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侯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濃眉大眼,頗有威嚴,頷下還蓄了短須,降低了不少顏值,但從他的長相還是能看出現任安遠伯夫人應該長得差不到哪里去。
畢竟側室小妾通常都是以顏值見長的,而安遠伯夫人是庶出,她的母親是老平南侯的一房小妾,長相上肯定差不了。
這倒讓程玥寧忍不住翻出了以前的陳舊記憶,好像當年她和娘去京城的時候,伯府里就已經有一位美貌驚人的姨娘了,而且她還生了一個跟她一樣美麗的女兒,也不知道現在她們母女過得如何,她還真有一點點的好奇。
如今的伯爺夫人和那位如夫人,兩個人在顏值上到底是誰更勝一籌呢?
軍隊臨時駐地的主將營賬內,程玥寧安靜端莊地坐在一邊,而齊淵和平南侯正在交談。
她頭上的帷帽並沒有摘下來,因為營賬里還有其他人在,齊淵直接阻止了她,平南侯也沒有表示異議。
她心里雖然閃過這些雜七雜八的有的沒的,但是仍將那兩人的交談一字不落地全部听進了耳中。
平南侯對于此次因自己失誤險些造成齊世子面臨生命危險,表達了深切的歉意。
而齊淵則輕描淡寫地表示了沒什麼,完全看不出半點兒兩天前在小鎮門口看到官兵時那怒發沖冠時的影子。
那個原本在程玥寧看來單純坦率的少年郎,此時倒是完全符合他定國公世子的身分,言談舉止從容大方,有著屬于他的世家子弟氣質。
程玥寧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失笑,原是她想得差了,生在那樣的富貴錦繡鄉,哪里會是那麼簡單便能看透的人啊。
「侯爺有軍務在身多有不便,我和席姊姊也急于趕回京城,因此不在此多做打擾了。」
「本侯還是派隊人馬一路相送吧,也可保此去路上不會再出意外。」
「不必如此勞師動眾了,國公府和安遠伯府的護衛合在一處,足可保證我和席姊姊的安全,此次過來,也是為感謝侯爺派人相尋之情。」
「不敢不敢。話雖如此,但」
「侯爺不必再說了,侯爺的軍務要緊,軍營重地,我等也不便多留,就此告辭。」齊淵直接打斷了平南侯可能的說辭,起身告辭。
程玥寧也隨之起身,施禮告辭。
平南侯見狀無法,只能將兩人送出了營賬。
自始至終,程玥寧除了剛進營賬時說了句「小女子見過平南侯」,便再沒說過只言片語,全程都是齊淵在與平南侯打機鋒,很是省了她的力氣。
出了營地,齊淵將程玥寧扶上馬車,然後在馬車邊朝著站在營門處的平南侯拱手抱拳,「侯爺留步,我們就此告辭了。」
「世子一路保重。」平南侯抱拳回了一禮。
齊淵點頭,然後翻身上了自己的馬,輕扯韁繩,在馬上又沖他抱了抱拳,這才雙腿一夾馬月復,車隊也緩緩駛離營門。
看著慢慢走遠的一隊人馬,平南侯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
而離了平南侯營地的齊淵心情卻是極好,駕馬走在程玥寧馬車邊,隔著車窗跟她說話。
「接下來咱們需得加快行程,京里的安遠伯情況大約是不太好了。」在他察覺出她對伯府親情淡泊之後,同她說話時也會刻意避開諸如「令尊」這樣的稱呼。
在席姊姊心里,大概她的父親只有繼父而已,安遠伯在她這里完全沒有存在感。
程玥寧則不由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那位一定要請她進京的極貴之人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她就算進京又能起什麼作用?且她人還沒進京,京中的刀劍卻已直指而來,可見得這其中必有她所不知道的情況。
見她憂心,齊淵寬慰道︰「姊姊不要擔心,有我呢。」
程玥寧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搖了搖頭,這少年對她倒是一番善意,但她自己尚不知京中到底是何情況,又怎能輕易將他扯進來。
「我沒事,一時有所感觸罷了。」
「等回了京,姊姊若在伯府住得不開心,我便派人接姊姊到我們府里去,反正我們府中姊妹多,到時候姊姊也不寂寞。」
程玥寧忍不住掩唇咳了一聲,他這是還怕自己家里姑娘少嗎?
