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個時辰,幾桶熱水陸續被辛守鴻提進屋里,蘇練緹也已將幾大疊的干淨棉布備妥在一邊,屋中有兩大張方桌合並在一起,鋪上三層厚棉布作底,萬事俱備,可以好好出手了。
接下來的事,蘇練緹沒有再讓師弟師妹留下來幫忙。
她十分堅持地要師弟帶師妹回房歇息,辛守鴻基于私心,亦不願妻子多看或去踫觸那男子尸身,遂順了師姊的意思。
至于方景綿最後之所以願意回房,很大的原因在于,若要修復寧安侯尸身,她的專精在刺繡,丈夫則強在織錦,然,合他們夫妻二人手藝卻也勝不過師姊一人。
她家師姊一出手,確實沒其他人什麼事了。
夜更深沉,屋中燭光猶亮。
蘇練緹將清水兌入裝著熱水的大木桶里,並將血已流干且幾乎結凍的軀干和四肢浸入溫水里,然後用軟毛刷子輕輕刷洗,將沾黏在切口上的泥塊和血塊小心翼翼刷去,最後再用清水滌淨,包進淨布中仔細擦拭。
先是身軀,再來是雙臂和雙腿,她將清理干淨的男子身體一塊塊擺在合並而成的桌上,最後是男子的頭顱。
她替他散了發也沐了發,擰吧拭淨後重新梳理,並以發帶高束。
「侯爺的玉冠似在行刑時摔碎了,我這兒也沒能備上,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捧著男子頭顱細心清理,內心沒有害怕,有的是滿滿的唏噓和悵惘,而她讓師妹以為她沒有傷心難過,卻不完全是那樣。
上一世,當她帶著孩子踏上開闊眼界的旅途,每一日過得那樣充實自在,而孩子時不時憶及他、談起他時,原來在錦京的他正在經歷這些。
還是會揪心疼痛,為他的下場靶到難過。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
丙然是後會無期,不管是上輩子抑或這一世,茫茫生死,世事難料。
將他沾土的七竅一次又一次弄干淨,那半張殘顏最不易清潔,皺起的一道道疤痕底下全夾帶髒污,幸得她手巧又深具耐性,連換了三盆水才將他整張臉整理到令自己覺得滿意。
比較讓她費神的是他的雙眼,嗯……應該說,是他的兩片眼皮子。
她嘗試用按摩之法揉軟他眼眶周圍的肌理,希望他能完全合眼,但成效不彰。
實在不行了,她干脆壓著他的眼皮往下,但一松手,那眼皮又淺淺掀開,試了好幾回,結果都一樣,逼得她不得不放棄。
「欸,好啦,侯爺真不願閉目,那就張著吧,隨閣下高興。」話一出,她自個兒先是愣住,跟著搖搖頭無聲苦笑。
她竟是對著他嘆氣兼賭氣。
全因他的眼吧……略帶灰濁、無絲毫生氣,然兩道眼皮半掩不動,底下的眼珠似在靜謐中垂視著什麼,便讓她有些恍惚了。
亂想什麼呢?
內心再次苦笑,她起身將整理好的斷首放到屬于它的位置。
全數拼湊好了,她取出針線,開始做她很擅長的事,穿針引線,仔細將車裂酷刑過後的殘軀一塊塊縫接上。
……是一張頗為秀美的鵝蛋臉。
女子輕垂頸項,神情無比專注,眉目凝肅中有股渾然天成的柔軟,好像她再怎麼被惹怒、被欺負了,也不會對人口出惡言,天生就是這般好脾性,溫柔似水……
蘇練緹是從男人的斷頸處開始縫合的。
將頭顱接上,從里邊的肌理、脂質,到最外邊的皮膚,她盡一切可能做到最好。
從未想過從師父那兒學來的這一門巧藝,有朝一日會用在這樣的事上頭。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至少能為他做這一件事,上一世沒能償還的債,今生且讓她報這一份恩。
「我家師弟和師妹恰巧從北陵的大莊子送了一批冰絲回來,豈料一回錦京就被我這個師姊‘威逼’,逼著他們夫妻二人隨我一起犯案……」縫好頭顱後,她緊接著縫合男子四肢,屋中甚靜,她不自覺閑聊般說起話來。
「還好師父住的院落是在另一頭的彩園,離我這個絲芝小院尚有段距離,而入夜了,在前頭干活的管事、伙計、織工、繡工以及大小裁縫師父們也都不在,咱這屋子里兀自鬧騰,也不會引得旁人留意,嗯……侯爺且安心。」
說著,她本能覷了他一眼,想想又覺自己話著實太多,但……能對他一吐胸中無形壘塊,即使是她單方面說著,竟也感到淡淡圓滿。
于是她收回眸光,指尖捻針再動,禁不住喃喃又道——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什麼事……我也沒想嫁人,就守著師父的心血過一輩子。」輕輕嘆息,嗓音微帶笑意。「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兒念你甚深啊,時不時把你掛在嘴邊,動不動就想回錦京尋你,有時都讓我這個當阿娘的好生吃味呢……啊!」
她驀地訝呼,因那一條正被她扶在臂彎里縫合的男性臂膀突然一動,也不知是因她捧抱姿勢所造成的,抑或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總之那蒼灰色的手掌恰恰搭在她腕間,將她虛握了。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于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你挺樂的?」
一陣訝然過後,她俏皮地沖著他皺起瓊鼻,將他的手掌擱回原位。
「侯爺還是安生些吧,別鬧我。」
欸,她究竟怎麼回事?
