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小南村終于能從鎮子上打听到西南戰事的只字片語。
不過消息卻是千奇百怪,有說出師大捷,雍王軍隊一到就將都蠻族逼退百里,解了興文縣城之危,有說都蠻狡猾,不與大軍直接接觸,而是采取迂回戰術,另派了小隊人馬燒了西南征軍大批糧草……種種謠言互相矛盾,又言之鏊鑿,都不知道何者為真何者是假。
這樣的消息自然在小南村里談得火熱,唐汐知更是大手筆的捐出了去年安家所有收入的一半,作為西南邊軍的軍餉,此舉不僅帶動了小南村一帶,甚至大到歙縣、整個徽州都興起了捐款的風潮,給了親征軍極大的驚喜,而雍王的封地出現這樣的自發行動,更令雍王面子賺得滿滿,看安碩的目光也更不一樣了。
安碩是襯子里唯一參戰的人,又官居六品,說起來也算是村子里的驕傲了,更不用說自從趙家被流放之後,那些跟隨趙家與安家作對的村民們要不就是痛哭認錯,要不也賣房賣地灰溜溜的搬出了小南村,現在整個村子齊心一志,都在為村里的茶業而努力,所以安家的聲望在小南村里可不一般。
尤其跟著安家賣了一季的南山嬉春茶,大伙兒賺了錢之後,也仿效安家紛紛蓋了新房,若有久未來過小南村的人近日造訪,定會驚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路,因為這簡直是天翻地覆的改變。
進了村,以往的泥濘小路早已不見,改為平坦寬敞的鋪青石路,這是為了運茶方便,村里的茅草屋與土坯屋全數重建成了堅固的磚瓦房,整齊劃一的漆成白色,再加上唐汐知是個會過日子的,種了很多花木將安家整理得美輪美奐,于是眾人也學著她在農閑蒔花種草,遠遠望去家家戶戶白牆黛瓦,花木扶疏,若遇山嵐環繞,細雨蒙蒙,無疑人間仙境。
不過即使現在大伙兒都過得好了,家里有奴僕的兩進房子仍舊只有安大娘這一家。
安家前院的大桂樹下冬暖夏涼,鳥語花香,唐汐知特地放了桌椅,讓安大娘平時無聊能坐在樹下喝茶吃點心賞花。平時鄰里你來我往的,見到這好地方,都會忍不住多坐一下,久而久之唐汐知的椅子越添越多,茶水點心也越放越足,最後安家的前院幾乎成了鄰里農閑時乘涼聊天的據點,白日安家甚至都不太關大門了。
當然,村里人也是知道感恩的,吃了人家的點心茶水,不時也會拿些果菜雞蛋什麼的上門,安家幾乎都不需要養雞了。
當初唐汐知特意將前院蓋得大了些,只是想讓家人多些松活的空間,想不到居然讓家里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倒是歪打正著,至少安大娘生活多采多姿,不至于一直牽掛著出征的大兒子了。
反而唐汐知卻甚少加入這群三姑六婆的行列,一方面她事多人忙,茶行的事全得靠她;另一方面,她不太願意听到村子里的人談到安碩、談到戰爭。各種消息紛飛只會讓她內心忽而喜不自勝,忽而提心吊膽,情緒起伏得幾乎無法控制,可待到那些大喜大悲過去,她會發現仍是只有自己獨自一人,隱隱作痛的心再添傷痕。
她只願意用她自己的方式,等待著遠方的他……
安家的大樹下坐了五、六個人,隔壁的黃大嬸與黃嫂子,還有楊大郎的妻子、村頭的趙婆子和葉嬉等人坐在那兒有說有笑,楊大郎的兒子和幾個村子里的孩子在院子里撒歡跑來跑去,偶爾到桌子前抓幾塊點心,頑皮的模樣讓眾人笑不可遏。
「安大娘,瞧你笑得那樣,怎不叫你家媳婦也生一個。」趙婆子忍不住說道︰「你家碩子體格好又俊朗,媳婦兒聰明賢慧,那張臉更沒得說,十里八鄉的還沒見過比她漂亮的,生出來的孩子肯定是頂好的。」
「是啊是啊!安碩與安家媳婦又都那麼孝順,他們的孩子必然也孝順,說不得以後就負責逗祖母笑就好了。」黃嫂子插了句話。
眾人聞言笑了起來,不過安大娘卻是苦笑。「想生子也得有人啊!我家碩子先前在王府當差,與媳婦就是聚少離多,現在去了西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看我這孫子有得等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感嘆起來,這對夫妻也算是辛苦了,好不容易掙得了家業,現在又要面對夫妻分離,不知何時才能團聚。
黃大嬸嘆了一聲。「其實安家媳婦夠痴心的,每日黃昏都能看到她站在村頭等呢。」
楊大郎的妻子也面露不舍。「是啊!我家離那里不遠,只要安家媳婦在村里,太陽快下山時必然能看到她,就是站在那老槐樹下。一開始我還以為她在那里做什麼,問了幾次她也不說,勸了也不走,之後我才明白,那是在等碩子啊……」