「到時候她們要是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給你出頭,包管你在國公府比在伯府住得還自在。」
對他這種帶著孩子氣想當然耳的話,程玥寧根本不想搭理,她好好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放著自己的家不待跑到別人府上算怎麼回事?真虧他說得出來。
不過,他想表達的意思她是听明白了,他給她當靠山,大腿給她抱。
相處這幾天,齊淵多少也知道點她的性子,平和易相處,任他說得再不著調,頂多也就抿嘴笑一笑,卻不會指責他胡說八道、異想天開。
想到府里的姊姊們時不時就要說教他一頓,果然還是席家姊姊這樣的好。
見他一直跟在車邊說話,程玥寧無奈開口,「要不你還是坐進車里來和我說話吧。」
「好啊。」彷佛早就等她這句話的齊淵,十分歡快地就答應了,然後麻溜從馬上下來,爬上了馬車。
現在只剩下他們國公府和伯府的人,再沒別的不相干的人,他跟席姊姊坐一車也不怕他人說閑話。
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爬上車,程玥寧伸手從桌上的瓜果盤里取出一顆隻果遞給他,「潤潤嗓子。」
齊淵毫不避諱地往她身邊一坐,拿起隻果「喀嚓」就咬下來一口。一邊吃,他還一邊說︰「我看他就是不懷好意,還想安插人到咱們身邊,美得他。」
程玥寧知道他說的是誰——平南侯,現在的安遠伯夫人嫡兄。
走這一趟至少讓她搞明白了心里的疑惑,這平南侯確實對她心存不善,不過接下來的路程應該不會再出什麼問題,畢竟還有定國公世子在呢,這可是張極好的護身符。
「對了,席姊姊,你會騎馬嗎?」
「會。」
答案在齊淵的意料中,他忍不住又問︰「那姊姊是跟誰學的啊?」
程玥寧笑了下,手指輕搭在車窗上,淡聲道︰「哪有什麼人教啊,當年在戰亂中逃命時不知不覺地就會了。」
齊淵嚼隻果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見她還是那麼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卻沒來由的有些心疼,當年天下大亂,安遠伯父子四人追隨陛下征戰天下,可是席姊姊跟她的母親卻飽經戰亂流離之苦。
後來天下終于大定,進京不過三月又隨母親離去,說到底,她並沒有享受到安遠伯帶來的榮華富貴,但她卻沒有生出什麼戾氣,反而一身的平和安詳。
不論席姊姊的繼父是何種身分,看她這樣,那繼父的人品必然是不會差的。
慢慢將嘴里的隻果咽下去,他臉上揚起笑容,道︰「那姊姊一定會做飯了,應該不會像我們家那群只會擺花架子的家伙吧?都是廚娘弄成半成品,她們直接放進鍋里籠屜,然後就敢腆著臉說是自己親手做出來的,簡直沒眼看。」
程玥寧因為他這個說法不由失聲笑了出來,這麼埋汰自家姊妹就不怕被人撓臉嗎?他這張漂亮的臉蛋要真被撓花了,那還真是怪暴殄天物的。
見她笑了,齊淵的心放了下來,繼續道︰「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嘗嘗姊姊的手藝。」
「好啊。」程玥寧也沒駁回他這個要求,直接答應了,「只是到時不能嫌棄我手藝太拙。」
「才不會。」齊淵拍胸脯保證。
看他繼續啃剩下的隻果,程玥寧從瓜果盤里拈了些瓜子出來,慢慢地嗑起來。
在富有節奏的嗑殼聲中,齊淵慢慢升起困意,最後就睡倒在車廂內。
程玥寧往一邊避了避,順手抖開車里預備的一條薄毯給他搭到了腰月復間。
掀開車窗上的紗簾,將瓜子殼倒出窗外,程玥寧一手托腮,一手平放在桌上,看著車窗外不斷向後掠去的景物出起神來。
她這次進京究竟是惹著了哪些人呢?
這個時候,程玥寧想到了最初老管家說過的那個「極貴之人」,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老管家連提都不敢給她提一下醒?
是宮中之人?必然得是宮中之人,否則如何稱極貴?
