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8章(2)
作者︰蔡小雀

嚴延最後一寸搖搖欲墜的理智不斷告誡自己——別疑神疑鬼,別胡亂猜忌,萸娘永遠是他的萸娘,他們之間的情分牽絆深入骨髓無人能及,徐家那個毛都還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連朕一根發絲都比不上,萸娘絕對看不上那麼樣一個小子!

可情感上深深擔憂、害怕再度失去萸娘的那一面,卻死死拉扯著他的恐懼直直往下沉去——

如何不可能?听說他倆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就算竹馬還是那個竹馬,青梅已經不是這個青梅了,可萸娘初始為了逃避入宮,不是還想胡亂找個人嫁了嗎?若非祿郡王府那個嬌蠻的郡主看上了徐弦,萸娘頭一個選擇的夫婿對象就是他了!

而且……而且萸娘現在是十五歲的嬌女敕少女,他卻足足大了她八歲,可徐弦那小子才十七……

「你是不是覺得徐弦比朕年輕多多了?」他胸口劇烈起伏,醋意滿懷,口氣又橫又沖。

安魚一臉慍惱,緊咬下唇,已經不想跟這個一腦子胡里胡涂陰謀論的大男人再多折騰置氣下去,聲音微微僵硬道︰「臣妾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那你說,你永遠愛朕,永遠不會離開朕!」他一個箭步上前,充滿霸道佔有欲地扣住她的肩膀,眸光熾熱猛烈,低啞有力地命令。「朕就相信你!」

她呼吸急促,適才在長樂宮努力壓抑下去的那口悲憤蒼涼火氣也沖上心頭,「別跟我討要什麼永遠!」

他一震。

「如果你只是阿延,我這句允諾自然可以給你,可你是『皇上』啊!」她苦澀嘲諷地一笑。「當年的樂正婥何嘗沒有承諾永遠愛你,你又何嘗沒有對她說過一生只心悅她一人?皇上,還需要臣妾提醒你,當年你我在宣室殿那夜,你是怎麼對臣妾說起樂正婥的嗎?」

嚴延臉色漸漸蒼白,大手顫抖著松開了她的肩頭,深邃黑眸掠過一抹倉皇失措和羞愧內疚,更多的是迷惘憂懼與絕望。

「萸娘……我……」

她眼底無淚,神態卻遠比哭泣還要令人發慌和心痛。「皇上,我曾是你的太子妃,你未來的皇後,我知道我須得不妒不怨,寬容大度。我也知道,在皇上眼中,我這個元配妻子更是如姊如母,可我卻不知不覺的,縱容自己愛上了你。」

「你果然還是愛著朕的……」他心頭一熱,鳳眸發光,急急地道︰「我知道,我一直感覺得到!」

「那又如何?」安魚的目光彷佛透過他,落在一個無比幽深遙遠,無人可觸及之地。「愛一個人是自己的私事,既非兩情相悅,我便也沒什麼資格怨你……可你呢?你和樂正貴妃當初既然是兩情相悅,為什麼你就不能同她走到最後?但,我卻偏偏也不能為此怪你——」

他眼眶灼熱潮濕了,隱隱有淚光,沙啞道︰「萸娘,你是不是覺得朕就是個徹頭徹尾無可救藥的負心漢?」

「——不,臣妾只覺得皇上已然是個真真正正的帝王了。」

為帝者,善謀機斷,權宜制衡,可多情長情卻不能專情,如此方不為情愛所羈絆,失迷左右心志。

嚴延直直盯著她,神情僵滯而身形輕顫,胸口猶如被刀尖戳搗得凌亂破碎劇痛。

剎那間,四周靜默得令人窒息——

「萸娘姊姊……原來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她身子有一霎繃緊了,听出他瘠啞嗓音里的無邊苦澀孤寂,心一痛,猛然抬頭。

可他已然別過頭去,高大身軀挺得傲然筆直,卻隱隱透出一絲說不出的悲哀。

「阿延……」

「我原以為,只有你沒變。」他聲音很輕,輕得彷佛是嘆息,下一瞬已昂首大步而去。

——那轉眼消逝在風里的輕嘆,卻猶如巨錘般狠狠擊中了她的心!

安魚鼻頭一酸,想追上去說點什麼,卻發現此刻任何言詞都是多余也太蒼白。

這番話句句出自肺腑,她不認為自己說的有錯,卻只後悔不該說這般直白與不留情。

他,一定很受傷,也一定對她失望透頂了吧?

