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

二月的最後一天了。開學幾天來，大家似乎都憋著一股勁，班里學習空氣很濃。中學時代的最後一個學期了嘛！

我又見到了郭輝，他還是坐在我的斜前方，隔著中間一排議桌椅，象隔著一條寬寬的、又深深的河，永遠不能渡到彼岸。我竭力要求自己的眼楮不往那邊瞧，可是，還是忍不住瞧了幾眼。不過，我覺得我成熟多了。我的心雖然並不平靜，僅不會象以前那樣心神不定、想入非非了。

冰輝這人真行。他就好象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臉象石雕一樣平靜。下課後、見到我，沖我笑笑，問了一句．「寒假過得好嗎？」我回答︰「還可以！」就這樣平淡而簡單，便把過去一筆勾銷。

不過，我得佩服他的毅力。第三節物理課後，他捧著那麼厚厚一摞演習紙，找物理老師。物理老師的眼楮都快要從厚厚的近視鏡片里跳出未，吃驚地說道；「你哪兒找到這麼多習題！」我一听，湊了過去，好多同學都湊了過來。郭輝對老師說︰「麻煩您，幫我看看做得對不對？」這家伙，一寒假都在刻苦用功呢！我們這些同學真是沒治，談起作業負擔重，學校找來的課外練習題和高考復習參考材料多，沒有一個人不是叫苦連天，不是堅決反對的！可是，又沒有一個人不是找來這些習題和材料，玩命地看，玩命地做的。老師比我們更辛苦，把每個同學做的題都得玩命地批改完後，在課堂上還得玩命地講！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高考嘛︰它將決定我們終生的命運。誰敢跟它開玩笑！「寧可考時沒用，不可考時現想！斑考出的題都是意想不到的，大家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僥幸心理！物理老師有經驗，常這麼說。我真猜不透那些出高考試題的老師是什麼樣子？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是不是成心和我們中學生為難？……

真巧，下午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郭輝踫在一起。不知是老天有意，還是以往的慣性在作怪，我騎著那輛新車，和他並排慢悠悠的騎。單獨在一起了，我們都有些不大自然，雖然都在竭力裝得沒事一樣。我的車前輪總是踫他的輪子，真是討厭極了。我低著頭，不看他。只看見他蹬車的兩只腳。他穿著一雙咖啡色的旅游鞋，美國奈克名牌貨。那雙旅游鞋樣子不錯，他的一雙腳真大……

「還在堅持跑步？」總得找點兒話。他的這雙鞋，引出我的話題。

「跑！」

然後，便是沉默。似乎跑遠了，听不到任何聲響。

突然，他講話了︰「你新買的車？」「嗯！」不過，我立刻又說，「買了好些天了！」我也不知是干嗎非得又補充上這麼一句不可！

現在，寫起日記來，我覺得真沒勁，又覺得挺好玩的。

3月1日

今天下午放學，我故意晚走些，等了等郝麗萍。我想避開他。我不願意再和他一起騎車走。我不能再讓自己的心亂了！一切都已經過去！

可氣的是郝麗萍，等了半天，她也沒出校門。這個郝麗萍，我知道她在忙什麼！

沒等著郝麗萍，倒等到了「西鐵城」。他走出校門一見我還愣愣地站著，就沖我喊︰「路天琳，回家嗎？咱們一路！」我們一路騎著車，一路听他海闊天空瞎扯。這學期一開學，班里男生興起男子漢熱，個個裝束不凡，原先時興的瓦爾特服過時了，都改穿新潮夾克衫和運動衣了。而且，一個個都腳穿旅游鞋，象郭輝那樣堅持練長跑、洗冷水浴的人也漸多，「西鐵城」便是其中一位。我開玩笑地說︰「怎麼？你們男生一個個都成了高倉健了？」他笑笑。「哪兒的話！」不過，我這話他听著怪高興的。我好一陣子心里不住地樂！要是男的都成了高倉健，這個世界可真受不了！

3月8日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班會上，黃老師真生氣了。她先對著郭輝喊︰「郭輝，你給我站起來！」

