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到荼靡花事了。
時序來到春末夏初,一切便如蘇練緹上一世所遇見的那樣——
錦華殿上,百官為皇帝賀壽,由提督織造太監齊連所上呈的賀壽禮驚艷全場。
正霖帝對那一座取名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喜愛得不得了,至尊高貴的天子甚至在屏風前佇足良久,感動到目中泛淚,久久才見平息。
不僅皇帝一人如此,前來賀壽的各國使者中听說亦有深諳此道之人,當場激切到渾身顫抖、口中念念有詞,全然顧不得禮數直撲到繡屏前,拉都拉不走,喚也喚不清醒,猶如瘋魔一般,後來還是讓御前侍衛敲昏了腦袋瓜,才能將人抬離錦華殿。
奇才啊!
我東黎大國在織繡工藝上竟有如此驚世絕艷之才,不需動刀動槍上戰場沖殺,就能令各國俯首稱臣,彰顯我東黎國威,如此這般的人才不召見進宮,好好獎賞一番,如何能夠?待正霖帝召來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問清楚奇才的身分後,內心加倍驚奇。
皇帝本以為這人應該是織造署里的某個經驗老道的能手,又或者是某個流派的老師父,結果全都不是。
據聞,這位奇才年僅十八,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此巨幅繡作是她生平第一件獨力完成的大作,以前從未試過這種尺寸的繡品,前後足足花了她大半年時間。
包值得一提的是,全賴她那位素有「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恩師將所有本事傳授給她,並給予滿滿信心,由著她任情任性發揮,將一門派鬼斧神工之技發揮到淋灕盡致之境,最終才有如此這般的佳作獻世。上壽大典圓滿結束,隔日,龍心大悅的帝王即召「幻臻坊」的蘇大娘入宮覲見。
已是第三回見皇帝,蘇練緹心情沒有太大起伏,但「幻臻坊」里的大伙兒那是既緊張又興奮,鬧到都沒法兒安穩坐在織機和繡架前好好上工,尤其年歲最小的小師妹方景綿,說要幫她挑選衣裙和配飾,幾乎把她絲芝小院里的衣物箱籠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一向清心穩重的師父都顯得有些不淡定,不斷囑咐她要小心再小心,還說已請齊連大人往宮里托人,會幫忙照看她。
爆里遣內侍前來接人,蘇練緹獨自坐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不禁憶起上上一世那個陷進熱戀情愛、不能自拔的傻姑娘。
那時候的她在前去覲見皇上的這條路上,內心忐忑難以言喻,卻也早早想好要跟皇上討什麼賞賜。
這一世,她不想再嘗那般滋味,一但將心交付,便是由著對方主宰,而結果怕是永遠要傷痕累累了。
她好不容易從那噬魂奪魄的深淵中爬出來,不能再蠢第二次……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她肩頭陡顫,閉目養神的雙眸跟著掀開,怔了怔,表情有些苦惱。
她不懂宋觀塵的想法,那樣的問話來得太莫名其妙,自己怎可能嫁他?他又看上她什麼?
上一世她關注他多年,熟悉他的面容身影以及外在的行事作風,然與他從未相識,若非後來她為他修補尸身,他的神識是不會知道她這個人的……難不成他重生在十歲,從那時開始尋找她,這麼多年過去,自己無意間也變成了他內心的某種執念?
包令她迷惑頭疼的是,這位皇城大司馬寧安侯爺可說屢屢以身試法。
自從有第一次夜闖她絲芝小院的事之後,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沒有再通宵連旦地留宿,常是小憩一、兩個時辰,要不就是在天快亮之前離去,睡到日上三竿險些被發現的事,他沒再讓它發生。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原本以為他會再提及此事,豈知她料錯了。
他根本只字不提。
幾次模進絲芝小院討茶喝時,他總一臉懶洋洋,賴在軟枕堆里昏昏欲睡,絕口不談那一夜他問過的話,好像那樣的事完全不存在。
欸,結果她就更起不了頭,問不出口啊!
此時已抵速宮門外,她按指示下馬車,隨內侍的引領步行入宮。
一切皆如前兩世那樣,走過好幾道宮門,經過無數座宮牆,見發到威風凜凜的大內侍隊,還有一批批動作俐落卻安靜無聲的宮娥和內侍們。
前頭領路的內侍小太監終于停下腳步,在一番通報後,她才被領進據聞是皇帝平時的起居間——純元閣內。
覲見過程十分順利,正霖帝夸贊她的那些用詞亦都沒變。
蘇練緹應對起來半點不吃力,反正就是磕頭再磕頭、謝恩再謝恩,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錯,然後終于等到皇上開口賞賜,她也如願討到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御醫們出診的御賜令牌。
她心里沒有遺憾,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往後「幻臻坊」會更好,師父的哮喘癥能請來大國手御醫幫忙把關,師弟、師妹以及坊里的眾人都能安穩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謝完恩,待她退下,這趟入宮覲見也就差不多該結束,再撐一下下即可。
哪里知道待她跪拜完起身欲走之際,紫檀木浮雕龍騰九天紋的那張羅漢榻上,那坐姿閑適、邊翻著群臣奏章邊與她說話的帝王突然隨口一句——
「出宮前去皇後那兒拜見一番吧,皇後亦十分喜愛出于你手的那幅「江山煙雨」繡作,知你今日進宮,說非要見你一見不可。」
不對!