這樣也好,她終歸是要出宮的,與其依依糾纏戀戀不舍,倒不如斷在這一刻——

阿延,你這樣也很好,就繼續這樣做一個最合格的、無堅不摧的皇帝。萸娘姊姊知道,你本就雄心萬丈胸懷天下,姊姊深信,你會是我大闕王朝有史以來最好最偉大的帝王!

安魚一直告訴自己,她今日終于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

她慢慢地往前走,神情平靜,眼神卻不自覺地空洞荒蕪了……

「娘娘。」楊海一直跟在她身後,老臉滿是小心翼翼的心疼,無聲喟嘆了一下,輕聲提醒。「武定侯夫人那兒,不如就讓她先出宮回去吧?」

娘娘現在心緒不好,也不忙著「處置」武定侯夫人了,對楊海而言,終歸這天下之事,就沒有什麼比娘娘還重要的。

她回過神來,「不,我沒事,今日既然遇上了,有些話還是說明白好些。」

「噯,老奴攙著您。」

到得飛雲亭後,侍立的太監宮女遠遠一見安魚,忙恭恭敬敬地行禮。

她輕輕頷首,溫言道︰「都先下去吧。」

「是。」

武定侯夫人煞有介事地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欲見禮,還原以為安魚會說一聲「自家人何須多禮,免了」,可沒想到她卻全然沒有阻止,只得咬著牙屈身了下去。

「舅母請起。」安魚這才微微一笑。

武定侯夫人有絲悻悻然,故作姿態地嘆了聲。「婕妤娘娘如今是貴人,臣婦都不敢認了。」

「舅母,」她語氣平靜地開口,「外祖母雖不在,可只要侯府忠心不變,皇上和朝廷就不會虧待武定侯府。」

「娘娘,後宮不能干政。」武定侯夫人嗤了一聲。

楊海忍不住冷冷哼了聲。「武定侯夫人好大的威風,你這是教訓我家婕妤娘娘嗎?」

武定侯夫人臉色白了,可又轉念一想,縱然方才親眼見到聖上來為「安捷妤」撐腰,語氣神態間恁般疼寵,然而她一向蔑視安魚,更因這個外甥女是被自己兒子退了口頭親的,便覺安魚本就該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

「臣婦不敢。」武定侯夫人挑眉。「可臣婦怎麼說也是娘娘的長輩,這一片為娘娘著想的心,娘娘就算是不領受,臣婦該提點還是得提點的,否則不說侯爺知道了會怪臣婦,恐怕連你弦表哥也……哎呀,是舅母失言了,就不該提起娘娘的傷心事的。」

安魚早已厭倦了這些宮里宮外是是非非的言語機鋒,更何況覺得武定侯夫人是真心蠢。

就算看不起她這個「小小的」婕妤,可她如今已是皇上的女人,卻偏偏要扯到她與徐弦的「舊事」,武定侯夫人就這麼巴不得自己的兒子被皇上視為眼中釘嗎?

又有哪個做皇帝的,會喜歡自己的妃子曾經同旁的男人有過名分或非名分上的糾纏不清?

「武定侯夫人,」她神情淡了下來,「武定侯府百年基業,望別敗在你一個貪字上。」

「娘娘言重,臣婦所作所為,都是為了維護武定侯府。」武定侯夫人心下火起,強硬地道。「娘娘如今已然進宮,只管伺候好皇上便可,也莫再閑管舅家之事,省得遭人彈劾,說娘娘身在宮闈,手還伸到大臣家里去了。」

「大膽!」楊海勃然大怒。「武定侯夫人,你還當真以為咱家是個死的了?來人,武定侯夫人對婕妤娘娘不敬,口出狂言,按沖撞宮中貴人之罪,罰賞十個嘴板子!」

「你敢?」武定侯夫人慌了,抖著唇,色厲內荏地尖聲喝道︰「我乃堂堂一品誥命婦——婕妤娘娘,你就看著底下的奴才折辱大臣內眷嗎?你當真不怕御史風聞上奏聖上嗎?」

武定侯當真有眼無珠,娶了這樣一個婦人……

安魚掩去低嘆,眉眼掠過一絲倦然地道︰「楊公公,罷了,這里畢竟是後宮,人來人往——」

武定侯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得意之色,卻沒想安魚下一句話徹底將她傲骨打折了!