可宮中極貴的那個得是當今皇帝陛下啊,可她又沒見過皇帝。
程玥寧覺得問題又回到了原點,她忍不住伸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果然她就不是個適合動腦子的人。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人生除死無大事,咬咬牙總能挺過去的。
兵荒馬亂的年月,吃不上、喝不上,整日在亂兵之中求生的日子她都熬過來了,沒道理現在反而撐不過去。
碧藍的天空干淨得連一絲雲彩也沒有,陽光曬得草木葉子都顯得有些蔫蔫的。
一行人連車帶馬都停在樹蔭處暫作停歇,順便吃些干糧喝口水,等太陽不這麼毒再繼續趕路。
齊淵去河邊洗了把臉,然後一路小跑了回來,掀開車簾對里面的人說道︰「水很清涼,席姊姊,你要不要也下來洗把臉,涼快涼快?」
「好啊。」隨著聲音響起,程玥寧矮身出了車廂。
齊淵將手臂探過去,四下除了兩府的護衛也沒別人,程玥寧不需要載帷帽,她便也就直接搭著他的手臂下了車。
她今天穿了件半臂紗衣,內襯一身月白連身裙,一條碧色紗綢系在腰間,一柄黨魚皮做刀鞘的短刀插在腰間。
一下車,程玥寧便右手輕抬,手背在額前遮了一遮,擋住了剌目的陽光。
「太陽這麼大,要不還是戴上帷帽吧?」齊淵忍不住在一旁提議。
程玥寧側身低頭,道︰「不用,只是一時不適應。」
看著自家世子爺跟只蝴蝶似地圍在安遠伯府的大姑娘身邊打轉,定國公府的護衛紛紛表示麻木了。
也不知道這席大姑娘到底是哪里入了他們世子爺的眼,這都比對自己的親姊姊還要好了,還搶了不少屬于貼身丫鬟的活兒,把人家伯府的老管家都給擠到邊邊角去,等閑不讓旁人到席大姑娘跟前,這是反客為主了啊!
可惜,他們家世子爺完全沒有這樣的自覺,一意孤行到底。
程玥寧走到河邊,綠波滿眼,淺水處甚至可以看到其下游著的魚蝦,她彎腰蹲在河邊掬水洗臉,洗完臉,又掬了捧河水潤喉。
水漬順著臉的弧度往下流,她抬起手背輕揩,腕間沾了水氣的鐲子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暈。
在河邊又洗了把臉的齊淵此時正好抬頭,這一幕便猛地撞進了他的眼中,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側顏的程玥寧這一刻竟然看起來秀美極了。
「評怦……」他似乎听到一陣撲通撲通的劇烈心跳,彷佛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樣。
「嘩嘩嘩」的水聲響起,他猛地低頭又往臉上撩起水來,沁涼的水溫讓他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他下意識地吁了口氣,然後有些莫名地蹙了蹙眉。
他為什麼要吁這一口氣啊?
程玥寧提起不小心浸到水中的絲綢,伸手擰了擰了水,順勢從水邊站起,然後將手上的水漬甩了甩,也沒拿帕子費心再擦拭,這樣的天氣很快就會干的。
齊淵走到她的身邊,朝遠處的青山看了看,說道︰「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到京城了。」
「終于要到了嗎?」听到這個消息的程玥寧心情有點莫名復雜。她心里所有的疑問都將迎來答案,可是她竟然不知道是喜是憂。
「是呀,要到家了。」齊淵有些感慨,這一趟出門他真是經歷了許多未曾想過的事,還結識了席姊姊這樣的姑娘,算來不枉此行了。
日頭大,兩個人也沒在水邊待太久,很快便回到了隊伍所在的樹蔭下。
程玥寧倒沒急著回馬車,這種天氣,馬車里的溫度也高,還不如外面透氣涼爽。
「席姊姊,反正接下來也沒有多遠了,要不你也騎馬,咱們快馬加鞭,爭取天黑前進城?」
「好啊。」對齊淵的這個提議程玥寧欣然接受。
然後齊淵爬上馬車替她取來了帷帽遞給她。
程玥寧一邊搖頭笑,一邊接了過去,這人對帷帽真是太過執著了。
短暫地休息過後,一行人重新啟程上路,馬車里沒有了乘坐的人,速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所有人都揚鞭催馬,一路煙塵滾滾,在夜幕四合的時候一行人終于趕到了京城東門。
在出示了國公府的腰牌後,眾人終于緩緩進了城門,回到了京城。
