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兒不敵嬌娘子 第二章 機緣到(1)
作者︰千尋

清晨,又下雪了,銀裝素裹,干淨得像天堂。

陸溱觀用一條長系帶將水水負在後背,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里,皮靴濕透,寒意從腳底竄上心頭,她氣喘吁吁、累得好想坐下,但她仍咬著牙,拼了命地往前走。

清晨時分,程禎和父母、馬茹君一起前往相國寺,程家從京城帶來的人本來就不多,幾個主事的一離開,偌大的莊子里只剩下幾個僕婦,天這樣冷,誰舍得離開屋子。

陸溱觀就這樣順利地帶著水水離開莊子。

今日之事,她已籌謀多時,值錢的首飾、銀票、和離書全帶在身上,再借由智通法師講經一事與婆婆頂嘴,讓婆婆一怒之下將她留在莊子,然後……逃離。

照理說,應該往南方走的,但再危險,她都得回京一趟,因為老宅里有公公想要卻遍尋不著的東西。

偏偏她漏算了天氣,這場大雪讓她一路行來,加倍艱難。

「娘累嗎?」水水軟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不累。」

「水水自己走。」

「不行,水水年紀小,濕了身子很容易生病。」

「娘濕了身子也會生病。」

「娘是大夫呢,大夫會知道自己身子的,水水別擔心,給娘唱首歌吧。」

「水水唱歌,娘就不生病了嗎?」

「是啊,人的精神好,就不會生病。」

「那水水給娘唱。」

水水唱了,是她的外婆教給娘、娘又教給她的歌兒。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表小表,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嘩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倦的時候有個人陪,

唉呀呀呀呀呀,我的寶貝,要你知道你最美……

甜甜女敕女敕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陸溱觀听著、想著,彷佛又回到童年,回到娘的懷抱。她是娘的心肝寶貝,是娘付出所有都要放在掌心寵愛的珍寶。

揚鞭快馬,賀關帶著兒子一路從蜀州趕往京城。

說起來,當今聖上一直想把賀關留在身邊,可他不願意,畢竟多年費盡心力經營的蜀州,如今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繁華不亞于京城。

凡是大好男子,心中都有一片錦繡江山。

那年賀關策馬掃蕩匈奴,從邊關退下來之後,一直想做點事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那是他的野心,他的野心不是當皇上,而是造福百姓,名垂青史。

幾年下來,他辦到了,他有治世大才,他是百姓眾譽的好王爺。

其實當年他請旨求皇上封他為蜀王,皇上並不樂意,蜀州太落後貧瘠,百姓少、生活難,別說賦稅,每年朝廷還要撥款紓困。

身為皇上的同母兄弟,且賀關曾一心扶持、助皇上順利坐上龍椅,不管是哪個理由,皇上都不可能把蜀州封給他。

但賀關堅持,他領著一隊軍中兄弟,前往蜀州。

一到地方,他立刻卷起袖子開始做事,他鼓勵農桑、建立商行,興建櫂都、歷都、閔都等幾個大都城,他提供鋪子讓百姓居住行商。

有錢賺,自然能吸引更多的百姓聚集。

六年下來,原本貧窮、人口稀少的蜀州,現在每年的稅收已居全國之冠。

往年都是接近年節,賀關才會進京,但今年提早一個多月,有兩個原因,一是皇太後年中一場病,身子不如往昔,幾封書信往來,心疼母後一世勞碌的賀關終于點頭,願意迎娶王妃,便趁著過年返京,見見母後擇定的女子;二來,他打算把都市規劃的成功經驗帶給皇上。

多年前,曾經有人教導過他,國家的興盛與衰敗只在一件事——經濟。只要百姓生活富足、人人有飯吃,就沒有人肯造反。

六、七年前,奪嫡之爭正值關鍵,當時朝臣都認為最有可能繼位的皇子有兩個,一個是三皇子賀盛,他的母親明妃深得先帝寵愛,另一個是在馬背上建立無數功勞的賀關,至于現在的皇上賀鎮,先帝連考慮都沒有考慮過。

然而先帝曾親口說過︰馬上建國、馬下治國。

聞其言可知,即便賀關立下再大功勞,先帝都不會把帝位傳給他。

確實,先帝相當不喜歡賀鎮和賀關的生母德妃,更不喜歡德妃的娘家馬氏,連帶的兩個兒子便也瞧不上眼,即使賀鎮仁慈睿智,有治國之才,即使賀關文武俱佳,能開疆拓土、有建國之能。

那時賀關戰無不勝,邊關百姓封他為戰神,他把窮凶惡極的匈奴打回大草原還不肯歇手,上書朝廷,要深入草原內陸,將數名匈奴大將徹底消滅。

奏折傳入京城,朝廷中,主戰與主和兩派吵翻天。

賀盛自然主和,萬一真讓賀關把那些匈奴大將殲滅,朝廷迎來的將是邊關三十年和平,這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啊!賀關絕對會被寫入史書,朝中官員、平民百姓絕對會擁戴賀關入主東宮。

