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睡不暖 第1章(2)
作者︰千尋

「你是誰?」淽瀟猛地彈身站起來,指著對方。

他很白暫、身形修長,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額前的翻海垂到眼楮上方,他動手撥開,淽瀟發現,他有一雙迷人的眼楮。

天使!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太干淨也太迷人,斯文的男人見過不少,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西裝褲,襯得他的身量更高、更頎長,襯衫袖口折到手肘處,露出他干淨的手臂及指甲,這一刻,她有沖動想跳到他身後,尋找他背後有沒有一雙潔白翅膀。

不過,現在不是發花痴的時候,她皺眉問︰「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家。」

「你家?」鄭瑀希懷疑地打量她,西裝外套、窄裙、黑色絲襪、一絲不苟的馬尾,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干的女人。

「這是我外婆家,她過世後,把房子留給我了。」

她擺出一臉地主婆氣勢凌人的同時,卻突然想到,不會吧?媽媽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把房子賣給別人?

但男人卻是一臉恍然大悟,笑問︰「你是戴淽瀟?」

「我是。你呢?又是誰?」她抬起下巴,用鼻孔觀察人的模樣很惡劣也很囂張,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氣勢。

「我叫做鄭瑀希。」他好笑地看著在自己跟前虛張聲勢的女人。

「很好,我可以請教鄭先生,你和我外婆有親戚關系嗎?」

瑀希看得出來,她的口氣不友善,恨不得立刻把人給掃地出門似地,很可惜,她不會成功。

「沒有。」他好笑地抿抿嘴,不急著說破。

「那麼,你和我之間……有什麼我應該知道卻不清楚的關系嗎?」

「也沒有。」

「既然如此,請問,你為什麼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里,卻沒有通知我這個主人一聲?!」剛才沒發現,現在看清楚了,長廊的鞋架上有幾雙男鞋,外公已經去世很多年,家里早就沒有他的鞋子,可見得對方已經在這里住上好一段時間。

「這個房子是我在八個月前向你外婆承租的,我和你外婆簽下兩年契約,每個月我都匯一筆一萬五的款項到你的戶頭里,你不知道嗎?」他慢條斯理回答。

「什麼!你說那筆一萬五是你匯的?你的帳號是S0012……」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問。

「對,很顯然你已經收到了,如果你需要看契約書的話,我可以進去拿給你,那份契約書是在法院公證過的。」

他講得有條有理,卻在瞬間讓她垂下肩膀、失去戰斗力。

失望佔據淽瀟所有心情,原來那是租金,不是爸爸的心意,原來她作了一個美好的夢,現在夢醒……

她的人生到底是由多少個失望串起來的,怎麼數都數不清?會不會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出自于自已的幻想?

半晌,她搖頭苦笑,「不必了。」

「那麼,現在和你以及你外婆沒有親戚關系的我,可以……」他指指屋子。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像傻了似地定定看著躺在台階下折斷鞋跟的那雙鞋子,眼楮眨也不眨。

鼻子發酸,又想哭了,真糟糕,她要把之前沒流過的眼淚一口氣在今天之內流光嗎?現在不行,她不想在陌生人前示弱。

瑀希望著垂頭喪氣的她,善心大發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她搖頭,無奈地朝他揮揮手,「房子是你的,你進去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下,馬上走。」

瑀希再看她一眼,點點頭,但不如淽瀟預期地走回屋里,而是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了外出鞋,離開屋子。

淽瀟呆呆地看著對方的背影,確定了,沒有翅膀,他是人類不是天使。

苦笑,這時候她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瘋了她!

她不至于天真認定,他會友善且好意地將房子讓出來給自己住,這個月的房租才剛入她的帳戶呢,只是……想起那筆錢,心又發酸,兩手搗住臉,她滿心無奈。

瑀希走出家門十幾步,手機響起,是瑀華。

他們家有三個孩子,瑀希、瑀華、瑀佩,家里是開醫院的,爸爸是院長,媽媽是醫院里的公關室主任,他和弟弟瑀華都是醫生,他在小兒科部門,瑀華是腎髒科醫生,至于妹妹瑀佩……她從小不愛念書,但在權威爸爸的「循循善誘」之下,還是選讀護理系,在醫院里面當護士。

只是,「勉強子女的興趣」這種事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瑀佩迷糊,她是天生的小鮑主,讓她當護士根本就是和病患過不去,因此她大錯小錯不間斷,護理長被她氣到早生華發,他們當哥哥爸爸的、只能跟在她的後面收拾。在這種情況下,爸爸只能想盡辦法把她嫁給醫生。

這是他們家爸爸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來的固執,孩子要走醫、媳婦女婿也得是醫生,將來的孫子、孫女好好悉心栽培,再栽培出一堆小醫生,他希望親手打造一個醫生世家。

