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這樣的郁悶,程玥寧載著小船上的食材回到了南山山腳,然後又將東西挑上了書院。
「阿寧回來了。」看到女兒進門的陶二妹臉上泛起慈愛的笑容,走上幾步,幫她將肩上的擔子卸下來。
「嗯,回來了,昱兒呢?」
提到幼子,陶二妹眼神更加的柔和,笑道︰「睡著呢。」
程玥寧和母親一起將挑回來的東西往廚房安置,等到東西全部安放停當,她這才跟著母親到院中廊下小坐。
「娘。」
「怎麼了?」正拿起兒子小庇準備繼續縫的陶二妹有些奇怪地看女兒,這表情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
程玥寧斟酌了一下用詞,才道︰「安遠伯府的老管家來找我了,說讓我進京。」
「他們吃飽了撐著嗎?」陶二妹直接開口嘲諷。
「應該沒有。」
陶二妹忍不住一指頭戳在女兒腦門兒上,「會不會听話,啊?」
程玥寧伸手揉腦門,一臉委屈,「看著是不像嘛,說是听人指點才來找我回去的。」
陶二妹繼續嘲諷,「指點他們的莫不是個傻子吧。」
這次,程玥寧聰明的沒接話。
陶二妹倒也沒再繼續埋汰女兒,臉色一正,道︰「快中午了,一會兒你爹就回來了,他比咱們聰明,問問他什麼意見再說。」
「嗯。」她本來抱的也是這個打算。
「正好,你回來了午飯就你做,你做的比我好吃。」
「哦。」剛進門沒跟老娘說上幾句話的程玥寧就這樣被趕進廚房當廚娘去了。
中午,程沛回來一聞到那熟悉的菜香,臉上的神情就是一柔,笑著同正抱著兒子從屋里出來的妻子說道︰「阿寧回來了?」
「嗯,恰好也遇到點事要問你。」陶二妹一邊把了兒子撒尿,一邊搭了句話。
「什麼事?」一身寬袍大袖的程沛,灑然地往院中的竹椅中一坐,拂了拂袖子,漫不經心地問。
他雖然年近花甲,但一向保養得宜,成婚後日子又過得極是滋潤,看上去不過四十左右,面相極顯年輕,就連頭發也只是鬢邊略有些花白而已。
原以為自己與那心儀之人此生無緣,誰料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她不但月兌了賤籍,還跟她那個成了伯爺的丈夫和離了,他終于跟她有了夫妻緣分。
雖然韶華遠去,青春不再,但能跟自己心愛的人相守余生,他已別無所求。
沒想到臨老臨老,妻子老蚌生珠,又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程家的香火竟然沒在他這里斷絕,真是老天垂憐。
而對于隨妻子嫁進程家的繼女,在那戰亂的年月里,他本就一直待她如親生,後來成了自己的女兒,自然沒有不親近的道理。
有些人私下猜想,他這個繼父讓年幼的繼女自己跑去開店操賤業,定是有什麼不睦,其實那不過是阿寧自己喜歡做的事,他做父親的,就算對女兒也沒有硬拘著她性子的道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她愛干什麼便干什麼,旁人如何想關他們父女何事。
正端了托盤從廚房一腳走出來的程玥寧一下就跟父親的目光對上了,下意識先回了個笑臉,然後才走到母親已經支好的飯桌旁一邊擺菜一邊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伯府里的管家今天找到店里去了,讓我跟他回京。」
「哦,找到店里去了?」程沛若有所思。
程玥寧手上不停,嘴里繼續道︰「只說是伯府內亂而無主,讓我回去主持大局。還說什麼得人指點,必須接我進京。」
程沛輕捋胡須,眼微眯,女兒話里透出來的意思有些耐人尋味。
「爹,別想了,咱們先吃飯,吃完了再想,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程玥寧將空托盤放到一旁豎好,然後提過一邊弟弟專用的椅床,擺放到母親和自己的中間位置,等他一會兒坐進去吃飯。
程沛應了一聲,起身從竹椅中站起,走到飯桌旁坐下,一家四口在飯桌落坐。
拿起筷子前,程玥寧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父母,即使是現在這般年紀的父親也依舊俊逸灑月兌,可見年輕時是何等的豐采。
反觀她老娘,實在是相貌平平的一個普通婦人,也不知怎麼就讓父親豬油蒙了心,為她多年不娶,最後竟然峰回路轉的真的娶到了她老人家。