冰輝站了起來。

「我再問你一句，你的體育委員還打算不打算干？想好沒有？」

冰輝答應得挺干脆︰「想好了，我早對您說了。不干！」

黃老帥大概覺得自己太不冷靜了吧？我還真沒有見黃老師這樣火過。郭輝的體育委員當得好端端的，怎麼又不干了？

黃老師壓了壓火，擺擺手，對郭輝說︰「好，你先坐下！」然後，她對全班同學講；「郭輝同學一開學就提出辭職。我說︰‘你再考慮一下。讓你當體育委員，是老師和同學對你的信任！’他說，‘我考慮過了，我下決心不當這個體育委員。’我問他︰‘為什麼？」他說︰‘為了學習，這學期是關鍵的最後一學期！’我批評他；‘你不能只為了自己的學習成績，而忽略了為同學服務。’他反批評我；‘我是為以後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沒有科學知識，是一句空話！’我說︰‘你講得不對！你把科學絕對化，凌駕于一切之上了。人除了科學的追求之外，還得有思想、境界的追求！’他不服氣，他認為我這是听慣的政治課的說教。我說︰‘那好吧，你再認真考慮幾天，然後答復我！’今天，他仍然堅持辭職。對郭輝這種錯誤，我不能姑息。不要以為你的學習在全班拔尖，老師就不能批評你！老師培養的學生不能只有科學知識的頭腦，而沒有為人民服務的紅心！」

冰輝騰地站起來；「誰沒有為人民服務的紅心？」

黃老師的火又竄了上來︰「你！」

「我？我從來不這樣認為！」

「郭輝，你太狂妄了吧！你不要忘了，你在原來的學校就是和老師頂嘴，實在來不下去，你媽媽才把你調到我們這所學校里來的吧？」

冰輝不講話了。

「一個人，學習好，學得再多知識，沒有更高的追求，是沒有用的。將來，他也要跌跟頭！冰輝，你明白嗎？今天，我對你不客氣，當著全班同學批評你，是為了你好！我不能讓這種只顧個人學習，不管集體的利己主義思想在班上冒頭！冰輝，你要明白。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冰輝一擰脖子︰「您說我為什麼活著？」

「你不就是為了完成你父親未完成的科學事業嘛！」

我沒想到，黃老師會扯出他父親。這不是捅他肺管子嗎？

「錯了！我是為我媽媽！」

他說完，哭了。我更沒想到。連黃老師也被震驚了，半天沒說出話。最後，她宣布放學。不了了之。

說實在的，我的腦子有些糊涂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黃老師說得對，還是郭輝說得對！

3月11日

不管怎麼說，郭輝的辭職在全班引起一場風波。郭輝的威信不是降了，相反倒高了。這真讓黃老師氣惱。全班許多同學都挺佩服郭輝敢于當面鑼、對面鼓地當著老師面亮出自己的觀點。一個體育委員，芝麻大的官有什麼當頭！純粹是學校的一條狗，老師的「碎催」！又得干那些類似「象征性長跑」的活兒！沒勁透頂！都高三了，誰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呀？留著點兒勁使在高考上？考不上大學，就是學校學生會主席也是白搭！

冰輝仿佛沒那麼回事一樣，天天還是第一個到校，練完長跑，洗完冷水浴，坐下來復習功課，弄得黃老師一點兒轍沒房。這學期一開始掀起的那股小小的男子漢熱，這幾天更熱乎了。電視劇《尋找回來的世界》播放後，謝悅的形象很叫座，不僅男同學欣賞，一些女同學也欣賞呢。有些男生索性也象謝悅一樣，把外衣扣子解開，把衣角捆在一起。挺時髦的！有些男生干脆象郭輝一樣，上學來下學走，天天練長跑，少言寡語，故意裝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真有點遠學謝悅，近學郭輝的勁頭。我還真有些看不慣呢！

3月12日

這幾天，我看出來了，「西鐵城」又在和我「套瓷」。大概他知道我和郭輝斷了線，想乘虛而入了。他這人也真逗樂，有股子鍥而不舍的勁頭。世界就是這麼不解人意，總是這麼陰差陽錯，你喜歡的，遠得象天邊的雲；你不喜歡的，近得又象自己的影子。

今天下午自習課，他抄了一首詩，悄悄從後面遞給了我。我瞥了一眼，題目叫做「分數線」。這家伙，也有一手，對女同學表示好感，不象有的男生寫情書呀，送禮物呀，而是抄一首詩送給人家。也不知道他的兜里藏著多少詩。

「喂，你是不是打譜兒要考文科了？」我回過頭，輕輕地問。

「噓！你先著詩！」他指著詩說。

我注意地看了下去——

在命運的分數線的高高橫桿下

我們仰起頭

我們是中學生

我們的大腦面積比父母單位的住房面積要緊張一千倍

語文帶著一個龐大的家系要住進來

數理化要住進來

還有那麼多陌生的字母排著隊

在記憶的海關口等待簽證

那個佝僂的地理老師還屢次提醒

「別忘了給南非洲的好望角在腦子里留一個三角形的空隙哦！」

詩，寫得真木錯！「西鐵城」，將來也許能成為一個普希金，成為二個艾青或者臧克家！

我把詩抄了下來，然後和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我用紅鉛筆在詩的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對勾，又寫了一句︰「已圈閱，全文照發！」從座位下面速給了他。我和他都止不住樂，惹得班長回過頭沖我們喊；「自覺點兒，大家還在上自習課呢！」

