我該怎麼對他講?

103路來了,停在站牌前,又開走了。站牌下,沒有媽媽,也沒有了那個人。可我的眼前,卻總是動著他們的身影。

〔作者附記〕

從舉辦主題班會,到紀念五四青年節,到同澳大利亞代表團座談,同學們與黃老師,與校長,以及黃老師與同學們,與校長之間的矛盾和初步理解,是頗為有趣的。在許多中學校里,也是頗具代表性的。

應該說,黃老師的一番苦心,出自她對學生的熱愛,對教育事業的熱愛。她不滿足于固有的一套,總希望出新,用她自己的話是「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遺憾的是,她所做的一切,學生和校長都不那麼理解。原因究竟在于哪里呢?是怪校長保守?還是怪學生偏激?我很想了解一下黃老師自己是怎樣想的。事過境遷之後,也許事情會看得較為清楚些。

我沒有到學校去我黃老師,而是特意相約︰到她家中交談。我的想法很簡單︰路天琳的日記中多次提到她,我非常想知道她自己的生活。

實在講,這里並不是她的家。因為她尚未婚配,依然居住在父母家。住所並不寬敞,老倆口依然把兒子打發到集體宿舍去住,而讓她有自己一間小屋。小屋被書擠得越發窄小,牆的四壁掛著幾張她的照片,一看便知是少年和插隊時期的,向旁人訴說著她青春的年華和她對漸漸逝去的青春的懷戀。她告訴我︰中小學校的教師生活最艱苦,能有她這樣一間房子的就算不錯。他們學校校長至今還三代同堂呢。我不由對她及校長油然起敬。

談到那主題系列班會、五四青年節……黃老師談得開誠布公︰「路天琳、郭輝,在我們班都是好孩子。他們對這些工作有意見是正常的。當然,他們太天真,也有些偏激,希望什麼什麼都是絕對的妙,都是理想中的樣子。您知道,這怎麼可能呢?不過,從他們這些意見甚至反對的法子,比如春游時路天琳自己跑到十渡等等,倒提醒我們當教師的︰教育改革真是非改不可!扁有好的願望不行,還要有好的方式方法。我覺得他們有意見也好,反對也好,畢竟反映了我們教育中確有失誤或偏差的一面,並不會由此而否定對學生必要的理想主義、集體主義的教育。學生們也還是需要這方面教育的,同時也在逐步加強理想和集體觀念的嘛!你知道的,他們同澳大利亞代表團的座談,十分精彩,人家回國後整理錄音後,摘要發表在報紙上,很震動,都說中國中學生真了不起!問題是我們做老師的有時工作沒做好,想得好做不好,或者說沒有完全適應新形勢,適應現在中學生發展了的心理特點、生理特點和思想特點……」

我深深感嘆道︰「現在當老師可真難!」

黃老師說.「謝謝你對我們中學老師的理解!我們面對的不是死的機器,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一片全新的世界!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挺喜歡這些學生們的!」

我挺受感動。難怪路天琳和黃老師有著許多磨擦,她依然敬愛著這位老師。走出她的小屋,看見他父母正擠在一個已經近乎淘汰的九吋黑白電視機前在看「動物世界」節目。我心中涌出一種酸楚的感覺︰我們的老師們所付出和所得到的是多麼不相稱不公正啊!

黃老師一直把我送到路口。我說︰「還有一個問題,不知該問不該問?」

她說︰「請問吧!」

「你現在有沒有合適的男朋友?」

她莞爾一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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