前兩世她不曾被皇後召去啊!
身旁小內侍一聲輕咳示意,讓傻傻愣住的她立刻回過神。
「……是,民女遵旨。」又是深深一拜,這才退出純元閣。
等她被領進皇後鳳頤宮中的暖閣,內心不由得再一次怔愣。
明亮暖閣內可不僅皇後一個,一眼掃去,除了主位上那名豐腴美麗的女子外,左右兩旁加起來還有五、六名女子被賜坐,蘇練緹沒來得及看清眾女長相,只知她們身上的衣著與飾物皆十分華美,布料更是僅在宮中才有。
「民女‘幻臻坊’蘇練緹,拜見皇後娘娘,拜見各位貴人娘娘。」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她恭敬行禮,嗓聲清脆。
啊!她記起來了,當今掌鳳位的是宋氏一族出身的女子,且正是寧安侯宋觀塵的胞姊。
她才想起這事,慵懶倚著迎枕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已嬌柔笑道——
「抬起頭讓本宮瞅瞅。」
「是……」她只得听話揚起面容,對方美眸直勾,彷佛充滿興味兒,瞧得她臉都紅了還得力持鎮定,但這位宋氏女子的眼楮生得跟宋觀塵很相似,眼型長長的,眼尾那一挑別有風情,笑起來那叫「怒招桃花」。
他那一夜回眸輕睞,朝她道「今晚見」時,眼楮就是笑成這般模樣。
噢,天啊,蘇練緹你清醒點,別一再想著他啊!
「蘇姑娘生得很俊啊,莫怪有人惦記著。」宋恆貞對她招招柔荑,並示意身邊宮女上前將人扶起。
此時坐在左右幾張圈椅上的嬪妃們亦紛紛開口——
「確實很俊呢,听說蘇姑娘十八歲了,可有婚配對象?」
「怎麼?蓉妃姊姊這是想替蘇姑娘牽紅線嗎?皇後娘娘方才都說了,蘇姑娘是有人惦記的,蓉妃姊姊可別壞事啊。」
「佳妃妹妹瞧你說得,我不過就問問嘛,只覺得十八歲也不小了,再耽擱下去可不太妙,沒別的意思。」
另一名嬪妃帶笑插話。「十八歲哪里算大?瞧人家姑娘光「江山煙雨」的繡作便令僅外邦使節們俯首稱臣,十八歲立此大功,為師門揚眉吐氣,為自個兒揚名立萬,蘇姑娘這個年歲有此成就,令人欽羨得很呢。」
「曦妃姊姊也別妄自菲薄,妹妹沒記錯的話,姊姊十八歲便為皇上誕下龍子,那可是大功一件哩,也令旁人欽羨不已。」
「曦妃姊姊那是多少年前立的功?有十五年了吧?姊姊保養得挺好啊,那膚質瞧起來都跟十八歲的蘇大姑娘差不多,妹妹佩服。」
這一邊,蘇練緹順勢讓宮女扶起,還一帶被帶到皇後娘娘跟前。
她面上保持沉靜溫婉樣兒,腦袋瓜里實有天大疑惑,忙著揣度皇後的話意,誰知幾位妃嬪們竟拿她作筏,似有若無地過起招來。
她何德何能啊?這絕對是無妄之災!