3月14日

晚上，媽媽下班同家用晚。爸爸加班、哥哥搞對象，各忙各的，我做好了飯等他們。媽媽回來後，我把飯菜都端在桌上，媽媽說她不餓。我看出來地有些不太高興，便問；「媽！您怎麼啦？」

她一把拉我坐在她身邊，說道︰「天琳，你要給媽媽爭氣喲！」

「怎麼啦？瞅不冷子冒出來這麼一句。」我心里說。很久時候了，我沒有和媽媽挨得這麼近坐在一起了。我感到一種難得的溫暖，望著媽媽皺紋漸起的面孔，我心里充滿著對媽媽的愛。

「天琳，你一定要爭口氣、考上大學！你看媽沒上大學，熬了這麼些年，才熬到這個地步。現在，藥廠搞承包了，計件工資。你知道，媽媽的身體怎麼吃得消呀！今天下班，人家都走了，我還干，還是完不成定額……」說著，媽媽抹起眼淚，「要是上了大學，有張文憑，我能還會干這出大力的活嗎？你說？天琳！……」

我心里涌出一般難以言說的滋味兒。我同情媽媽，又不同情媽媽。在改革的形勢面前，您力不勝任，完不成定額，自然就要少拿錢，這是應該的，這是打破鐵飯碗的必然結果！媽媽，我不能只同情您，我更同情我們的國家，我們國家太貧窮，太落後了，再抱著大鍋飯的鐵飯碗，就會更窮、更落後。媽媽，我贊成您們藥廠的改革。人，在社會上憑本事，靠競爭！

媽媽見我不說話，以為她的話感動了我，便說︰「快吃飯吧！」我捧著碗，卻吃不下去了。

3月16日

一連幾天，爸爸回家晚，媽媽回家也晚。一到家，準又跟我念叨她的一肚子苦水，我都有些听膩了。承包啦，計件了，少拿多少獎金啦，扣了百分之多少工資啦，車間主任原來對她不錯，現在翻臉不外人了，給她的淨是苦活兒，甜活兒都讓別人拿跑了……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越發不同情媽媽。改革，必然要觸動、損害一些人的利益，上至干部，下至群眾。但畢竟給大多數人帶來好處。同樣在工廠，媽媽苦，工資拿得少了，爸爸不是越拿越多嗎！

她教落完藥廠，開始數落社會，物價一天天增，西紅柿一塊多，黃瓜兩塊多……這些數落完後，媽媽又千條江河歸大海，開始落到她的中心議題上︰「天琳呀，你可得給媽爭口氣……」編筐織婆，全在收口，媽媽可真會收口的！我只听，不說話。我知道只要一搭上話茬兒，得，媽媽的話就更沒完沒了。媽媽才四十二歲，怎麼快變成一個叨叨嘮嘮的老太婆了呢？

這些話叨嘮完了，媽媽忽然同我；「你這學期入團問題能不能解決？」

「媽！」

我頂煩人問我這個問題。別看爸爸是黨員，卻很少問我這個問題。媽媽平日也很少關心入團的事，怎麼今天蹦出來說這個呢？

「你甭不愛听！入團還是吃香！考大學，現在又講究保送，操行評定了，不是光瞧分數。今兒，我在路上听人家說就是考得比別人分數多，也不見得比別人分到一個好學校呢！我才想起來得督促你入團！」

「您可真行，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

「你爭取嘛！」

「爭取什麼？我就當一輩子黨外布爾什維克了！」

「你呀，我的話，你一點兒也不听！我還不是為了你好？等以後你吃了虧就明白了，也晚了！」

「噢，不入團就考不上大學了？媽！瞧您說的！人家魯迅是黨員嗎？不也挺好，照樣是革命家、文學家。人家馬寅初、華羅庚，不也沒入團入黨的，照樣是……」

「你少跟我要貧嘴！快溫你的書去吧！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媽媽呀，媽媽！我可怎麼說您！

3月22日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班會上，黃老師讓大家討論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應該具備什麼樣的素質和品質？大概是班上男子漢熱起來越高漲了吧，引起了老師的關注。班會，校長也參加了，足見校方的重視。