賀盛不容許這種事發生,于是他在賀關妻子身上下毒,而她那時正懷著孩子。

外頭傳言,七皇子和皇子妃情感深厚、鶼鰈情深,為妻子,七皇子不納側妃、不要妾室通房。

賀盛深信,七皇子妃將亡的消息傳到賀關耳里,他會放棄計劃,趕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

誰知賀鎮找上陸醫判,而他能解此毒。賀盛恨極,卻無法阻止局勢發展。

賀關帶著大軍趕回京城時,雖然兒子誕生、後來妻子仍亡故,但他也立下不朽功勛。

妻子死去,賀關未再續弦,先皇驟逝,新帝登基,德妃在後宮熬過多年,總算熬出一個完美結局,可賀關的婚事始終懸在皇太後心中。

原本賀關不打算趕路,但兒子半途發病,他不得不日夜兼程,回京城尋醫。

馬隊匆匆在官道上奔馳,他一心計算著時辰,可這時……

我的寶貝寶貝,給你一點甜甜,讓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表小表,逗逗你的眉眼,讓你喜歡這世界……

賀關微怔,這樣甜甜軟軟的歌聲,瞬間勾出他記憶里最深的那塊區域,曾經有個小女孩也用相似的歌聲唱著相同的歌,唱完後,滿臉喜悅地問他——

糖果哥哥,好听嗎?

好听啊……再沒有比她更好听的歌聲……

于是在快馬行經婦人身邊時,他側眼回眸,頓時心一抖,他直覺地猛力拉緊韁繩,駿馬臨風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扯住,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

賀關居高臨下地望著陸溱觀,深邃的眸光中,有著厘不清的情緒。

陸溱觀仰頭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她感覺到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蒸騰著、翻涌著,想要破膛而出。

她試圖抓住這個感覺,試圖弄清楚原由,可是無法……

「去哪里?」賀關問。

他莫名其妙的問話,讓被莫名其妙感覺困住的陸溱觀無法回答,她還在思考、還在努力尋求解答,為什麼向來清晰的腦袋會在此刻混濁?

水水卻想也不想,甜甜地說︰「我們要去外婆家。」

賀關點點頭,接著拋出更莫名其妙的話來,「上車?」

陸溱觀努力鎮定心緒,好不容易逼迫腦袋拉出兩分清晰。

上車?什麼意思?要送她們一程嗎?

她眉心微蹙地望向他,此人穿著不俗、氣宇非凡,眼神正直而誠懇,這樣的……陌生人,應該可以信任吧?

她看看車隊,前後有三十幾人,如若他真想對自己不利,不需要徵詢她的意見。

她累了、她要進京、她需要一部馬車,至于信任這種事,該怎麼說呢?她信任程禎十幾年,到頭來落得此番結局……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露出一絲帶著諷刺的自嘲笑意。

很快的她又鎮定心緒,回道︰「我們要進京。」

賀關點點頭道︰「順路,上車!」

他的話很少,但簡短的四個字,卻讓她相信,自己會安全到達目的地。

「多謝。」陸溱觀背著水水上車,車廂很大,里頭只有一個小男孩和穿著婢女服飾的女子,那婢女見她上車,連忙迎上前,幫著把水水抱下來。「多謝姑娘。」

「我叫盈袖。」她倒來兩杯熱茶遞給母女倆。

喝過茶,陸溱觀覺得身子溫暖多了,疲憊似乎也舒緩了幾分。

盈袖拿出干布給陸溱觀。「擦擦吧。」

「多謝。」

擦干身子,舒服多了,只是……她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男孩卻沒有半點反應,始終睡著。

陸溱觀湊上前,發現他的臉上有不正常的紫氣,問道︰「我可以看看他嗎?」

盈袖點點頭,從被子里把小主子的手拉出來,滿臉憂慮地道︰「我們小少爺生病了,這兩天都昏昏沉沉的,睡的時候比清醒多。」

陸溱觀細細為他把脈,半晌,皺起眉頭,她拉開被子和衣服,發現他臍眼附近有一團暈黑,而靠近身軀接近四肢處,有點點青紫瘀斑,她沉吟片刻後對盈袖道︰「我想與你們大爺說話。」

「是為著小少爺的病嗎?」盈袖的眼底浮上一絲希冀。

「是。」

看著神態篤定的陸溱觀,盈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憋不住滿臉喜悅,這夫人能夠救小少爺嗎?連太醫都說……難道這就是智通法師所謂的機緣?

