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遺珠 第七章 不同的閱歷(1)
作者︰千尋

騎白馬,沒有過城牆,城牆上面也沒有三十六把刀,但侯一燦臉上是滿滿的春風得意。

對啊,因為他剛剛義正辭嚴地成功說服皇上搞外遇——

侯家不需要一個後宮妃子來增光,我們要侯家女兒安安穩穩地活著,若非堂姊需要皇上的愛情才會快樂,我才不想要一個萬人景仰的堂姊夫。

這話讓皇帝感動不已,侯家和別的世家不一樣,不要權、不要利,功勞全是自己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掙來的,而侯家女兒不要名分,只要愛……

斑高在上的皇帝不缺金、不缺銀,獨獨缺少感情,他沒有父親,只有父皇;沒有兄弟,只有競爭敵手;沒有妻子,只有貴妃皇後,那顆枯萎的心靈,需要感情來澆灌呀。

于是,皇帝將養外室的重大任務交到他手上,還送了他十家鋪子,就在他剛走過的那條路上,那是京城最貴、最繁華也最多人搶的地段,等同于台北市的信義區。

說說,他怎能不得意?天啊!他應該改名叫做聚寶盆。

那年他買下第一間鋪子同文齋,然後慢慢地擴展,到後來食衣住行什麼店都開。

上輩子得到艾滋病,對于事業,他的態度很隨便,但這輩子,他身強體健,卻不想上戰場,攢銀子成了他的重大成就。

在同文齋下馬,韁繩一丟,侯一燦快步走進鋪子里。

必宥慈正在和楊掌櫃說話,他半聲招呼不打,拉著她直接往後面跑,雪球見狀便也跟著跑。

楊掌櫃考慮了一下下,還是不確定自己該不該跟著跑。

但跑不跑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定媳婦已經被主子爺訂走,唉……時勢比人強,看來他只能放棄了。

必宥慈被拉著進了自己的房間,侯一燦從懷里掏出從大哥那里搶來的匕首,綁在床頭,一面說道︰「這匕首見過不少血,能避邪。」三兩下綁好後,他轉過身,笑出一張桃花臉。

「以後,你就不怕作惡夢了。」

她突然覺得心頭暖暖的,是孫嬸告訴他的吧,沒想到他竟放在心上了。

「我昨天沒作惡夢了。」

她也大吃一驚,天天都重復的事,昨天竟然會破例?

她試著尋找原因,可是這幾天,她的生活作息照舊,只除了……除了失蹤的他回來了。

「不管有沒有都掛著吧,反正不佔位兒。」他湊上前,在她耳邊又道︰「作惡夢不丟臉,我床頭也掛一把,和你這把是一對的。」

他怕她覺得作惡夢丟臉,在安慰她?這麼體貼,難怪所有人都喜歡他。

「好。」她點點頭。

「來,我們說說正事。」侯一燦拉著她走到桌前坐下。

「什麼正事?」

「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了。」

「咦?」才剛回京,事情多如牛毛,他這麼快就看過了?

「是楊掌櫃讓你寫的?」

「不,是我自己覺得可以試試。」

「喜歡寫嗎?」

「嗯,挺有意思的。」

「知不知道你的小說問題出在哪里?」

「知道,情節架構不豐富。」

她佔優勢的地方,是對女子心情的描述比其它人更細膩,因此買書的客人幾乎都是女子,她們對她的評語是感同身受。

「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寫不出大架構、大布局的故事?」

必宥慈搖頭,對于這點,她也很苦惱。

「因為你的生活經驗太少,沒有騎過馬,如何描述乘風的快感?沒有進過青樓,怎麼寫出紅塵女子的哀傷?沒有見識過歌舞升平的景象,你如何敘述太平盛世?要當一個好的寫書人,就要多走、多看、豐富閱歷。」

他說得她蠢蠢欲動。

侯一燦又道︰「我這陣子很閑,要不要帶你到處走走看看?」如果不理會大老板的話,如果把事情都丟給岳鋒的話,他確實很閑。

「可以嗎?」望著他,關宥慈的疑問從他們有這麼熟嗎,變成他為什麼對她這樣好?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容易解答的問題,所以……問題擱置。