同學們的心理特怪，越是校長來，越是敢說話。

有人說男子漢性格堅強，不過于外露；

有人說男子漢小節可以大大咧咧，原則不馬虎；

有人說男子漢都有看破紅塵的感覺，對榮譽、成績無動于衷；

有人補充男子漢必須還要具有堅強的毅力和強壯的體魄；身高必須1米75以上；

說得可真熱鬧！教室里，這幫想做男子漢的同學爭先恐後發言。黃老師招呼女同學︰「全是男同學講了。你們女同學對男子漢有什麼看法？」

郝麗萍說。「男子漢不能光那麼冷，還要懂得愛！」

全班大起其哄。

我替郝麗萍打抱不平，站起來大聲說；「起什麼哄！郝麗萍講得有什麼不對！扁有很，沒有愛，不是真正的男子漢！」

黃老師順勢問我︰「好，路天琳，你談談你對男子漢的看法！」

「談就談！我覺得男子漢第一要心胸開闊，第二對人要以誠相待；第三要對生活有頑強進取心。就這些，光有高倉健、阿蘭•德隆、楊在葆的外形，並不是真正的男子漢。謝悅根本代表不了男子漢，假模假式，假的讓人要吐！自詡為成熟，看透紅塵的人，也不是男子漢！」

「好！」

我的回答贏得全班女生熱烈的鼓掌。

黃老師擺擺手，臉上現出興奮的樣子，然後問一直沒有講話的郭輝︰「郭輝同學，你有什麼看法，說說！」

冰輝站起來說︰「男子漢，只是大家的一種向往。我覺得我們班所有男同學，包括我自己在內，都還不具備男子漢的條件。這是一個完備的形象！是社會所需要的！就這些！」

應該說，郭輝的回答是不錯的，他高人一籌，說明他與眾不同。我不能不佩服他。

接著，大家起哄黃老師︰「黃老師，您談談吧！您心目中的男子漢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您到現在沒有找到男子漢？」

黃老師笑了，這樣近乎玩笑的提問，對于她並不陌生。只是校長的臉沉沉的。在他的眼里，我們班的同學也不沒有點兒師道尊嚴了吧？我望望校長，心里忽然想起這樣一件事，不住想笑。那是上初三時，他還不是校長，只是學校教導處主任，他帶領一幫老師到每個班的教室里檢查學生的個人衛生。我發現他走過我身旁時，一抬腳，腳後跟露出顯得過于松寬的鞋幫上面，那只襪子破了，露出了後跟。我心想，還檢查我們的衛生呢？哼，看看您自個兒吧！您衣袋里的手絹還不服得象抹布呵？我對他壓根兒就沒好感。

「還是先請校長談談吧！」

黃老師說，校長連忙擺手︰「今兒，我是光帶耳朵來，沒帶嘴來，同學們思想活躍，我很受啟發！」

說老實話，我們也不想听校長講那老八股。倒真想听听黃老師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是什麼樣？

黃老師講了︰「好！那我就簡單談談。我同意剛才郭輝和路天琳講的。班里掀起男子漢熱是好事，說明大家對女乃油小生看不慣，對自己以後走向社會塑造一個什麼樣的形象，有了自己的初步想法。我想，這有助于你們成長，只是你們太容易偏激。比如說，剛才有同學提出這麼一個條件，男子漢必須1米75以上，否則就不是。這可太絕對了！咱們班1米75以下的男同學怎麼辦？不都成了半殘廢怎麼著？」

大家哈哈大樂，難得樂得這麼痛快。

「別的不說，看看那些足球運動員，外國的貝利、馬拉多納、吉雷瑟；中國的古廣明、趙達裕，哪一個個子高？能超過1米75，但哪一個不是真正的男子漢呢？菲律賓有位外交部長叫羅慕洛，身高一米六十左右。怎麼樣？照樣很出色！就說我們的軍委主席鄧小平，個子也不高，不更是堂堂男子漢嗎？」

大家又鼓起掌來，我看得出來，以那些個子矮的同學鼓得最凶。

「僅有男子漢外表，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是一個完備的形象，剛才郭輝同學講得對，他說自己還不是男子漢，他還在努力地去尋找。我覺得他講得好……」

「您呢？您尋找到沒有？」是「西鐵城」，這種場合下，是他出風頭的好機會，他哪能錯過呢？

「我？是的，我也在尋找，正在抓緊時間尋找！」

「希望能在我們畢業前尋找到！」有同學又在喊。

「這可不能保正！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請校長幫忙！」有人又在喊。

校長也笑了。難得見到校長的笑，露著一口被煙燻黃的牙．

「好，先別轉移話題，還是接著談男子漢！」黃老師說，「剛才，路天琳同學談了男子漢應該具有的三條，我都同意。不過，我還想再補充一條，我覺得是很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必須有理想的追求。而這種理想，不僅僅是個人的小理想，而是將個人的小理想融匯進我們整個事業的偉大理想之中。我這樣給大家提出一個口號，你們看合適不合適，叫做︰追求人生的第二個太陽！如果失去了這個追求，我覺得他便成不了真正的男子漢！」