瑀希和瑀華從小在虎爸教養下,逆來順受、乖乖長成爸爸想要的樣子,但瑀佩叛逆,她在和爸爸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回來時,竟順手帶回一個不是學醫的女婿。

對方不只不學醫,還是爸爸最看不起的演藝人員,在他的觀念里,那是種不需要腦子、只需要賣弄一張臉的低等職業,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不引發家庭革命?幸好後來事情順利解決,瑀佩的婚禮即將在半個月後舉行,塵埃落定,所有人都放下一顆心。

「大哥,听說你要休假一個月哦?」手機那頭傳來璃華不滿的聲音。

「爸沒跟你說嗎?這次是他親口準的假。」整個醫院上下,沒有人可以休這麼長的假,但他可以,因為他的爸爸是院長。

「為什麼?我不過想要三天假期,爸就把我轟出辦公室,還破口大罵我偷懶沒出息,你居然可以一口氣休三十天!不公平!你說,你這次又是用什麼詭計得逞的?」

懊死,這三天對他很重要,他想親自帶著公司的新產品到日本參展,但爸爸打死不給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手下去出差,大聲哀嘆不公平。

听著弟弟的抱怨,瑀希微哂,瑀華這個天才不是當假的,才一下子就猜到原委。

爸爸對子女的教育一視同仁,但卻教育出三個性格脾氣截然不同的子女。

瑀佩最傻,每次都正面和爸爸杠上、哭鬧耍賴,戰爭時刻爆發,鬧到最後,結局有的好、有的差,有的時候爸爸低頭、有的時候瑀佩妥協,不過以比例來看,如果沒有他和瑀華暗助一把,輸贏的比例是一比六,瑀佩贏一卻得輸上六場。

瑀華是他們三個人當中最聰明狡猾的,他常認為媽媽把瑀佩的智商生到瑀華腦袋里,他討厭學醫,在高壓政策下填了醫學院,雖然醫學院成績普普但他卻是雙主修畢業,在資訊工程系的成績老拿到書卷獎。

誰都知道實習醫生是會累死人的工作,他在當實習醫生時期,還能創立公司,專門開發游戲軟體,這兩年公司做得有聲有色,在業界已經稱得上一號人物。

對付爸爸,瑀華沒耐心,他習慣的招術是陽奉陰違,面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從不與爸爸撕破臉,卻能完成自己的願望,就像上次參加國際醫學會議,三天的會議,他硬說紐約大雪、飛機停班、交通大亂,他不得不滯留數天。

那幾天,瑀華天天LINE他,帶著自傲囂張的口吻對他說︰「大哥,別當乖寶寶了,你還打算順從爸爸多少年?」然後貼上他帶著員工同游華爾街的照片。

他乖嗎?

事實上,並不,他只是比弟弟更奸詐,更懂得順著爸爸的毛模,然後達到目的,因此表面上他從未反抗過,他是所有長輩眼里的乖順孩子,爸爸也因此深感得意,但如果他靜下心認真思考,就會發覺,他贏的從來只是面子,而瑀希贏的永遠是里子。

他曾經和一個女孩子交往過,是同學介紹的,兩個人交往五年,擅長控制孩子、會讓征信社調查他們一舉一動的爸爸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做到這等程度,保密功夫必須媲美國CIA,但瑀希做到了,過去五年,爸爸完全不曉得他曾和女孩子交往。

她叫Rose,—個很漂亮的女孩,她不只長相艷麗還相當聰明,大學畢業那年,她頂著高學歷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依她的條件,要走得穩穩當當並不困難,何況她對這份工作相當認真。

她的舞台從平面媒體到伸展台,從伸展台進入演藝圈,前年她拍了一檔戲,得到金馬獎提名,雖沒有拿到獎,卻已經是模特兒界的震撼彈,這些年,有多少年輕男女積極想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Rose的影響功不可沒。

五年來,這一路他看得清楚,清楚她有多辛苦,但她倔強,再苦也不喊累。

有一次,他對她說︰「累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推開他的肩膀說︰「如果女人只能依賴男人的話,很快就會失去自己的價值。」

為了她想要的價值,Rose推開他。之後,她越來越紅、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多,政商名流、富商小開,相形之下,他這個醫生顯得很不夠看。

早在三年前,他就預想過,也許他們只是在等一場吵架、一個契機,等對方先說出︰「我們分手吧!」

丙然,那個機會來了,公司安排她到好萊塢發展,臨行前,她對這場靶情做出總結,她說︰「我不知道這次去會停留多久,如果你踫到喜歡的女生,就試著交往嗯。」

听見這樣的話,會不會難受?