眾人沉默了下來,這是要多深的感情,才能日日不畏寒暑這樣等?安碩打了勝仗還好,
這萬一打了敗仗,只怕唐汐知比安大娘都還難接受打擊。
安大娘幽幽地道︰「我不知道這事,我媳婦兒也沒和我說過……」
黃大嬸搖了搖頭。「這種燒心的事,她又怎麼會告訴你呢?你仔細想想,碩子離家這段期間,她和你說的肯定都是好事吧?她那麼孝順,定然是把你的心情擺前頭了,這是報喜不報憂呢。」
院子里頓時寂靜下來,如今已是冬日,唐汐知在桌子旁放了火盆,眾人應該不覺得冷,可是心里都是一陣陣泛涼,就算一旁的小童嬉戲聲此起彼落,好像也掩蓋不了這一瞬間席卷而來的心酸。
唐汐知就在這時候踏入了家門,看到一群頑童打鬧,先是抿唇一笑,而後看到聊天的眾人們神情都有些古怪,她在心中微微一嘆,當下明白他們又談到了什麼,心里頭好像又沉重了些。
她打起精神走了過去,向眾人寒暄之後,便笑吟吟地道︰「娘,諸位嬸子嫂嫂,告訴你們個好消息。咱們安家茶行因為生意太好,要開分店了!我打算在京里也開一家安家茶行,專門賣小南村生產的各式茶葉,我們把小南村的名聲打響全國的願望就快要達成了!」
安大娘終于面上有了些喜意。「啊!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唐汐知猛點頭,「是啊!安家茶行有雍王爺在後頭撐腰,就算到了京城也不怕有人使壞。槐子若要赴京趕考,可以先住在茶行……啊!應該說,以後村子里的人到京城,都能有個地方落腳了。」
「這樣好啊,這樣好啊!」其他人听得欣喜,也笑著附和。
「今年的南山嬉春茶大賣,不過金葉銀毫還是我們的根本,所以開春前的剪枝及除蟲,各位嬸嬸嫂嫂可要有心理準備,我做的工可能細了點,讓大家多費點神照顧茶園了。」
唐汐知又說道。
「那不是一定的嗎?賺錢的事,費點神算什麼?我家幾口子都隨便你用了!」趙婆子說得大方,眾人都笑了起來。
很奇妙的,唐汐知才說幾句話,又將氣氛炒熱了起來,方才那陣陰霾好像不存在似的,這便是她的魅力所在,惹得村里的人既信服她,也喜歡她。
不過與她長期相處的安大娘感受卻是比其他人更深,尤其唐汐知對她的體貼簡直沒話說,就算親生女兒也就這樣了。
「你這陣子一直忙著,也要注意身體,別凍著餓著了,你不心疼自己,娘還心疼呢!」
安大娘上前拍了拍她的手。
「娘……」唐汐知感動不已。
她的親娘從她出生便臥病在床,其實她可以說是父親養大的,對于母親的疼愛只有奢求卻從未深刻體驗,如今在嫁人後,這份奢求卻在安大娘身上得到了,叫她如何能不感動。
「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安大娘如何不曉得唐汐知這陣子變著法子討她歡心,就是要她忘了兒子出征的事,但媳婦越是這樣體貼,她便越不舍,「如今碩子不在,槐子又讀書去了,家里靠你撐著,我也幫不了什麼,若還要靠你開解才能過日子,那真是沒用到了頂了。我雖然擔心碩子,卻更擔心你啊!你做得夠多了,別把什麼事情都攬在身上,不管以後事情如何發展……我待你都會跟親生女兒一樣,這點不會變的!」
這樣的暗示夠明顯了,無論安碩能不能凱旋歸來,安大娘都做好了承擔的準備,為母則強,唐汐知終于明白自己小看了她。
她不由鼻酸了,只能抱一抱安大娘,強笑道︰「我知道。」
氣氛一下子感性起來,旁邊黃大嬸都偷偷拭淚了,不過一旁幾個孩童喊餓,又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很快的院子里又是一片言笑晏晏,溫馨和樂,彷佛冬日的寒冷並不存在。
年前唯一傳來的好消息,便是安槐中了秀才,正與蘇夫子慢慢趕回。
前來報喜的人一大清早就將安家的門擂得震天響,一早剛起床腦袋還沒太清醒的安大娘听到此事,還以為自己在作夢,直到唐汐知喜孜孜的送出了個大紅包將人請回,安大娘才知道這事是真的,歡喜得差點沒昏過去,又哭又笑地拉著唐汐知拜起安家祖先。
等安槐回來了,安家高高興興地辦了宴席,這回請的是全村人,席開數十桌,還不包括那些不在村里的村民。
小南村不是沒有讀書人,但十幾年來安槐可算是村子里第一個秀才,上一個秀才也就是安槐的啟蒙老師,墳頭上的草都比人還高了,這不僅僅是安家的榮耀,也是小南村的榮耀,大家自然高興。