一隊人很快分成了兩隊,一隊向著定國公府而去,一隊則向著安遠伯府奔去。
隨著「吁」的收韁聲,所有人都看到了伯府門楣上懸掛的白幡和燈籠。
田滿一下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跌跌撞撞地奔向府門。
站在府門外的兩個家丁看到田滿,忍不住臉上的悲戚之色,齊齊低下了頭,「田管家,伯爺昨天清晨去了。」
「伯爺——」田滿頓時撲跪在府門前。
其他五名隨著田滿出京的護衛也齊齊翻身下馬,在府門前跪首,反倒是程玥寧,眼睜看完這一幕之後,她才慢條斯理地從馬上下來,牽著馬一步步走了過去。
田滿回頭看到牽馬而立、面無表情的大姑娘,用袖子擦了下眼淚,起身迎過去,「大姑娘,咱們進府吧。」
「嗯。」她將手里的韁繩扔給一邊迎過來的家丁,然後抬腳邁步跟著田滿向伯府大門內走去。
「田管家和大姑娘回來了。」
「大姑娘回來了。」
一層層的聲音向著內院傳去,所有守在靈堂的人第一時間都知道了伯府大姑娘回京的消息。
「田管家……」一個中年管事模樣的男子匆匆跑來,跑到近前的時候還因為跑得過急而氣息喘促,「世……世子要見大姑娘……」他總算將話全部說了出來。
田滿問了句,「世子情況如何?」
那中年管事一臉的哀愁擔憂之色,默默地搖了搖頭。
田滿臉色更加黯淡,伯府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啊。
唉一進府,來不及在生父靈前上炷香,程玥寧便跟著這位四哥身邊的心月復管事往世子所居的院落而去。
一進屋子,迎面便是一股濃重的藥味,程玥寧下意識側頭避了下,伸手在鼻前掩了掩,但腳步未停。
不理會屋中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打量眼神,程玥寧一路進了內室,然後便看到被一個全身縞素的絹秀婦人扶著的瘦弱男子,此時男子的臉因長期臥病而瘦月兌了形,唇色發白,雙眼無神,披散著的頭發竟然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色夾雜其間。
程玥寧心中一嘆,她記得四哥還不到而立之年,如何竟是這般光景了?
安遠伯世子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嘴唇幾番張合,終于發出聲音,「五娘……你來了。」
程玥寧走上兩步,點頭,「五娘見過四哥。」
「阿林。」安遠伯世子突然費力地喊道。
站在床邊不遠的一個幼童帶著哭音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
「給你姑姑跪下。」安遠伯世子命令兒子。
席澤林听話地在這剛剛進來的陌生姑娘面前跪下,喊了一聲,「澤林見過姑姑。」
程玥寧伸手要扶,安遠伯世子的聲音又再度響起,「給你姑姑叩頭,從今以後見姑姑如父,知道嗎?阿林。」
「是,阿林知道。」席澤林」邊流著淚回答,一邊听話地又叩了下去。
「四哥?」程玥寧被這托孤的場面驚到了,驚慌地去看自己的兄長,他們好像還有個二哥在的吧?
安遠伯世子用力喘了兩聲,干咽了口唾沫,嘴巴干澀地道︰「五娘便看在咱們一母同胞的分上,替為兄照應他們母子吧。」
「我……」這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很不好,但程玥寧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世子——」安遠伯世子夫人柳雙鳳覺得丈夫抓著自己胳膊的手猛地一緊,她不由吃痛地喚了一聲。
安遠伯世子急促而困難地喘著氣,越來越急,也越來越短促,最終他抓著妻子手臂的手慢慢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滑落下來。
「世子——」柳雙鳳一聲悲鳴,哭聲大作。
席澤林也從地上爬到床邊,抱著父親無力垂下手大哭起來。
屋里屋外哭聲接連響起,為這本就哀肅的安遠伯府增添了更多的悲色。
這個夜晚似乎變得很漫長,靈堂之畔又起了一間靈堂,一座牌位變成了兩座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