他們完美地給她詮釋了一回什麼叫鮮花插在牛糞上——鮮花不是母親。
當然,這個話程玥寧肯定是不能跟老娘說的,會被打。
吃了一口魚,程沛點頭,感慨地說︰「說起這做魚啊,還得是阿寧你來,你娘的手藝差了那麼點兒火候。」
陶二妹忍不住瞪了丈夫一眼,暗搓搓磨牙,「但凡是阿寧做菜,哪一道你不是說我差點兒火候?」這老男人一把她娶到手了,就不像以前那麼捧著她了,在廚藝上老打壓她的自信心。
程玥寧悶不吭聲吃自己的飯,盡量壓低存在感。
夫妻間小打小鬧,猶如東西風打架,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反正跟她這個東南風沒啥關系。
除了吃自己的飯,程玥寧也會時不時照應一下同樣埋頭扒飯的小弟。他還不滿兩周歲,在吃飯上還是得大人時不時照顧一下才行。
一桌菜一家人吃得幾乎沒剩什麼,程玥寧收拾了剩飯、擦了桌子,將廚房收拾干淨後,洗過手擦干,便坐到泡了壺清茶的父親身邊。
程沛拿起茶壺給她倒了杯茶,不疾不徐地道︰「說說看,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其實,程玥寧在之前的這段時間內已經多少梳理過一遍自己的想法,這個時候也能明確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我覺得我可能需要進京一趟。」
必于這一點,程沛跟女兒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有人從中指點,那就表示對方肯定是想把女兒扯進這件事里,至于對方想從女兒身上得到什麼,不外乎就是那些能想到的東西罷了。
安遠伯府的嫡女身分到底還是有一定身價的,如果再加上他程沛繼女的身分的話,分量無形中就會更重,這是阿寧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的現實。
即使如此,程沛也不會因此就匆忙間給女兒定下什麼婚約,他的女兒值得更好的。而想得到他女兒認可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所謂的認可,並不是將人娶到手就行了,想得到助力也不是簡單將人娶到手就行了。
「具體是什麼情況?」程沛慢悠悠地問出口。
「安遠伯重病,將伯爺夫人拘了起來,世子亦重病,府里沒有主事的人。來人是這麼對我講的,具體什麼情況,我不清楚。」
程玥寧對于生父並沒有什麼感情,一則他當年離開的時候她還太小,後來再見她已長大,又只短暫地生活過幾個月,見面的次數有限得很,完全沒有培養出任何所謂的父女親情,她更習慣用安遠伯來稱呼對方。
程沛發出一聲輕笑,輕轉著手里的青色茶杯,笑道︰「想必是那位伯爺夫人做了什麼惹得安遠伯動怒的事情。這位伯爺夫人的親兒子與現在世子的嫡長子年歲相仿,若世子此時病重,說不得這里面還有那位伯爺夫人的什麼手腳。」
程玥寧默默點頭,她也是這麼想的。
程沛嘆了口氣,伸手模模女兒的頭,道︰「不管怎麼說,世子都是你的親哥哥,他的兒子也是你的親佷子,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他們的情形,你若不去道義上就會惹人非議。對方估計也會抓著這點做文章,所以,既然他們找來了,那你就不妨跟他們回去。」最後他又補了一句,「別怕,有爹呢。」
程玥寧聞言就是一笑,俏皮一歪頭,道︰「我沒怕,我知道爹不會不管我的,而且——」她頓了下,伸手在自己腰上拍了拍,「我有它。」
程沛看到她系在腰間的那把剔骨刀,也忍不住苞著一笑,也是,他這閨女可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她是能上山搏虎的女力士,當年戰亂流離中,他和妻子有時都還要靠著這小丫頭護持呢。
況且阿寧只是心眼直,喜歡直來直往,不耐煩那些曲里彎里的東西,並不表示他家阿寧就是個腦袋長草的蠢貨。
就算他家阿寧真是個蠢貨,那也不是任人欺負的小可憐,好歹她還有他這個父親在後面呢。
想他程沛雖然並未出仕,但他也有三五好友,也有出仕的學生,這點出手的人自然也是心里清楚的,若非阿寧身上有利可圖,根本沒有必要拉她入局。
見父親一時無話,程玥寧便自顧自地說出自己的打算,「城里的鋪子我不打算賣,我不在的時候就暫且租出去好了。」