六年前智通法師見過小少爺,他說機緣到小少爺自會遇見命中貴人,還說劫難過去,小少爺會一世亨通順遂,莫非這位夫人就是智通法師說的貴人?

是啊、一定是、肯定是!老爺待人冷漠,尤其是女人,怎會突然讓一個陌生女子上馬車?更別說小少爺還病著呢……

她用力點頭,說︰「請夫人稍待。」

盈袖敲敲車廂,車夫拉緊韁繩,馬車停下,車隊後面的侍衛也跟著停下,盈袖下車,快步走到主子爺身邊。

「爺,方才那位夫人有話想對您說。」

賀關點點頭,策馬到馬車旁,盈袖急急拉開窗簾,讓陸溱觀與賀關說話。

陸溱觀思忖須臾後道︰「令公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這毒恐怕是從胎內帶出來的。」

賀關揚眉,問︰「所以……」

「這毒,我能解,不過大爺必須幫我三件事,做為交換條件。」

她目光堅定的看著對方,她很清楚自己即將踏上生命轉折的第一步。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陸溱觀抬起頭,滿滿的自信從眼底漾開。「因為我是陸羽端的女兒。」

她的出身、她的爹娘、她的能力,讓她有足夠的自信本錢,曾經她將這個本錢丟棄,現在她要重新握在掌心。

一排銀針,從腋下順著手臂插到腕間,銀針引渡,黑色的毒血從十根指尖緩緩滲出,血液里帶著一股特殊的腥臭味。

身為醫者,陸溱觀很清楚強行引渡的疼,連大人都難以忍受。

但阿璃咬緊牙根,頸間青筋浮起,連喊一聲都沒有,他不停地吸氣吐氣,一雙眼楮緊緊望著指間血洞。

外頭正在下雪,他卻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要吃過多少巨大的苦頭,才能對此番疼痛漠然?瞧著瞧著,陸溱觀忍不住心疼。

水水用巾子為阿璃拭去汗水,一面在下針處吹氣,一面叨叨說個不停,「哥哥別怕哦,一下下就不痛嘍,要勇敢哦……」

陸溱觀再取一排銀針,插入他額頭,低聲道︰「若無法忍受,就告訴我。」

阿璃已經痛得做不出反應,但水水一直朝著他手臂吹氣,那暖暖、濕濕的感覺不斷地放大、再放大,讓他覺得好似不那麼痛了。

賀關坐在桌邊,一語不發,眸光緊盯著躺在床上的兒子和坐在床邊的陸溱觀。

太醫說︰小少爺的身子耗損得太厲害,活不過十歲。

皇上說︰阿璃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若不是……這孩子一落地就該隨他母親而去。

皇太後說︰我兒已然盡力,此毒世間無人可解,別怨怪自己。

錯!能夠解的,他一直知道此毒有解,只是找不到會解之人。

陸羽端夫婦死後,所有人都告訴他別再堅持、可以放棄了,但他哪里肯?阿璃的命不僅是他自己的,那是用三條性命換回來的,為著死去的人,阿璃必須傾全力活著。

于是不信鬼神的他,帶著阿璃去見智通法師,智通說阿璃會有機緣的,為了他嘴里那句機緣,他年年帶阿璃返京。

熱烈目光落在陸溱觀身上,他壓根沒想到,她會是阿璃的機緣。

扎完針,陸溱觀在阿璃耳邊輕聲道︰「再堅持一刻鐘,好嗎?」見阿璃胡亂點頭,陸溱觀轉向女兒說道︰「水水,給哥哥講故事,讓哥哥別太痛。」

「好。」水水乖巧地盤腿坐在阿璃身邊,用軟女敕的嗓音說著,「我給哥哥講《鐘樓怪人》的故事好不好?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從前從前……」

陸溱觀看見阿璃雙眉漸松,這才坐回桌邊,提筆開藥方。

賀關性子向來沉穩,此刻卻按捺不住,拳頭緊了緊,問︰「阿璃如何?」

「放心,我能治好,只不過那毒在他體內停留得太久,我需要四、五十天的時間,等解毒之後,就要長期鍛鏈和調養。這段時間,他入口的東西、生活作息得由我作主,我離開之前會留下食單,再養過幾個月,他便能與正常男孩一般無異。」

「你有幾分把握?」

「大爺不信我?」陸溱觀定定的看著他,反問。

「我信。」怎能不信?世間若有人能治好阿璃,除了她,再不會有第三人。

「那就好,請大爺靜待佳音。」

這時季方進屋,在賀關耳邊低語幾句後,賀關對陸溱觀說︰「你要求的第一件事完成,那兩箱東西已經放在你房間里。」

聞言,陸溱觀微哂。「多謝大爺。」

若憑她一己之力,想把娘留下的東西帶走,勢必會鬧出大動靜,而托付此人……他的確沒有辜負她的信賴,她下對賭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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