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挾著一身風雪冷氣走進來的齊淵,一進屋就被暖暖的溫度燻得渾身舒服。
少硯幫他解了身上的貂皮大氅,又接過桃紅遞來的手爐塞到了主子手里。
「天這麼不好,出城干什麼?」見他坐定,程玥寧開口便問了這樣一句,口氣中帶著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關心。
齊淵朗笑道︰「快過年了,過來看看你啊。席姊姊你也真是的,過年非要自己留在城外的莊子上,多冷清啊。」
程玥寧笑著回道︰「哪里冷清,這莊子里的人少嗎?」
齊淵也不跟她爭辯這些,只道︰「前些日子府里得了些銀狐皮,針線房的人做了件狐裘出來,我這次給你帶來了,好歹過年沾沾新氣。」
程玥寧就有些無奈,「都說了,不要再——」
「這又不算亂送東西,」齊淵截斷她的話,「天氣這樣冷,我也沒見席姊姊有過一件像樣的皮毛大氅,我府上富余,隨便拿來一些將用便是。姊姊莫不是連這些都要與我計較?」看著少年俊逸的臉上流露出點點的委屈,程玥寧的心便先自己軟了下來,只好道︰「你既拿來了,我自沒有不收的道理。」
如今他也長開了,身上的脂粉氣已經看不到,反倒多了些男人的英武之氣,眉目也越發的俊朗,正從一個男孩往男人轉變,再過幾年應該就會變得成熟穩重。
可惜,她是看不到了。
想到這里,程玥寧心中竟然不期然覺得有些澀然。
他們本是萍水相逢,有緣結伴同行一段路,到底還是要分道揚鑣的。
一個玉堂金馬,權貴公子,一個市井鄉野,安閑度日。
最終會像是兩條並行線,漸行漸遠……
桃紅在姑娘的示意下上前拉過了少硯奉上的包袱。
「席姊姊,你不看一下嗎?看看喜不喜歡,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再另給你拿一件來。」程玥寧笑笑,「不用看,銀狐皮做的狐裘披風肯定是極好的,哪會有不喜歡的道理。」
「姊姊總是這樣不挑剔,脾氣太好就會被人欺負的。」
程玥寧為之失笑,「哪里會有人欺負我啊?」
一說到這個齊淵的表情就有些不太好,聲音都帶了些憤憤然,「沒欺負嗎?」他哼了一聲,「如果不是伯府那幫不識好歹的人,姊姊怎麼會寧願孤身在城外過年也不肯回伯府?一個外來的表姑娘在府里的待遇竟然比你這個伯府嫡出的大姑娘還要高,一幫不開眼的!」
「那無須計較。」程玥寧安撫他。
「就是他們欺負了姊姊,分到姊姊名下的田產也少得可憐,就是仗著姊姊你性子好,不跟他們計較罷了。」齊淵猶在替她打抱不平。
程玥寧倒是一副看開的模樣,說道︰「可是換個角度看,這些東西都是我平白得來的,我也算是佔便宜了,不是嗎?計較太多太累,現在這樣挺好的。」
齊淵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領著家人去敲登聞鼓的伯府大姑娘,剽焊到無人敢惹。可是偏偏對上她的血緣親人,就變得沒什麼脾氣。
他很替她不滿,可她卻不需要這份不滿。
見他還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程玥寧不得不再度開口,「我不計較,是因為我不在乎,只要他們不踩到我的底線,我都可以當他們不存在。無所謂的,不過是些不相干的人罷了,不值得浪費太多精力。人這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若是遇上什麼不可逆的意外的話,結束的可能更早一些,何必將自己的精力浪費到不相千的人身上呢,你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然後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如今席姊姊孤身住到了城外莊子上,這是擺明不再管伯府的事,任由他們自由行事,因為她並不想將自己的精力浪費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這麼一想,齊淵驀地心情舒暢起來。
就是嘛,安遠伯府那一堆爛攤子席姊姊就不該幫著他們收拾。
伯府二姑娘的事,席姊姊本可以袖手旁觀,因為她原本就對成為皇子妃之事毫無興趣,但她卻還是看在血脈親情的分上出了這個頭,讓自己落了個極不好听的名聲。