「你自己的鋪子,自己做決定就好。」對于那些俗物,程沛向來是不插手的,她們母女兩個都是理家的好手,完全不需他操什麼心。
「嗯,」程玥寧點頭,「我下午再回去一趟,把我的隨身衣物用品拿回來,然後托中人看顧鋪子,到時讓他們來書院繳租金就是。」
「可。」程沛表示沒問題。
程玥寧往堂屋的方向看了眼,聲音下意識地壓低了幾分,帶了幾分吐槽地說︰「我估計我娘也不想見那些人,我就不讓他們過來打擾了。」
程沛看著她笑了笑,伸指在她額頭彈了一指。
「爹——」好的不跟娘學,彈她腦門兒學得賊溜。
最後,程玥寧自己替自己嘆了口氣,略有些蔫蔫地說︰「我知道您跟我娘一向是不怎麼擔心我的,所以我也不特意搞什麼離情別意了,東西拿回來後我就跟那些人上路,早去早回,我真的不太喜歡京城那個地方。」
听女兒這樣說,程沛笑而不言。
傻閨女,只怕你這京城去的容易,要走就沒那麼容易了。
不過別怕,老爹會視情況撈你的。
苞父親喝了個下午茶,程玥寧也就沒在山上再做耽擱,打算直接下山撐船回家拉東西,找中人委托房子租賃事宜,順便找人到富江客棧通知安遠伯府的人到山下接她。
撐著小船一路順風順水地回到了肉鋪,然後開始打包東西。
左鄰右舍的人看到了就有過來打听的,一听說程小老板要進京,鋪子暫時不開要租出去,頓時都炸了,一時間鬧哄哄的,甚至都沒等到程玥寧去找中人,便有人直接找上門來表示自己想租。
程玥寧就讓對方找個中人過來,她得先打包東西。
于是等她該打包的東西都打包到小船上的時候,中人也按照她的要求跟承租的人擬好了契約,她看了看沒問題,就簽了。
簽完了契約,又將一些不準備留下、承租者也用不上的東西便宜處理給街坊,她這才找人去富江客棧送信,讓老管家到書院所在的南山山下等她。
之後,程玥寧就劃著自己的小船一路又回了南山。
等把一切東西都收拾完,時間已到申時,天色尚亮,程玥寧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在書院住上一晚再走的時候,就見她老娘直接提著一個包袱走過來。
「吶,你的行李我給你打包好了。」陶二妹將包袱塞到了女兒手上。
程玥寧的心情一言難盡,這真的是親閨女的待遇嗎?
陶二妹伸手模模女兒的腦袋,嘆了口氣,情緒有些低落地說︰「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別讓自己吃虧,還有早去早回。」
「哦。」好像她自己也沒有什麼離情別意,果然還是親母女。
看女兒好像一副狀況外的樣子,陶二妹的心火蹭一下就躥了上來,忍不住又往她腦門戳了一指,「看你這傻樣兒,真的不知道你那兩個哥哥是不是把年齡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然最後還要你這個傻姑娘去給他們撐腰,真是兩個不省心的廢物。」
好吧,老娘的言語打擊面挺廣,她還是什麼都不說了,畢竟都要走了,臨走前還頂嘴,好像不太好。
嘴上雖然是滿滿的嫌棄和埋汰,但陶二妹還是跟丈夫一路將女兒送到了山腳下,親眼看著她登上了安遠伯府的馬車。
程沛並沒有再多做叮囑,該說的他已經都跟女兒說過了,在她周全不到的地方他會想辦法替她周全的。
馬車駛動的時候,程玥寧從車窗里探出頭,朝著爹娘和小弟揮了揮手,大聲道︰「回去吧,我會早去早回的。」
看著載著女兒的伯府馬車漸行漸遠,陶二妹眼眶里的淚終于還是滾落了下來。
程沛輕嘆一聲,伸手替她揩去臉上的淚,低聲安慰道︰「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年幼的程昱不明白母親為何而哭,只能笨拙地伸手替她擦,自己的眼眶莫名地也跟著紅起來。
程沛見狀,嘆道︰「好了,別哭了,你看昱兒都被你嚇到了。」
陶二妹慌亂地抹去臉上的淚痕,拿臉挨挨兒子女敕滑的小臉,安慰他道︰「昱兒乖,娘沒事。」
程沛擁著母子倆轉身往山上走,邊走邊道︰「你也別太擔心,阿寧從小在戰亂中長大,是有大主意的人。」
陶二妹卻還是忍不住要擔心,嘴里碎碎念著,「可京城那地方的人真的是太復雜了,阿寧這傻孩子,我就怕……」
「你呀,也別把咱們阿寧想得太蠢了……」
夫妻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身影漸漸消失在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