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隆冬,錦京城內發生震驚朝野的大案。
以「文以崽道、明道、貫道」為一族宗旨的文壇領袖瀚海閣卓家,在一族中最被看重的宗祠內所供奉的不僅是歷代祖先,還有以血獻祭的密教靈契。
四十三具封在陶甕中的小尸身。
四十三條無辜的小生命。
血淋淋的鐵證攤開在世人面前。
所謂道貌岸然、披著人皮行惡鬼之道,卓家掌事者正如是。
可想而知,皇帝之前有多看重卓閣老,如今就有多厭惡他。
而東黎的文官和文人們亦是,當初有多尊崇,此時便有多痛恨,深深感到東黎文人被污辱、文壇清流蒙上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潔感。
事發之際正值年關,然帝王大怒,根本不管過不過年,聖旨一下,命三法司衙門會同皇城大司馬寧安侯一同細查此案,務必迅速詳實。
于是這個年節,寧安侯府里少了主爺,但當家主母不以為意,卻是早早回了「婆家」定國公府服侍公爹與老祖宗,陪家中長輩們過年。
年初三,一份奏章以及供詞直直送進純元閣內,帝王一目十行,聖心獨裁。
正霖二十三年。
年關剛跨過,卓氏一族成年男性半數以上入了大獄,其中自然不可能放過身為一族之長的卓老太爺,以及明顯知情且不知幫忙干了多少骯髒事的卓老爺。
至于長房嫡孫卓溪然,在挺過足足三天的獄中審問後被釋放了。
正霖帝震怒歸震怒,抄家歸抄家,卻沒打算滅他卓氏一門,算是顧及到受害的卓家女眷和孩子們。
但如此一來,余下的卓家人是別想再在錦京生存,若舉家遷回南邊故里的田莊,也許還能得一個小小立足之地,耕讀傳家,從頭再起。
亂事,終于底定。
那一日回定國公府與妻子會合並探望老祖宗的宋觀塵,甫一進府就被父親宋定濤叫進書房中一頓問話。
如今的他已較能心平氣和與父親相處,不再緊揪著上一世的不滿情緒,只是這一問也問太久,問得他火氣又要冒出。
全賴他家夫人非常適時地出現,親自來給公爹和夫婿送茶送小點。
見到她微微在笑,他不由得也笑,還笑得眉飛色舞。
他家老爹八成明顯感受到自己快變成「棒打鴛鴦」里的那根棒子,連茶也沒讓他喝,揮手便允他滾蛋了。
「公爹欲知那一日咱們赴卓老太爺的約前去游園,在卓家到底發生何事,妾身怕咱兩說的話細節處兜不攏,就不敢多說,所以侯爺一回來,公爹自然是要緊抓著你先問個清楚明白。」見宋觀塵追在她身後離開書房,當真把長輩擱一邊去,蘇練緹好氣也好笑。
「侯爺怎可如此不敬尊長?你這模樣,公爹不知怎麼看我這個當兒媳的了。」
「本侯這模樣,跟你這個當兒媳的有什麼干系?再說,爹問的我全答了,他沒問的我也答了,再問下去我就無話可說了,父子倆杵在那兒不言不語豈非尷尬?幸得夫人來救場,解救我父子二人于水火中。」屏退貼身服侍的婢子,他牽著她的柔荑往園子里去看起來心情輕松。
蘇練緹與他心有靈犀,遂也被他感染好心情。
她縱容地笑嘆了聲,任他帶著自己先緩步,即使仍天寒地凍,園子里處處積著薄雪,她手是暖的,胸房也暖洋洋一片。
「侯爺差事辦完了是嗎?」她淡然問。
宋觀塵應了一聲,五指收攏,將掌中的綿軟小手握得更緊。
在呈上奏章和卓老太爺的口供後,皇上當場已有旨意,他遂提前將聖心獨裁的結果說與她知。
「……卓老太爺與卓老爺判了秋決,其余一同下大獄的卓家人多數判了流放、服苦役,若在苦寒之地撐得過十年,許就能返回卓家南邊的祖籍地。」
蘇練緹表示明白地點點頭,沉吟了會兒才出聲——
「女眷和孩子們都送回南邊的田莊,這樣也好,遠離了京城的是是非非,有個地方可以好生安置,有田地可以耕種就不怕餓肚子,孩子們都可以長大成人……那、那妾身請侯爺多留意的那兩名卓家婢女,可知道去處?」
「一個名叫妍心,一個名叫春陶,是嗎?」「嗯,」她再次點點頭,眸中透出期待。
宋觀塵微微一笑。
「你說她們兩曾助你逃出卓家,本侯自然是要留意的。放心,她們倆眼下都沒事,既是卓家的家甚至,很可能最後會隨父母兄弟一塊兒往南邊去,還有卓家那個臉上有紅胎印的女女圭女圭和她阿娘,本侯亦會暗中安排讓人多關照,確定能一路平安抵達南邊。」「謝謝侯爺。」她終于露笑。
「另外,那四十三個陶甕里的小尸身皆已取出,重新處理過,如今已成四十三只小鼻灰罐,會隨卓家人一起引靈回南邊,供奉在祖宅祠堂里。」他語調略沉。
「嗯。」蘇練緹深吸一口氣,再徐徐吐出。「妾身兩輩子沒能力做到的事,侯爺在今生幫我完成了呢。」邊說著,她輕輕停住腳步,抬首望他。「侯爺是妾身的大恩人。」「可不是嗎?」
宋觀塵非常自得,這般自得神態只會在妻子面前輕易展露,在外行走他依然是謙沖自牧,俊漠剛毅的寧安侯。