「席姊姊,我中午就在你這里吃了,你不會不留客吧?」
看他一副可憐巴巴求收留的表情,程玥寧都被他逗笑了,「留,哪有讓客人頂風冒雪趕
回家吃午飯的,何況才剛剛送了我一件銀狐裘這樣的大禮的時候,那也顯得我太不近人情了。」
少硯和桃紅柳綠都不由低頭偷笑。
世子這可憐是扮得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泵娘總是這麼縱著齊世子,真跟多了一個弟弟似地。
雖然兩人關系親近,但到底礙于男女有別,程玥寧接待齊淵只能選在外院,內院卻是不適合讓他隨便踏入的。
外面細雪飄揚,屋內暖意融融,兩個人坐在臨時燒熱的臨窗火炕上,中間隔了一張小幾,一個執卷看書,一個低頭打著絡子。
安靜而平淡,就彷佛是日常生活中最為平常的一幕。
雪越下越大,午飯後不久,程玥寧就催促著還要繼續待著的齊淵早早上路回城。
最後,齊淵要了她今天親手打的那條平安如意絡子,這才心甘情願地離開。
越來越大的雪讓天地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還不到晚上,院子里的雪積得一腳下去能埋到半膝,這讓程玥寧十分慶幸早早將齊淵送走,否則的話,照這樣的天氣,外面的路況必然堪憂,說不得她還得留他住上一宿,但那顯然太不合適了。
「姑娘,外面天冷,還是回屋待著吧。」柳綠在一旁勸道。
程明寧點了點頭,輕攏了一上的銀狐披風,轉身回了房間。
「這件披風倒是做得極好,針腳細膩,大小也合適,姑娘穿上很是好看。」柳綠接過姑娘月兌下的銀狐披風後忍不住笑著說道。
程玥寧也笑笑,「很是暖和,倒是件好東西。」
「可不是,世子爺哪次給姑娘拿來的不是好東西啊。」一邊倒了熱茶捧過來的桃紅笑著接話。
這話說得程玥寧心頭一動,是啊,他哪次拿來的不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壞習慣,偏愛整天送人東西。
「這世子爺可真是把咱們姑娘當成親姊姊在看,比咱們府里的某些人強多了。」柳綠也不由說了句。
是呀,真的對她太好了。
「說起來,齊世子還真是喜歡來找咱們姑娘,都快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了。」
「可不是,三天兩頭就要來一趟。」
听著兩個貼身大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程玥寧斜倚著靠枕歪坐在榻上,眼瞼半垂,心思有些浮動。
齊淵和她是不是真的太過親近了?
不知何時,桃紅柳綠停止了說話,她們放輕了手腳,各自做著手邊的事。
泵娘好像睡著了,她們不想驚醒她。
桃紅輕手輕腳的過去將一件毯子搭到了姑娘身上,然後又退到了一旁。
其實程玥寧並沒有睡著,只是在閉眼想事情。
似乎是不經意間,她身邊的許多東西就都成了齊淵送來的,小到一方墨,大到一扇屏風,林林總總的,她幾乎快要變成了國公府養的人。
良久之後,程玥寧在心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她太過粗心大意了。
也不知他是幾時生出這樣的心思,該如何是好呢?
定國公府那樣的人家,真不是她理想的婆家……
驀地,程玥寧僵住,她為什麼一點兒都沒排斥自己會喜歡齊淵這件事?而只是單純地覺得國公府不是個理想的婆家?
難道……
程玥寧忍不住伸手往自己眉心捏了捏,原來不只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連她自己都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
這便是人們常說的日久生情嗎?這都算什麼事啊……
程玥寧頭一次心亂如麻,就連後來的洗漱都是迷迷糊糊、心不在焉的狀態。
桃紅柳綠以為自家姑娘是睡意困倦,也沒多想。
躺到床上,程玥寧卻毫無睡意,一晚上輾轉反側始終也沒能睡著。
興奮、擔憂、歡喜、憂愁、焦慮……各種情緒交織往返,讓她整個大腦都變成了一團漿糊,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腦子里亂哄哄的,彷佛變成了一座跑馬場,各種雜亂。
桃紅過來的時候,見柳綠坐在外間,心下有些奇怪。平時這個點兒姑娘可都已經起身洗漱了,今天怎麼沒動靜?