「命人送武定侯夫人回府,十個嘴板子,便在武定侯府內打吧!」她話說完,看也不看武定侯夫人漲紅憤怒驚恐慌張的神情,緩然舉步離開。

「安魚,你竟敢?別忘了我是你舅母!」

……蠢婦。

安魚回到了披香殿,揉著眉心,心口悶悶的,總覺得人越發累了。

她接過貼身宮女呈上來的六安茶,也只略沾了沾唇,又放下,目光不自覺望向內殿大門,卻只看見庭院照水紫梅靜靜吐幽。

楊海已經回來了,見狀清了清喉嚨,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方才老奴代為處置完武定侯夫人一事,也稟過皇上,皇上親書一紙手令,命胡公公領著人到武定侯府宣旨,責成武定侯好好管教其妻,再加二十下嘴板子,就是皇上賞賜的『提點』,若武定侯夫人往後再口無遮攔毫無婦德,下一次,就不是這麼輕易就放過了。」

安魚听了以後,心中一暖,嘴角有些沖動往上揚,她眨了眨眼,又咬著下唇忍住了,半晌後才道︰「他……還好嗎?」

「娘娘放心,皇上好得很。」楊海閑閑地道︰「老奴要離開的時候,貴妃娘娘正月兌簪素顏跪在天祿閣外,我見猶憐地啜泣請求皇上原諒呢!而咱們皇上還是放不下貴妃娘娘哪,這不,很快就讓貴妃娘娘進天祿閣去了。」

她一愣,心情說不出是何滋味,隱隱有些酸,又有些茫然。

終究,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這樣嗎?」她臉色微顯蒼白,恍惚道,「我,我知道了。」

看來他心疼又心愛的女子,依然是貴妃樂正婥,那麼這樣的阿延,就不再是她適才口中所說的,她所誤以為的寡情冷心帝王。

阿延他,畢竟是個心軟的長情之人啊!

那、那也很好……真好……

帝王畢竟太孤獨,如果這天下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份愛溫暖他走在王權霸業刀鋒之上的獨行路,那麼,也太寂寥了。

所以樂正婥一直是那個人。

而其實變了的,是她薄萸娘嗎?

……抑或者,她由始至終都是注定在戲台底下遙遙看戲的人,從頭到尾就不該摻和到台上男女主角兒的戲分里?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想了,只覺得心口很沉很沉,又有種說不出的解月兌感,彷佛生命與靈魂被劃破分切成了兩半兒,一半清醒看著所有的一切按照她期盼的那樣發生,另一半則是渾噩地只想永遠長眠睡去,不願再理會骨髓深處越來越擴大的寒冷與痛楚。

「楊公公。」

「老奴在。」

「其實我不應該回來的……」

楊海臉上惡作劇的笑意瞬間僵住了,難掩驚慌。「娘娘?」

她眸光依然溫婉,卻有種濃濃的疲憊,低聲道︰「我回來了,攪亂了一池春水,也亂了皇上的心、和局,以前我總是幫他,可我現在總是害他。」

「不,娘娘,不是這樣的。」楊海內心滿是懊悔自責,干嘛嘴賤又故意教皇上不痛快,結果現在反倒惹娘娘傷心了。「是老奴胡編亂造的,皇上並不是因為憐惜貴妃才允她入天祿閣,都是貴妃她拿小鮑主做筏子——」

「是啊,還有小鮑主,」她輕輕地笑了,喃喃自語。「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從來就不是她這個多余的,長輩。

「娘娘,您听老奴解釋——」

她抬起頭,面容已然恢復了常色,對一臉悔愧的楊海淺淺勾唇。「楊公公,你擦擦額上的汗吧……我沒事。」

「娘娘明明就有事!」楊海老淚都快掉出來了。

「那你說說,我還能有什麼事?」她好脾性地溫聲問。

楊海一窒,倒被她的話問住了,良久後,哼哼唧唧咕噥道︰「總之是老奴不對,說錯話了,讓娘娘誤會了皇上待娘娘的心。」

「楊公公,皇上待我的心,我都明白,不會誤會的。」她長長舒了一口氣,閉上眼,嗓音低啞而溫柔。「……也不能誤會。」

三年前清楚被陰陽相隔斷開的,三年後也不該再曖昧地接續上。

阿延因為她的返陽而被弄胡涂了,一時便錯把依賴誤認為依戀,所以這段時間來和她的纏繞不休,對她的寵溺愛重,也不過是他的一腔孺慕之情作祟罷了。

從他們在宣室殿大婚的那夜起,一直到她撒手人寰那日為止,期間有無數次,他對她千般好萬般好,好得讓她生出了錯覺,以為他愛她……可後來呢?