他笑得風流倜儻、俊逸非凡,「當然可以!」

青龍寺樓高二十八層,是京城最高的建築,長生殿位于最頂層。

不是人人都可以登樓,因為門票一人一百兩,這種錢,打死關宥慈都不花。

但是有很多聚寶莊的侯一燦,想也不想就帶她上樓了。

不只帶她,連安溪也帶上來了,不是因為他是好老板,喜歡提供員工優渥福利,而是他發現這丫頭年紀小小,就有招蜂引蝶的高超本事。

京城里,錢多官多,紈褲子弟更多,總有那麼幾個不長眼的湊上前,而他又是個不動手的,如此一來,安溪存在的意義就相對重要了。

一張五百兩銀票遞出去,消費額三百兩,他給出七成小費,他覺得自己超大方,簡直是大周朝的郭台銘。

三人爬上數百階,好不容易站在最高樓層。

必宥慈往下看,見來來往往的百姓像螞犧似的,穿梭在一片片園林之間,真有意思。

爺說的對,不登高怎麼能領略高處不勝寒的滋味?不登高怎麼能曉得俯瞰眾生的感覺?

全新的體驗讓她笑逐顏開,即使這份經驗昂貴得讓人很心疼。

「不害怕嗎?」侯一燦看著拉長頸子往下看的她,笑問道。

不確定是因為驚訝還是驚喜,她緊繃的小臉松開了,微微的揚眉,揚出一副好姿色,他承認,雖然尚未長開,但她的美已經看得出來,假以時日肯定會千嬌百媚,讓人別不開眼。

必宥慈側過頭望著他,回道︰「不怕。」

彎彎的眉、彎彎的唇,三彎美麗的月亮停在她的臉上,讓侯一燦有一秒鐘的窒息,回過神來,他看著仰頭等待自己說話的她,嘆道︰「丫頭,可不可以不要長得這麼美麗?」

並非調戲,他是認真的。

美麗的女人很辛苦,天底下對美女無法免疫的渣男很多,萬一她被人騙去?萬一她被渣男欺凌?他一定會非常生氣。

她的笑容又擴大了幾分,她不曉得有多久沒這樣開心過了。「我可以把爺的話當成恭維?」

侯一燦搖搖頭道︰「我想,你對我的要求無能為力。」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是因為在認真考慮把她藏起來的可能性,但是她誤會了,她認為前後兩句湊在一起,沒錯,就是一種高明的恭維。

天底下的女人,不管五歲還是一百歲,容貌被恭維,都會無比開心。

「爺的要求確實太強人所難,不過既然是爺的指示,我會盡力達成。」

侯一燦哈哈大笑,沒辦法讓她變丑,但能讓她變得快樂,這五百兩花得忒值。

「來,學我。」他張開雙臂,把背挺得直直的,仰頭、閉眼,用力吸氣。

必宥慈依言照做,挺背張臂,閉上雙眼,她發現其它的感覺更敏銳了,她听見風在耳邊呼嘯,她感覺涼意從肌膚滲入,她吸到風中帶來的沁心舒暢,那個味兒落在唇舌間,她嘗到微微的甜。

「舒服嗎?」他大聲地問。

「嗯。」她小聲地答。

「喜歡嗎?」他大吼。

「喜歡。」她耳語。

「關宥慈,喜歡就大聲喊出來!」他握住她的肩膀,鼓吹她縱情恣意。

必宥慈搖搖頭,捂著小嘴,不敢。

「怕什麼?」

「怕……」她指指下面,「人很多。」

侯一燦道︰「你怕的是傳統、是限制,是世道對女子的束縛,丫頭,你要打破這一切,才會明白,自由能予人多大的快樂。」

必宥慈被鼓動了,雙手圈在嘴旁,深吸一口氣,但是下一瞬,氣沒了,看到那麼多人,她還是膽怯。

他不勉強她,只是湊到她耳邊道︰「知道了,下次帶你到一個可以盡情大吼大叫的地方。」

「為什麼要大吼大叫?」

「等你吼叫過後我再告訴你。」他的桃花眼沖著她笑。

她不曉得他有沒有意識到他這樣子有多吸引人,但她知道她被勾了心。

心微微地鼓噪,微微地悸動,她不知道幸福過後會剩下什麼,但是她會用力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這天夜里,不知道是不是匕首真的能鎮住邪祟,關宥慈果然不作惡夢了,反倒作了一個很開心的夢,她夢見自己站在高高的長生殿上,低頭俯瞰,一陣大風刮起,她沒有墜地,卻像羽毛般飛了起來,御著風,上上下下,在蔚藍的天空中高歌,然後,她了解了恣意是什麼樣的感覺。