追求人生的第二個太陽！這句話好響亮。可是，我並不很喜歡。這是黃老師同我們同學之間的距離。她喜歡用這種口號或警句來激勵我們，而我們則喜歡一切更平易、實在的東西。我們干嘛事事都離不開口號？難道大至我們的國家，小到我們的學校，上上下下發明的口號還不夠多嗎？左一個，右一個，來一個運動變一個，刮一陣風又換一個。究竟能起多大作用？我覺得重要的不在于口號，而在于實質！

不過，黃老師講的實質，我是同意的。同時，我也清楚，黃老師這些話的潛台詞。她是針對誰講的？一直到最後，我才明白了，為什麼黃老師要組織討論男子漢問題了。黃老師，可真有辦法。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們的好班主任。

「我們今天的班會就開到這兒。下面有兩件事，通知大家。一是下星期六班會，我們來討論一下男同學心目中喜歡的女同學應該是什麼樣的形象！討論完男子漢，當然還得討論一下女同學嘛，半邊天嘛！大家準備一下！」

大家笑開了。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下星期六，一定更熱鬧。

「還有一件事，是郭輝同學提出辭職的事。這件事，我處理得不夠冷靜。前些天還發了火。郭輝同學在擔任體育委員不長時間內，還是做了不少工作，大家有目共睹。現在，他不想干了，老師尊重他的意見，同意他的辭職。當然，如果以後他想通了，又想接著干，老師歡迎！」

黃老師的話剛說完，郭輝「騰」地站了起來︰「黃老師，我不辭職了，我還願意接著干！」

這個郭輝，就是這麼一個怪人！

星期六晚間的電視總是比較好看的。我今晚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我看了美國著名魔術家大衛•科漢菲爾的魔術，真好玩！我最喜歡他給小孩子變玩具。那個愛欺負別的小孩的小胖子，可真逗。他整整一板車里所有小孩和那條狗，統統變沒有了，而變進了大衛的板車里。我挺受感動，那里有著濃郁的人情味和孩子之間善良的心。小胖子慚愧了！可愛的小胖子！我不喜歡大衛把那個妖冶的女人分成幾大塊，也不願意看他神氣十足地把一架大飛機給當眾變得無蹤無影……這純粹是騙人！

謝天謝地，今天，媽媽也被這魔術吸引了，沒有對我嘮叨。

3月23日

上午，郝麗萍來找我，我正復習外語。我讀英文還是原始的笨法子，一邊看，一邊小聲念。不像班里的好些同學都有了那種袖珍錄放機，什麼SONY呀，SHARP呀……我一直磨著媽媽、爸爸也給我買一個。媽媽說︰「獎金都拿不上了，拿什麼麼買？」爸爸說︰「別著急，剛給你買了自行車，錢緊點兒！」

我還能說什麼！一時，我還不能現代化，只好抓緊時間，笨鳥先飛。

郝麗萍一見我就說︰「我就知道你一準在家用功。走！陪姐上街買東西。學了一禮拜了，你還不累，也該歇歇，換換腦子了！」

我被她生技活推給拽出了屋。臨出門前，她對我媽說︰「伯母，我們就去一趟王府井，呆一會兒就回來。」我看見我媽的臉上掛著雲彩，老大的不樂意。在媽媽的眼里，不讀書，去逛大街，簡直成了非法的事。虧了郝麗萍和我家熟，要是換個別的同學來，非得讓媽媽給罵出去不可！

走在路上，我問郝麗萍︰「你買什麼呀？」

「買點布！春天來了，還不做件漂亮的衣服，好去春游呀？」

「你想得真早班兒！」

「早什麼呀！眼瞅著夏天也要到了。哎！你知道今年夏天流行色是什麼顏色嗎？」

我搖搖頭。在這些方面，郝麗萍永遠是我的老師。

「黃顏色！我昨兒才見的報紙，在鎮江開的全國紡織品流行色工作會議發布的最新消息！」

郝麗萍可真行！黃——忽然使我想起「黃色」來，這個不大吉利的詞。「黃色歌曲」、「黃色書籍」、「黃色電影」，這個「黃色」往往是個不怎麼樣的貶義詞。可是，今年，黃色成為流行色了！這個世界變得真夠神速的！Oh，Yellow！