但不回應絕對不成,在場每一個她都開罪不起。驀地,她一只手被拉住,輕握她小手的宋恆貞對一臉輕訝的她笑了笑,隨即對底下的妃嬪們道——
「好了好了,本宮都還不及讓蘇姑娘仔細知曉你們是誰呢,你們幾個到自個兒鬧騰起來,要把蘇姑娘嚇著,今兒個誰都別想學什麼手藝。」
皇後半開玩笑的話適時平息一觸及發的「戰役」,也登時幫蘇練緹化解掉「危機」。
接著,蘇練緹便被皇後身邊貼身服侍的一等宮女帶領著,與在場的幾位妃嬪正式見禮,她謹遵皇後娘娘的懿旨行事,朝貴人們一一屈膝深福。
行完一輪禮,蘇練緹被宮女領回皇後娘娘身邊,竟還被賜了坐,她內心受寵若驚之余更不忘寧定心志、細細沉吟,遂主動問——
「皇後娘娘方才提到學手藝一事,想來今日召民女過來,是想問一問民女在那一幅「江山煙雨」繡作上所用的針法為何,是嗎?」
她這話問得輕巧了,真要把話說坦白,其實就是這群後宮女人想「偷師」。
但身為「幻臻坊」大徒弟、花無痕流派的掌舵手兼傳承者,她自然不會讓這群後宮貴妃娘娘們有無地自容、面子上掛不住之感。
相反的,她要以害為利。
對方既然想堂而皇之「偷師」,那好啊,那她就將幾個無關緊要卻十分花俏的小技傳授出去亦無妨,還得冠上她家師父以及自家流派之名,若能由東黎內廷往民間流行,讓東黎百姓甚至是這海宇內外的人們皆對她「幻臻坊」如雷灌耳、尊崇倍至,她便不墜師父花無痕之名。
聞她此言,宋恆貞也沒跟她羅嗦,一個眼神示意便讓一旁伺候的人全動起來。
不過須臾時候,暖閣里並上八張方桌,六名宮女抬出一件尺寸甚光卻離完工尚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的巨幅繡品,攤放在桌上。蘇練緹淡淡一瞄便已了然于心。
她起身走到未完成的繡作前,頷首溫聲道︰「‘王母娘娘百仙蟠桃宴慶壽圖’……這是皇後娘娘以及幾位貴人娘娘的心意吧?是特意為了太後娘娘七十大賀壽繡品,是嗎?」
當今太後將在今年中秋佳節前度過她的七十整壽。
蘇練緹記得上一世因太後大壽,正霖帝特意大赦天下,一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釋放了不少。
圖中,被眾仙眾星拱月的王母娘娘比喻成太後本人,圍繞在王母娘娘身邊的美麗仙子們則是皇後所率的宮中大小嬪妃,遠方有仙人吹奏仙樂,近處是仙女在雲朵上以舞祝壽,圖的意喻非常貼切,若輔以絕妙繡工必然驚世絕艷。
「蘇姑娘當真秀外慧中,才幾眼就瞧出端倪。」宋恆貞緩緩坐直身軀,玉手搭在一名宮人的小臂上,幾步走到蘇練緹身側與她並肩而立。
皇後娘娘都起身了,幾名妃嬪哪里還敢把黏在椅上,紛紛起身靠近,一下子全圍在尚未完成的巨幅繡作品前。
宋恆貞很快接著問道︰「那蘇姑娘可是知道,今兒個請你過來,究竟意欲為何?」
蘇練緹心下明白,皇後應該不是要她幫忙繡制,而是要她好好指導她們幾個,這服賀壽圖若能由皇後領著幾位嬪妃合力完成,敬獻給皇太後,那樣才叫功德圓滿,意義非凡。
她將想法老實道出,竟引得幾位貴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接著還咯咯笑出聲。
蘇練緹見她們一個個以香帕遮口、笑得花枝亂顏,華服奪目,頭飾與耳閃亮亮,一時間還真有些眼花撩亂之感。
到底哪里好笑?她說錯什麼了嗎?
「蘇姑娘通透啊,真真是七巧玲瓏心。」宋恆貞美眸里盡是贊賞。「只是把這物件抬出來擺著,姑娘便把本宮與幾位姊妹的心思全猜中。」
「可不是嗎?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等好處,今日可體會了一回。」「蘇姑娘這般聰明,想必教人的法子定也聰明得很,各位姊姊在女紅刺繡這門功夫可都不知強過妹妹我幾倍,蘇姑娘可得多幫忙本宮。」
「蘇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得雨露均沾才好呢。」
「雨露均沾?呵呵,這話該說給皇上听吧?皇上連著三晚都在你那兒過夜,妹妹可勸過皇上一句?」
蘇練緹頓時深覺自己正陷進一個可怕的風暴中。
「後宮」這潭子水太深,可不能傻傻被攪進去,求生本能在血液里竄著,她遂選在此時清清喉嚨、輕揚唇角溫婉言語——
「這繡圖明顯分出六個區塊,嗯……右上這塊是出自皇後娘娘之手,左上這一角應是曦妃娘娘您的手筆……右中這邊是佳妃娘娘的,左中則是蓉妃娘娘,然後右下這塊是娘娘您的,左下這塊則是這一位娘娘您的。」邊說著,眼神挪移,一一迎上對方驚訝愕然的眸光。
最後一位被點到名的妃嬪不禁誘聲問︰「你、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蘇練緹靦腆一笑。「這件繡作雖未完成,但每塊兒多少都繡上一些了,對照皇後娘娘與各位貴妃身上的衣裙繡樣,再用刪去排除之法,其實不難猜出。」總之是各有各的喜好,除了會命令底下人為自己刺繡,等輪到自己親手穿針引線了,亦會采用自己喜愛的繡法,這也是習慣使然。
她柔聲又道︰「瞧這些針法,幾位娘娘各有各的長處,只是如此這般練到最後,六個區塊的差別將益發明顯,尤其是相連的部分,想融合得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屆時娘娘們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費。」
站在她身側的皇後娘娘兩道眸光瞬也不瞬,蘇練緹迎向對方的注視,心髒震了震,後者那張潤腴美臉上的神態,有贊賞,有驚艷,更有意味不明的笑……
蘇練緹莫名生出一種感覺,方才幾位娘娘為了「雨露均沾」這四字幾要鬧起,身為後宮之主的她並未插手,好像就為了看她這個小小民女會如何應對。
但那又不是惡意的,至少她察覺不出來,真要說有什麼的話,還比較像對她充滿興味,想親近她、觀察她、試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