事實永遠是最能摑醒人的。

自作多情,自以為是,最後被遺落下來……那樣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次了。

「楊公公,」她平靜地道,「今日起,披香殿繼續閉宮吧,我們過自己的日子,不再去攪和宮中的是非,也別再讓皇上與貴妃之間生出齟齬。」

反正,她本就是個不該再回來的人了。

「娘娘啊……」楊海還想再勸。

「听我的,好嗎?」她眸光澄澈柔軟祈求地望著他。

楊海那個「不」字,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確實也沒人比他更清楚,在東宮那些年,還有貴妃進宮後的那一年,娘娘是怎麼熬過來的。

所有的紛紛擾擾,貪嗔痴疑慢,猶如慢性劇毒,最能損蝕人的情感與心智。

「娘娘,老奴明白了。」楊海雖然很想見娘娘重返鳳座,踏平六宮——尤其是樂正貴妃,但他更願娘娘一生安樂。

而在天祿閣內的嚴延渾然不知,他身為帝王、丈夫和男人的尊嚴在遭受心愛女人的言語質疑及打擊,痛楚而狼狽地甩袖離去後,樂正貴妃會月兌簪素顏攜小鮑主跪在門外請罪,更不知自己不過一時心軟,把人喚進了天祿閣,可演變延燒的後果,居然越來越嚴重到再也無法收拾了。

此時此刻的他,一把抱起小鮑主,冷淡地望向一身素服長發披肩,顯得楚楚柔弱宛如風中柳的樂正婥。

「皇上,臣妾真的知錯了。」樂正婥眼皮紅腫,雪白光滑的臉龐猶有淚痕,囁嚅道。

他眯起眼,「既知錯,又怎會把小鮑主也帶來跪在朕的門前?」

樂正婥心下一個哆嗦,眼圈兒紅了。「臣妾就是害怕……害怕皇上再也不要我們母女倆了……臣妾承認,自己確實行事不矩,大錯特錯……可終歸到底,都是臣妾太愛皇上了,臣妾不能沒有皇上……」

「你確實對朕有愛,可你也沒有忘了攏絡朝臣、擴張權力。」他盯著顫抖不安緊緊攥著手的她,心里一片蒼涼。「婥兒,你太忙著做這個貴妃,卻忘了是朕心悅你,才一把將你推上了貴妃這個位置。」

「所以皇上……皇上現在不心悅焯兒了,您想把這個位置挪給安妹妹了嗎?」樂正婥此刻奪眶奔流而下的眼淚是真的了。

她不甘,她惶恐,她恨啊……

為什麼這個男人只短短的寵愛了她三年?她尚未色衰,可他就已經把對她的榮寵給別人——她做錯了什麼?就因為她攏絡朝臣、擴張權力?

可又有哪個女人進了宮,不想成為寵妃,成為皇後,不希望自己將來的兒子當太子,坐上這天下至尊的龍位的?

難道要她屈居旁的女人之下,眼睜睜看著別的女人風風光光做太後嗎?

寵妃又算什麼?只要皇帝一個轉念,立時就能從雲端摔落到塵土里,而這宮里,也唯有太後才是真正能擁有無上、無懼的權與利的女人!

——瞧,眼下皇上不就已經開始厭棄她了,為別的女人羞辱她嗎?

嚴延目光如炬,心機深沉,多少文武百官老狐狸之類的臣工,尚且在他面前玩不了把戲,又如何看不出自進宮以來就順風順水的樂正綽,此際她眼底熊熊燃燒的憤然不服及對權力的滿滿?

以前他選擇不去看清和看穿,不過心中珍惜此人,故而能自欺欺人。可人的心日久天長能被捂暖,也能日久天長地被凍冷了……

「貴妃,你回去抄經吧!」他抱著軟女敕女敕的小女兒,硬下心腸。

「皇上,臣妾會回去抄經,可只求皇上別不理臣妾,」樂正婥依依地緊揪著他的龍袍,剪剪秋水痴情地望著他。「看在咱們女兒的份兒上……」

「父皇……母妃難過,都哭了,寶兒怕……」粉妝玉琢的小鮑主胖嘟嘟的小手緊環著他的頸項,淚汪汪道︰「父皇是不是不要寶兒和母妃了?」

嚴延閉上了眼,只覺心口陣陣絞擰撕扯……他對樂正婥,對他的孩子,又何嘗沒有真感情?

——萸娘,如果真正的帝王必無情,為何朕還會這麼痛苦?

朕知道,這一切都是朕自己做下的。

可朕放不下她們,朕更放不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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