清晨,天未大明,她醒了,卻覺得自己好像還在空中飄,愉快的感覺久久不散。

她笑著摟住雪球,小臉往它的毛里猛鑽。

雪球以為她想跟自己玩,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伸出舌頭舌忝著她的臉,舌忝得她滿臉口水。

玩夠了,關宥慈果著雙足跳下床,燃起蠟燭,提筆寫下這份喜悅與感動。

侯一燦真的帶關宥慈去一個可以大吼大叫的地方。

兩匹馬,前頭是侯一燦帶著關宥慈,她的背靠著他的胸膛,風刮得她的臉隱隱生痛,但這樣的奔馳,帶給她刺激快感,她的眉放松舒展,笑得嘴巴發酸。

後頭是安溪帶雪球,一人一狗臉色不佳。

安溪當然不開心,好好一個男人,居然背著條狗騎馬,怎麼看怎麼像婦人背女圭女圭,這算什麼?

雪球臉也臭,想它堂堂一只獸,什麼時候被人綁過,安溪的行為對它是嚴重的污辱!

到地兒了,前方是一大片芒草地,白花花的一片,很壯觀。

下馬,侯一燦領著關宥慈鑽進去,比人還高的芒草一下子就遮住她的視線,他身形輕快,轉眼間就見不著蹤影。

她張大眼楮,伸手不斷撥開芒草,但就是看不見他,失去他的身影,她狂奔亂跑,卻覺得離他越來越遠。

她一陣心慌,揚聲大喊,「爺,你在哪里?爺,你有沒有听見?爺……」

他沒有響應,她更怕了,害怕自己迷失在無邊無際的芒草中。

越慌,跑得越快,她一面喊,一面不斷撥開芒草,到後來聲音都哽咽了。

突然,芒草後頭,侯一燦大大的笑臉鑽出來,看見她微紅的鼻頭和雙眼,他輕掐了下她的臉頰,笑道︰「膽小表,哭鼻子!」

「爺不負責任,怎麼可以把我丟下,自己跑開?」

咦?敢同他叫板了?他揉揉鼻子,笑得滿臉歡快,這樣才好,才像個丫頭,他不喜歡她太拘謹小心。

侯一燦攤開手掌,她毫不猶豫地把手迭上去,他拉著她快跑,笑著哼歌,是她不曾听過的旋律,很奇怪,但是好听。

他們跑過好長一段路,終于離開芒草原,來到一片寬闊的草原,草原中間橫著一道長長的溪流,不遠處有一座高聳的山壁,山壁像是被仙人用斧頭鑿開,平平的一大片從天上直泄而下,灰的黑的顏色交錯,像大師手下的水墨畫。

停下腳步,侯一燦雙手圈著嘴,對著山壁大喊,「喂,有人嗎?」

聲音撞擊山壁往回傳,有人嗎……人嗎……

必宥慈驚訝,這就是書上說的回音?

「試試!」他鼓勵道。

她跟著圈起嘴巴,只是從小到大的教養,都要她溫柔婉言,她沒

有吼叫的經驗,接連吸了幾口氣,她都喊不出聲音。

從後頭追上的雪球看不過去,揚起頭,對著山壁大喊。

雖然雪球年紀小,聲音不夠雄厚,卻也帶起一陣回音,而且關宥慈覺得有點奇怪,怎麼雪球的叫聲是啊嗚,而不是汪汪?不過她還來不及細想,就听到侯一燦調笑的話語——「哈!被雪球比下去嘍!」

她不服氣,馬上反駁,「誰說的,我可以的。」

她再試一次,可是……姿勢一百分,聲音零分。

侯一燦忍俊不禁,從身後握住她的雙肩,再次鼓勵道︰「別怕,這里沒有人會听見。」

「嗯。」關宥慈用力點頭,用力吸氣,用力地大喊,「我是關宥慈!」

她的聲音還是不夠大,但是這一瞬間,她覺得好像有什麼綁住自己的東西斷了,呼吸變得自在,腦袋變得輕盈,連心情都跟著放松了。

這就是自由的感覺嗎?