在百貨大樓，郝麗萍為自己買了一件毛格呢西服外套。倒是很漂亮，衣領和下擺都新穎，格的顏色和大小也別致。郝麗萍買東西堪稱全班一絕。現在，她出手也格外大方起來。我知道她哪來的錢，很想說說她，又怕她不高興。心想，算了，說多了，她還以為我在忌妒她呢！耐不住她的慫恿，我也象她一樣，買了一塊檸檬黃色的布料，準備今年夏天做連衣裙．

黃色！你這個黃色！Yellow！

回家，媽媽一見這塊黃布，就狠狠罵了我一痛！這是預料之中的。

傍晚，天下起了小雨。這是今年北京第一場春雨。春天在不知不覺之中走來了．我真高興。莫名其妙的高興！

3月24日

電視新聞報導︰山東獅子樓——武松醉打西門慶的地方，現在重新建立起來。花了那麼多錢，佔了那麼多地，我實在不明白。如果是古跡，老祖宗留下來的，尚可。干嘛非要平地起高樓似地大興土木，重建一番呢？一個獅子樓也要重建，《水許傳》里古跡多了，都—一建造嗎？賣人肉包子孫二狼牙的酒店，是不是也建一個招攬游客？如果把歷史上有過記載的名勝古跡都重修，那麼，神州大地還裝得下嗎？阿房宮還建不建？圓明園呢？……

可真了不得！這算什麼風氣，也值得上電視吹一吹？不看電視是不看，一是，就惹人生氣！听地理老師講課時講，國外有些歷史遺跡只留下幾塊石頭、幾根石柱，那麼，人家就要這幾塊石頭、幾根石柱，並沒有雕梁畫棟重建一番，油彩重重的，涂得象不會化妝女人的臉，干嘛呀？幾塊石頭，幾根石柱，更能引人遐思悠悠！我們呢？非要再現歷史怎麼著？要是真有錢也好說，哼，不如省下這筆錢多給老百姓蓋點兒房，哪怕蓋幾個游樂中心，蓋幾個廁所也好，也給大家點方便！看看我們家這房吧；為了照顧我讓我睡里屋，好安靜點兒學習。哥哥在外屋每天得搭折疊床！什麼事兒呀，那兒倒蓋起獅子樓，給西門慶招魂兒？……

我是不是閑心操得太多了？

電視不能看了，大耽誤時間！我得好好溫功課了！

3月29日

星期六，終于到了。

下午的班會，大家都很感興趣，開得也格外熱鬧。不僅校長來了，其他幾位班主任老師也來了。有人助威，同學們更來勁了。什麼樣的女同學形象，在男同學心目中最有位置，這幫男士們高談闊論，簡直忘乎所以了——

「我喜歡的女同學首先得漂亮，不能跟豬八戒似的！」

「我喜歡的女同學得有知識。起碼以後得是大學生！」

「我喜歡你們說的合而二一︰又漂亮，又有知識。」

「那你得上天上去找！女同學中能這樣兩者合一的，太少了！漂亮的，特別注意自己的漂亮，生怕別人不注意自己的漂亮，、而且又十分會使用自己的漂亮，怎麼會全部精力投入學習中去？學習成績肯定好不了哪兒去！所以說，那是你理想中女生的化身。是你看小說、看電影中毒太深！」

「我同意！最好的女生形象是有知識！」

「還要有風度，有氣質！」

「什麼叫氣質？要什麼樣的氣質？」

「這問題請黃老師回答。」

黃老師答︰「氣質是指人的相對穩定性的個性特點、風格和氣度。」

「100分！漂亮的季節往很強，一過年頭總有凋殘的時候，而人們氣質給人帶來的風采是與日俱增的。它具有內在的美，比漂亮更有價值！」

「我希望女同學能成為山口百惠那樣的人！」

「什麼時候的山口百惠？回家侍候孩子和丈夫的山口百惠，還是為事業奮斗的山口百惠？」

「我希望女同學能成為居里夫人！」

「我希望女同學成為「鐵玫瑰」撒切爾夫人！」

「我希望女同學象馬科斯夫人一樣！」

「一樣揮霍無度嗎？」

「對！吧嘛非都要成為什麼夫人？我更敬重法國著名歌唱家米海伊•馬蒂厄那樣的人，她從小生活艱苦，靠給人家糊信封度日，靠自己的艱苦努力成為世界聞名的歌唱家！」

「佩服！我們班也應該出現這樣的女同學！」

「我不完全同意，光有事業是不能成為一個好女性的。真正的女性還必須具有溫柔、理解、體貼，否則還有什麼男女性別之分！」

「同意！女同學光有事業不行，撒切爾夫人回家還給丈夫煮咖啡呢！好的女同學應該會燒一手好萊，會做一手將針線活……」

「還應當會跳迪斯科！」

我還從來沒見過班里的男同學這樣活躍！可給了他們一個暢快議論女同學的機會，他們這份肆無忌憚！哼，我早听說在宿舍里，夜晚關了燈，躺在上下雙層鋪位上，沒少議論過。這也不能怪他們，我們女同學在私下少議論過他們男生了嗎？大家的這種情緒一直被壓抑著，現在發泄出來了。做為一個女同學，我听著，又興奮，又心跳，又新奇。我簡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些男同學上下挑剔著，渾身落滿他們尖銳而苛刻的目光。