柳綠朝里指了指,用手勢告訴姊姊,姑娘昨晚沒睡好。
知道是這樣,桃紅也就理解了。
見姊姊來了,柳綠便將值守的事交給她,自己則輕手輕腳地出去洗漱,之後再過來伺候。
桃紅听到內室有動靜,便掀開棉簾走了進去。
一進去,她就看到姑娘正從床上趿鞋下地,急忙過去服侍。
一夜未眠的程玥寧眼下有很重的青色,神情看著頗有些萎靡。
「姑娘既是沒睡好,何不多躺會兒?」桃紅如是說。
程玥寧擺手,「左右是睡不著,還是起來清醒清醒。」
桃紅見狀也就不再多勸。
穿衣、洗漱,然後程玥寧掀簾出了屋子。
雪依舊在下,院子里的積雪明顯清掃過一遍,但此時已經又積了一層。
冰冷的空氣讓程玥寧清醒,她深吸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四肢,便在回廊下開始了每日的練刀,刀就是她日常掛在腰間的剔骨刀。
看著那刀光鑠鑠的場面,桃紅柳綠就會主動閃得遠遠的,只有等到姑娘收了刀才會重新再靠過去。
安遠伯府本就是武勛起家,她們並不覺得姑娘舞刀有什麼好驚訝的,而且姑娘舞起刀來的身姿好看得緊。
對比姑娘每日的勤練不輟,反而是府里的那些爺們懶惰荒廢了武藝,把伯府的根本遺忘得一乾二淨。
廊下的空間並不大,但姑娘卻耍得很歡。
平時程玥寧都是在屋里隨便練練,今天是想叫外面的冷氣讓自己清醒一下才會出來練。
柳綠曾經特別好奇地問過關于場地的問題,據說武勛世家的府里一般都會有個演武場什麼的,姑娘怎麼也得到院子里才能騰挪開吧?結果姑娘就只是笑了笑,說她的刀小,不需要練槍那樣的大地方。
好吧,這其實也算是個合理的答案,但柳綠和桃紅一致認同,這是姑娘並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練刀。
雖然即使外人不知道姑娘練刀,但姑娘暴力這事基本也算是京城眾人皆知,只不過他們以為姑娘只是拳頭硬,力氣大罷了。
刀的話……咳,據說外面有模有樣的各種猜測版本,最統一的就是姑娘掛身上的這是席家祖傳賣肉用的殺豬刀。
練完了一趟刀,程玥寧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精神了這才停了下來。
桃紅跑過去,遞上去準備好的溫毛巾。
程玥寧接過擦拭額頭泌出的汗,然後站在廊下等汗慢慢止了,這才回屋子。
柳綠已經把早飯擺上了桌,是簡單的濃粥小菜,外加一碟煎饅頭片,再加兩個水煮蛋。姑娘向來吃得隨意,並不挑剔,她們的活兒好干得很。
熱呼呼地吃完早飯,為了不讓自已繼續腦袋發脹,程玥寧決定給自己找點兒事做。
仔細思考了一下,程玥寧決定出去走走,「我一個人在莊子里走走,你們兩個就別跟了。」
看著姑娘拿起件帶兜帽的披風自己系上,然後給了她們這樣一句話就轉身朝門外走,桃紅柳綠對視一眼,默默地沉默,听話地沒跟上去。
等到過了一會兒,桃紅才忍不住小聲問妹妹,「姑娘有心事?」
柳綠點頭,「昨晚一直翻來覆去的沒睡著。」
「什麼心事啊?」桃紅有些不解也有點兒好奇。
柳綠搖頭,「不知道,從來沒見過姑娘這樣。」
桃紅點頭,「是呀,姑娘一直是咱們府里定海神針一樣的存在,何曾見過她這樣神思不屬的樣子,到底是什麼事讓姑娘這麼困惑啊?」
「不知道啊,姑娘不會有事吧?」
「應該不會。」桃紅不是很確定,畢竟這樣子的姑娘她們以前確實沒看到過。
「姑娘怎麼會突然有心事呢?」柳綠若有所思。
姊妹倆突然對視了一眼,都想到了昨天來的老管家。
她們之所以沒有往齊淵那里想,是因為在她們最初懷疑過齊世子對自家姑娘有心,然後又自己推翻這個認定後,就堅定地站在了姊弟情上,不曾再有過別的想法。而自家姑娘和世子穩定的姊弟情也無法讓她們生出其他想法,那問題就只能出現老管家那里了。
可她們兩個仔細想了一下昨天老管家過來的言行,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引起姑娘如此思慮重重的話啊?
費解!
而一個人漫步在細雪中的程玥寧,漫無目的地在莊子里走著。
要跟他攤開講嗎?
筆作不知不是她的性格,這種事曖昧不清最混蛋了。
那就等他下次來的時候,索性當面鑼對面鼓,把話講個清楚明白!
決心一下,心神便定了,程玥寧終于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再發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