真把尸首瞧作活人一般不斷想與之對話,她這是犯哪門子糊涂?
猛地用力甩頭,把亂七八糟的雜想甩出腦袋瓜,穩下心神,她再次定靜下來,將後續的事一一做完,但求盡善盡美。
終于,指尖捻針穿過最後一道,從容而慎重地打上一個死結,完成所有縫合。
收拾好針線,她再一次細心梭巡自己落在他身上的手筆。
確認無一絲錯失後,她悄悄吁出一口氣。
佇足在他身側,一只柔荑撫上他頸項細致無比的縫線,她低柔幽喃,那是只供給自己听取的聲音——
「瞧啊,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這樣……才齊整……
齊整比什麼都緊要,她一顆心落回原處,並未一下子就撤回手。
她在男子頸部斷痕上撫過又撫,彷佛想靠著這般撫觸,一撫再撫,撫去那道已臻完美的縫痕。
她這是作夢,完全是妄想罷了,自己亦清楚得很。
彎唇無聲笑了笑,她重振精神,幫眼前赤果蒼白的男性軀體套上早就備妥的里衣里褲,有過上一世的嫁人生子,她心態上早非什麼都不懂的黃花大閨女,加上對他的憐憫惋惜,她出手又穩又輕柔,不帶半絲遲疑。
套好他的貼身衣褲後,接著幫他穿上中衣和成套的外衫衣物,再妥貼地系好腰帶,就連襪子和長靴也沒落下,老實說,過程頗有些艱難,但到底是一一完成了,終是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
「匆促之間,能備上的衣物鞋襪就僅這些了,還是只能請侯爺多擔待。」
真的費力置辦了,在她想得到的範圍內,搶著極短的時間安排好這一切。
而一切辦妥,她渾身忽感無力。
雙膝無端驟軟,只得靠在桌邊,她緩緩落坐在臨近桌邊的一張圓凳上,曲肘支額,雙眸近近對上那張毫無血色的男子蒼顏。
望著他好半晌,彷佛百無聊賴,又似乎有滿滿的話堵在胸臆間。
她究竟想對他說些什麼?
人都死透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會不會……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寧安侯宋觀塵,在那誰也不知的茫茫下一世,他亦如她這一世般重生?
「倘若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她發願般低喃,一手貼熨男子那半邊殘顏。
綿柔的女子掌根貼著他的嘴,拇指指月復按著他的左眼眼皮,幾是將他半邊的慘不忍睹全都覆蓋住。
「我細細思量過了,盡避天已寒、地也凍人得很,侯爺還是不好在這兒久留,能早些入土為安最好……師弟師妹的馬隊明兒個一早就要啟程回北陵大莊子,數輛馬車上皆會塞滿行李和裝箱貨物,他們會將侯爺混在貨物中一並帶出,我也會跟著出城,然後在城郊外選一方寶地將你安葬,可好?」
久久等不到回應,而這再自然不過,怎麼樣她都不可能等到回應。
「嗯……好吧,既然靜默無語,那侯爺便是認同了。」
她抿唇笑,對那凹凸不平的殘顏撫過又撫。
沉靜了好半晌,那低柔女嗓又揚,吟歌一般徐緩蕩開——
「送你一程路,了卻一切緣,不管侯爺到了何處,都能好好的,那樣才好啊,那樣……我也才能安心。」
她靜望著他,縱容般綻開笑意,接著撤回手,她攤開一方寬大的純白棉布將他從頭到腳輕輕蓋住,就讓他停尸在近處,毫無忌諱。
爾後,她簡單洗漱,淨了雙手雙足,卸下外衣直接臥在臨窗的羅漢榻上。
屋中燭火漸微,她沒想再將火光續燃,一片幽微中,她面朝外邊側躺。
男子仰臥、躺得直挺挺的身形被棉布勾勒出委婉起伏的線條,朦朦朧朧落在幾步之外,伴著那樣的他而眠,蘇練緹不覺膽寒,反倒有種難以言喻的珍惜和踏實感,覺得這一世的他無論如何了,總有她為他安置後事,不令他孤單無依,亦不讓自己憂思輾轉。
于是靜靜掩下雙睫,她心很平靜。
想著,錦京北郊十里的白梅陵,梅花快開了吧?
將他葬在那片梅林,該是合宜的吧?因為不管上一世抑或這一世,他身上、發間總隱隱透出寒梅冷香……
然後墳地只能建得小小的,墓碑上也不能堂而皇之刻上姓名。
她還想,待事情全辦妥,是不是得暗中知會宋家一聲,讓他的親人知曉他的去處?
安靜想著,思緒漸沉,直到想不動了,她允自己就此睡去。
伴著他的尸身,她無所顧忌地進入一片黑夢里,睡得無比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