最後，黃老師總結︰「大家討論得很活躍！也很有意義！我想這無形中對女同學提出很嚴格的要求。我們班不是有一些女同學想交一個理想的男朋友嗎？你們知道了吧？要想得到男同學們的喜歡，不那麼容易，得要具備不少條件呢！我看這並不是壞事！這會促使女同學前進，不甘心讓他們這麼百般挑剔！當然，今天談的只是問題的一方面，問題的另一方面，男同學在女同學心目中應該是什麼樣的形象？上星期六班會我們討論了一些，以後還可以繼續討論。我希望班上男女同學能互相促進，共同提高！」說到這兒，黃老師話題一轉，「下面還有些時間，我想請同學們議論一下老師，男女同學互相討論了，現在，你們男女同學合在一起，討論一下，你們喜歡的老師應該是一個什麼形象？」

這話題，大家也挺感興趣，緊接著又是一通暢快的議論。

「首先，得書教得棒！」

「還應該多才多藝！」

「不僅教我們知識，還應該教我們處世哲學！」

「最好年輕！」

「最好閱歷豐富！」

「關鍵是能理解我們！」

「最好對同學不嗦！」

「最好少留些作業！」

「最好不記仇！」

「最好不隱瞞自己的缺點，能和同學交心！」

「最好別說教，我們最討厭馬列主義老太太。」

「老師還應該字寫得漂亮！板書要絕對的‘蓋’！」

「說話幽默，別總一本正經！」

「打球時能和同學一起上場！」

「相信學生能自己管理自己，別事事包辦！」

「多組織些有意義的校外活動！」

「帶我們走出校門！」

「要比較浪漫！」

「要懂藝術！」

「要……」

我真是記不全了，要有台錄音機多好，統統都記下來。

黃老師在不停地記，她笑著說︰「真感謝大家，同學們說得都很好！當好一名合格的老師，真不容易。我一定努力去做！盡可能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大家說得也讓我驕傲和自豪，老師容納著這麼多長處，老師這個職業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

「任何偉大的人物，也缺少不了老師！」

這是校長講的我們唯一中听的話。我們全班為校長和黃老師的話熱烈鼓掌。

3月30日

破天荒，爸爸星期天沒上班。

昨天晚上睡得晚，就听見爸爸和媽媽小聲啼咕什麼。今天一醒來，听見他們吵起來了。我還從來沒听爸爸、媽媽吵得這樣的，也沒听過媽媽罵爸爸這樣難听。他們這是怎麼了？

扮哥早不在家了。這種時候，只有靠我來勸架。可是，越勸，他們時得越厲害。

「你甭管！他這是不想管這個家了，出的哪家子風頭？出頭的檁子先爛，不知道嗎？榜充大尾巴鷹？」媽媽氣哼哼，沒完沒了地說。

爸爸在一旁門頭抽煙，不服氣地回嘴︰「總得有人干吧！澳革嘛……」

「行啦，你還以為你真能成個什麼改革家怎麼著？」

我勸了半天架，才鬧清楚了︰原來爸爸把好不容易搞好的修理廠拱手相讓，自己要求停薪留職，單門挑戶，組織幾個工人，組建一個新的汽車修配服務公司，想讓這種所有制性質不同的企業，互相有個競爭。昨天，爸爸剛剛和原修理廠簽訂了合同，借出一部分車間和設備，年底結算，贏利提成，經濟自主，獨立經營，如果虧損，廠里只負擔工資百分之四十的救濟金。

「這是鬧著玩的嗎？現在公司淨倒閉的，哪有這麼吃香的？萬一雞飛蛋打，我這兒現在就已經掙不了幾個有數的錢了，你還讓全家喝西北風去怎麼著？」

媽媽還在數落。可是，我的心卻偏向在爸爸一面。我佩服爸爸的魄力。改革大潮中，專為這樣的人提供舞台去一試身手。媽媽呀，您是個可悲的落伍者。你不僅身體越來越不行，思想也越來越跟不上趟。任何事業，都需要有一種冒險精神。抱殘守缺，寧走千步遠，不繞一步險，是庸人的哲學。我支持爸爸！即使爸爸最後沒有成功，而是失敗者，我依然支持爸爸。