安槐這次還特地將蘇夫子請了回來,蘇夫子孤家寡人,這年通常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縣學里過,安槐不舍夫子孤獨,特地邀請他回家一起過年。蘇夫子心喜這個得意門生,也多听聞安槐形容小南村的美麗,心里動了念,也不知怎麼的就答應了。
餅年多了一個蘇夫子,安家熱鬧了許多,他喜歡小南村的風景如畫,喜歡唐汐知的巧手廚藝,更喜歡村民的善良純樸。百姓一向對讀書人很尊敬,尤其他還是縣學的夫子,簡直可以說走到哪里都會受到熱情的照顧,就怕他稍微冷著餓著,這種溫馨的感覺都令他有些樂不思蜀了。
所以他這麼一住,竟是住到了大年初十,元宵節都快到了,他決定干脆等到十六日縣學開學前再帶著安槐回縣里。
可是就在這一天,不知怎麼地竟然由鎮上傳來了一個消息,安碩在西南與都蠻族戰事中因中了對方的暗算而犧牲,算算消息傳回來的日子,就算是快馬加鞭,只怕他死去都一個多月了。
村里人紛紛前來關心,將安家圍得滿滿當當,安槐與唐汐知也是一臉哀戚,安大娘更是哭到險些昏厥,需要唐汐知在旁攙扶著才沒倒下去。
「我的碩子啊……你怎麼就這樣去了啊……老天爺啊……」
「娘,你不要難過了……」安槐見不得母親難過,苦澀地安慰著。
「叫我怎麼不難過,這個家從小就是碩子撐起來的……碩子又孝順又努力……現在好不
容易要享福了……他卻享不到了啊」安大娘哭天搶地,語無倫次,用力地捶著自己的心口,「留下你的妻子寡母,你怎麼忍心啊……」
唐汐知數度欲言又止,好不容易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才揉著安大娘的心口說道︰「娘,現在關于戰爭的消息滿天飛,不見得安碩戰死的消息是真的,你先不要太哀傷了,安碩說不定好好的呢!」
安大娘哭聲停頓了一下,激動地望向唐汐知。「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娘你想想看,安碩有王爺在後頭撐腰呢,送死的事不會叫他干的。」其實唐汐知並不確定,因為安碩驍勇善戰,遇到危險絕不會退縮,不過她得先安了安大娘的心,也順便安自己的心,否則只怕她會比安大娘還失態,「何況他又不是什麼大將軍,怎麼一個小武官的消息會這麼大老遠的傳回我們這小小山村?戰爭還在打,傷亡人員尚未統計,王爺哪有時間挪出個人,將一個小武官戰死這種無關緊要的消息傳回來?我看誤傳的可能性很大。」
「是啊是啊,安大娘,你可別再哭了,白白傷了身體,碩子回來不知會有多難過呢!」村民們也紛紛勸著。
一直靜靜站在眾人身後的蘇夫子,听著唐汐知井井有條的分析著情況,連他都幾乎要相信安碩真的沒事了。縣里傳聞安家茶行能有今天,還有小南村那些好茶都是這個女人獨力支撐開創出來的,如今一見果然如此,山村里出了這麼一個奇女子,猶如野山雞群里的白孔雀,當真罕見。
「是這樣嗎……」安大娘這才好受一點,不過也不是完全停下了悲傷,只是由大哭變為抽噎,「兒媳婦啊,你可別騙我,如果碩子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受不了啊……」
「我也受不了。可是娘,無論如何日子總是要過,我們要對安碩有信心,他那麼努力練武,那麼牽掛著家里的人,不會那麼容易陣亡的。」
唐汐知好不容易將安大娘勸好,可是她自己眼中的擔憂與惶然卻是那麼明顯,安槐看得拳頭都緊了起來,一度恨起自己為什麼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蘇夫子按著他的肩,搖了搖頭,低聲朝他說道︰「你長嫂如此說,並不只是勸慰令堂,同時也在勸慰每一個關心安碩的人,所以你必須冷靜,否則就是拆她的台,也是讓眾人更不好受。」
安槐發抖的身軀終于平靜了下來,環視四周前來關懷的村民,赫然了解唐汐知的苦心。
他心中有愧,便深吸了幾口氣,亦是開口說道︰「我也相信哥哥一定沒事的,他天生神力,一拳可以打死一頭野豬,打幾個蠻子算什麼?我們別被謠言騙了!」
「對!別被謠言騙了!」
「是誰那麼壞心眼,編這種話來騙人,一定不得好死……」
村子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罵了起來,但那個關于安碩死去的謠言卻並沒有真的就此散去,反而沉甸甸的壓在每個人的心上,在沒有看到他安全回來之前,只怕會成為大家共同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