他想想很快又道︰「只是這輩子本侯都讓你以身相許來報恩了,沒法子讓夫人再許一次,不如咱們就相約來世,這個大恩,本侯讓你欠著,欠到來世再把自己許給我。」
蘇練緹眸子一眨,兩顆珠淚便滾下來,朱唇卻輕翹著。「好。」
她被攬進那寬闊精實的胸懷中,男人的吻落在她發上,輕啞道︰「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她用力回抱他,閉上雙眸听著他胸中鼓動,唇角的翹弧一直未落。
冬雪終是止了,雖然春信猶然未明,大地已有回暖的感受。
這一日天光晴好,宮里來了旨意,說是年關時候鬧出瀚海閣卓家那一場大案,寧安侯當時責任在身未能進宮拜見,如今風波已止,皇後特意命寧安侯偕夫人入宮一聚。
宋觀塵一身行頭都是妻子打理的。
他身上總會有一、兩件東西是由蘇練緹親手裁縫繡制,如今日進宮穿的這一套雲青墨邊錦袍,還有青底灰繡腰帶,就都是蘇練緹近來為他新制的,那版形顯得大氣俐落,上頭的繡紋卻極繁復,繡線多以深淺顏色作漸層變化,顯得低調華貴。
蘇練緹發現一件事——
原來,她實在好喜歡幫她家侯爺打扮。
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每一處細節都不想放過,待打扮好他,滿滿成就感,因為他是那樣英挺好看,簡直俊到沒邊兒。
而宋觀塵似乎也很清楚自身美色對妻子的影響。
此際他大爺正姿態閑適坐在馬車內,任妻子近身幫他調整發帶、腰帶和衣飾,他什麼活兒也不用干,只需淺淺揚唇、淡淡挑眉,就能瞧見妻子雙頰酡紅、杏眸如水,豐盈的胸脯彷佛快要裹不住那顆急遽跳動的心。
蘇練緹努力不讓自己「昏迷」,努力將注意力放回男人的服裝儀容上。
一切緣于完美啊!
她攤開小手撫了撫他的襟口繡紋,滿意頷首。「好看,這樣才齊整。」
她這話一出,宋觀塵臉色一變,猛地出手把她扣進懷里。
蘇練緹驚呼了聲。「你、你……別揉啊,別別別,要皺掉的!」
她慘叫,因為男人越揉越用力。
當她意識到他還想干什麼時,叫得更慘——
「不!不!不行不行!妝要花掉,不行!不可以!宋觀塵你——唔唔……」
很明顯,那慘呼的小嘴被堵住了。
至于用什麼堵?如何去堵?跟著馬車緩步隨行的婢子們紅著臉蛋面面相覷,咬唇忍笑不敢多想。
而此時馬車內,能讓蘇練緹氣惱到掄起粉拳槌人,宋觀塵也算了不起。
他抓住她的小拳頭往嘴邊湊,親著舌忝著,真真恨不得把她吞進肚月復里似的。「把我一塊塊接回來,縫好了,你撫著我,也說了那樣一句……這樣才齊整。」他雙臂似鐵條牢牢將她困鎖,胸膛像要兜不住急遽跳動的心,每一記心跳都撞得胸骨疼痛。
蘇練緹怔愣了幾息才明白過來,他這是聯想到什麼事了。
本還想對他張牙舞爪再拳打腳踢一番,即便起不了作用也得展示內心不滿,但……被困住就被困住吧,欸,誰讓她就是心疼他、憤得他得寸進尺。
「那時候……侯爺還疼嗎?」她在他懷中悶聲問。
宋觀塵垂首抵著她的額,搖了搖頭,語氣里有著淡淡笑意,乍然發狂的心緒已回復平穩。「不疼,只是滿滿迷惑,所以一重生就瘋狂地想把你找出來。」
「你……你那時候可凶了,二話不說就把我押走,還把我關進皇城軍司鐵牢,還用手銬腳繚和鐵鏈子鏈著我!還……還不給水喝、不給飯吃!」故意翻舊賬!
憶及今生初遇,宋觀塵卻笑了。
他無話可說,無理可辯,終是松開對她的禁錮,把她的粉拳扳開成掌,抓著她的手輕扇自己的面頻,一臉討饒。
「那夫人打我吧,為夫任你打個夠,本侯這張臉打成豬頭我都認了,好不好?」略頓,他眉一挑,「啊,不好!那夫人的手怕是要打疼了,本侯替你打,幫你出氣。」說著真往自己臉上自摑一記,「啪!」一響甚是清脆。
這招「苦肉計」高啊!
惹得蘇練緹一聲驚呼,如投懷送抱般撲去攀抱他的手臂。
「你、你你……」下一刻就知自己被他捉弄了,瞧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可惡模樣,想甩開他的臂膀卻又被他攬進懷里。
「夫人別惱我.是我錯了。」他親她女敕頰。
「我真的錯了。」再親親她的巧鼻。
「都是我的錯。」再親親她的唇。
「我錯得不能再錯。」再親一記她的唇。
「錯得我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當他打算再親親她時,蘇練緹終于繃不住笑出來,因為他求饒求到最後根本是在耍賴撒嬌啊!欸。
「候爺別鬧!」「唔……」可憐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