爸爸的性格，說干準干，不會半路反悔。這一點，我象爸爸。到晚上了，媽媽還在愁眉苦臉。她也知道說不通爸爸的，可忍不住還要說。這就是媽媽的性格。我覺得媽媽越發顯老了。她才四十二歲呀！年輕時，她還算漂亮的呀！現在，那個年輕漂亮的媽媽哪兒去了呢？

[作者附記]

路天琳對她母親的感情十分復雜。細分析起來，原因也很多。自落生到十歲，她沒有在媽媽身邊，對母親的感情比較淡漠。但是，十歲以後，她被接到父母身邊，為了建立起母女感情母親做了許多努力，她漸漸長大，也體味到了母親的一顆拳拳之心。但是，從她介入高三年級以來，與母親之間的感情又發生新的變化。她同情母親，卻又感到了與母親的隔閡。原因之一便是母親對她的愛，愈發融進並集中在對她高考的督促上。她不願意听沒完沒了的嘴叨。看來，愛正如糖和味精的運用，要恰如其份，過多了便讓人不能接受。原因之二便是母親在當前變革形勢下的落伍，其表現形式，先是嘮叨，後是與父親的爭吵。路天琳對母親愈發難以認清了。

這學期作文課，語文老師布置了這樣一個題目︰《記一個難忘的人》。對這樣老一套的作文題，路天琳有些反感。難忘的事，難忘的活動，難忘的一天，難忘的人……什麼都是難忘的，哪兒那麼多難忘的？不過，這一次，她還是非常認真地寫了，寫了她的母親——

我對媽媽最初的見記，是從剪辮子開始的。

從小，我穿住在姑媽家。長大以後，我梳著一條小辮子，姑媽挺喜歡的，每天都要幫我梳頭。在姑媽手下，我的頭發流得漂亮，我的心也舒坦。倚在姑媽的懷里，我象一只小羊羔躺在溫柔的草地上。那一年，媽媽到姑姑家看我，她見姑媽給我天天梳頭，太麻煩，也太累。媽媽是好心，便在姑媽沒在家時、把我的小辮剪了。剪頭時候，我又哭又鬧。媽媽說我不懂事。姑媽回來一看，」也掉了眼淚，她說︰「干嗎要剪掉呢？多好的頭發啊！」媽媽地「等她長大以後，自己會梳頭時再把頭發留起來吧！」

現在，我長大了，再不是媽媽抱我，我抱布掛娃的時候了，再不會摟著媽媽的腿，躲著汽車、狗和陌生人。那五彩繽紛的童話世界和一大堆沒有思維的、任我擺布的玩具，隨著我的童年遠去了……

啊！我真想用一條辮子系住正從我身旁溜走的美好的記憶和芬芳的夢幻！媽媽呀，您理解我嗎？那辮子蘊含著姑媽對我、我對姑媽的一片深情，是剪不斷的，縱使那兩條黑黑的發辮沒有剪斷，披在我的肩頭，又能持續多久呢？一切頭發都會變得花白，變得稀疏，只有我的心，永遠藏著這愛與情所結出的果。媽媽，您知道嗎？

媽媽愈發不了解我了。媽媽您只知道逼我學習、讀書。我知道您的好心。可是，您不知道一個中學生除了讀書、學習、考試，總還得干點兒別的吧？您不允許我想別的，干別的，除了考大學。我不是不想考大學。我想，比您還想！您的這做法，我可真難以忍受。您不允許失敗，我一次小測驗成績不好，您都不允許。媽媽，您把考試看得比我這個當學生的都重，這是怎麼了呢？

媽媽，我不知道該怎樣訴說我對您的感情。當我看到您買了一瓶奧淇抗皺美容震時，我心里一陣酸楚。您是否真的相信那些吹牛不上稅的廣告？我知道，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希望」更確切。

媽媽，我知道您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您並不老，可顯老了。您怕自己一天不適應承包後加重的工作量，您也怕自己一天天漸漸衰弱。您需要注入青春的力量，但那不僅僅是奧淇抗皺美容霜。

媽媽，我在相冊中看過您年輕時的照片。那時，您也是抗著長辮子的，您很年輕，也漂亮。現在，我唯一希望的是比您強，象您總念叨的那樣考上如願的大學，永遠不落伍，永遠不會為失去和磋此了青春而後悔。當然，我還有一點小小的願望，那就是讓我的頭發長起來，我再梳商條長長的辮子，使您能從您女兒的身上，看到您年輕時的影子……語文老師只給路天琳這篇作文一個「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