侯一燦跟著喊道︰「關宥慈你好,我是侯一燦。」他的丹田很有力,回音一陣陣傳得很遠。

這次再不需要旁人鼓吹,關宥慈放開嗓子喊道︰「我很好,你好嗎?」

他滿意一笑,這丫頭可塑性極強。「我很好,我們都要一起好好的。」

「約定,我們都要一起好好的。」

「我要變成偉人!」侯一燦高喊。

「啊?嗚?」

「我要功成名就!」關宥慈高喊。

「啊?嗚?」

兩人一狗誰也不願意先停下來,他們不斷喊著、笑著。

直到關宥慈捧著肚子說︰「我沒有力氣了。」

侯一燦揚起眉頭,問道︰「現在知道為什麼要大吼大叫了嗎?」

她知道了,因為喊叫會讓胸中郁氣盡掃,會讓人吸進愉快欣喜,會讓委屈消失,幸福充填。

她再次凝聚力氣,對著山壁大喊「謝謝你!」

這聲謝謝,讓侯一燦的桃花眼彎得幾乎看不見。

而雪球繞著關宥慈轉了兩圈,對著山壁,一聲喊過一聲。

侯一燦指著雪球問道︰「你現在還覺得雪球是條狗嗎?」

她一臉困惑的望著他。「雪球不是狗是什麼?」

「你沒發現它的叫法和一般的狗不一樣嗎?」

「每個人的聲音和說話方式都不一樣,難道跟我不一樣的就不是人嗎?」

侯一燦捶頭噴笑,她竟然以為這是個別差異?

不,不能怪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一個連狗都沒養過的傻丫頭,他能期待她什麼?說不定連狼這種生物她都沒听過。

他拉著她往草坪上一坐,解釋道︰「雪球不是狗,是狼,晚上出來活動,嗜血,愛吃鮮肉……」

他越說,關宥慈的眼楮瞠得越大。

她在書上看過野狼,知道那是種性情凶殘的動物,可雪球怎麼會是?雖然雪球在夜晚的精神確實比白天好,天一黑就想往外跑……她想起來了,孫嬸最近老是抱怨養在後院的雞常常丟掉,莫非……

「你確定嗎?」

他篤定點頭。

當時他被她吸引,是因為她的勇敢,一個小小小丫頭,竟然敢安撫一只大白狼,那雙充滿野性的眼楮,因為她的慈悲而溫柔,他想,她是個有影響力的女孩兒。

丙然,不到一年時間,她連最難搞的岳鋒都能降服。

「你把它關在同文齋,它太委屈了。」

住在山林、草原、荒漠的野狼,被困在小小的書鋪子里,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心酸。

必宥慈皺眉看著雪球在草原上興奮的迅速來回奔跑,這才是它的天性?所以她該放它離開嗎?

她嘴搖頭。「它還那麼小,放出去會遇到危險。」

「愛之適,足以害之。」她這是在害雪球嗎?她頓時一臉的苦大仇深,她才不是,她是愛它啊!

看不得她愁眉苦臉,侯一燦模模她的腦袋,說道︰「先別想,我們去抓魚。」

抓魚?那是野孩子才做的事,她怎麼能……

沒等她反對,他已經卷起褲管,月兌鞋子下水。

雪球看著他,忍不住誘惑,跟著跳進溪里,在淺淺的地方奔跑。

它的臉不臭了,知道把自己一路背過來的安溪是好人,他跑到安溪身邊,迅速轉動頭顱,把水濺到安溪臉上。

安溪轉身一面逃一面叫,他的叫喊聲讓雪球有擊敗敵人的成就感,于是邁開四條腿,追在他的後面。

水中的熱鬧場面,引誘了關宥慈的嘗試,她一點一點靠近溪邊,慢慢地月兌了鞋。

她的腳才剛踫到水,侯一燦就跑過來,把她拉到溪水中間,他們互相潑水、他們嬉戲玩鬧、他們大叫大笑。

這輩子,她沒有這樣快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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