當然會,他不是花心男,而Rose是他第一個交往的女人,是他付出的第一份感情,這份感情中,有他的一心一意,若非他悉心維護照料,爸爸早就拿把大刀,硬生生砍斷兩人關系。

那天,他定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精致的臉龐,審視的卻不是她的五官,而是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愛情,然後他清楚了,她很早便切斷這份感情。

促成她動刀的,不是他爸爸的偏見,而是環境的改變,她再不是那個處處受委屈、需要他的溫柔來撫慰的小模,她要的世界更寬更廣,她需要更強更有力的支持,而那些,是他提供不起的。

瑀希並沒有狂怒發飆,即使他很傷心。黯然了眼色,點點頭問︰「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她猶豫了,然後他看見淚水順著她完美的妝容滑下。

須臾,她也點點頭,說︰「知道嗎?你永遠都是這樣,像平靜無波的湖面,我看不到你因為我而激動,看不到你為我失控。愛情看的不是你為對方做過什麼令人感動的事,而是為對方做過什麼蠢事。鄭瑀希,你從來沒有做過蠢事,你像個精準的時鐘,連半秒鐘都不會走錯,我懷疑,你真的愛過我嗎?!」

耳里听著她的話,瑀希苦笑,原來他錯在不夠蠢?他無法置信聰明的Rose,竟會用這個做為分手借口?

「你不必質疑我有沒有愛過你,誠如你所言,我像個精準時鐘,如果不是愛上了,就不會在一個女人身上投注這麼多的時間精力。」他淡淡地說著,仍然像杯溫開水似地,沒有太多的滋味。「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時鐘依然會按步就班一格一格走下去,不會失控月兌序,我不會糾纏你、毀謗你、破壞你的形象,我只會下定決心,從現在起,停止愛你。」

那口氣溫溫潤潤的,沒有恐嚇、不見殺傷力,但Rose卻心頭震顫得厲害,無法回答,只能優雅地拿起紙巾,輕輕拭去滑下的淚水,才兩秒鐘時間,再也察覺不出她的憂郁,R0se戴起墨鏡、轉身離開,她抬高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般。

她走了,走出他的生命,他向侍者要來一杯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杯酒,味道苦澀。

三個月後,他將自己與Rose交往的事交由第三人透露給爸爸知道,他估算了爸爸的心急程度,果然不多久,爸爸找上他談判,談判的內容很簡單——馬上離開那個女人,我們鄭家不會容許她進門。听著爸爸的話,他擰著雙眉,心里卻是苦笑道,就算鄭家想用八人大轎將Rose抬進門,她也不屑。

瑀希當時沒有回答,沉靜的臉龐逐漸浮起一抹哀傷,最後他在爸爸的曉以大義之下,「勉強」同意和名模分手,然後,得到一個月的「失戀假期」,今天是第一天,嫉妒的瑀華就急急忙忙打來這通電話,表達自己的嫉妒。

如果瑀華曉得連一個過去式分手,他都能善加利用、替自己掙得好處,恐怕會氣到腦血管阻塞。

「只要你拿得出爸爸想要的東西,他也能讓你換得三十天的假期。」

「我有什麼可以換的?他連我的人生都捏在手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掌中物。」他的口氣里有薄薄的埋怨。

「瑀華,爸年紀大了,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精明,如果你肯多用點心和他周旋,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當哥哥的提醒到這個程度,已經是仁至義盡。

「你要我像佩佩那樣?破釜沉舟,用謊話來換得一輩子的自由?」

「有什麼不可以,如果你夠勇敢的話。」

手機那頭出現片刻安靜,瑀希猜測,自己的話刺中了瑀華。

可不是嗎?兄弟倆經常在背後嘲笑佩佩傻氣的同時,卻無法否認,比起妹妹,他們都不夠勇敢,不敢像她那樣,拋下一切、明目張膽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瑀華不再追問瑀希的交換條件,他低沉了嗓音,「大哥,你早點回來吧,只留我一個人孤軍奮斗,我覺得很寂寞。」

瑀希理解他的心情,如果那個嚴苛的家庭是地獄,他們雖然各憑本事,在地獄里替自己爭取包好一點的待遇,但不管怎樣還是地獄,可一轉頭就會看見仍有人和自己一起努力著,因此,不管是少了誰,都會覺得寂寞。

「瑀華,你有沒有想過逃月兌?」

很可憐的形容詞,都說家是避風港,可對他們而言,家卻是繩索,捆得他們無法大口呼吸。他們的時空不是中古世紀,但他們的父親仍然崇尚中古世紀的父親威權,並且想盡一切辦法,逼迫他們遵循。

「大哥,你想要逃了嗎?」

「不管逃不逃,我都不會再安分。」

「爸的血壓不穩。」瑀華說。

大哥的不安分很可能再帶起另一波家庭革命,上回,爸爸差點兒把佩佩的未婚夫敲死,幸好吳衛有功夫底子,而他和大哥的急救功夫還不壞,否則閻羅王那里會多一條枉死冤魂。

「我知道。」但是爸爸的血壓阻止不了他想要自由自主的心。「別擔心,我的手段不會像佩佩那種激烈。」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佩佩的婚禮,便掛掉電話。

收起手機,他雙手背在身後,往市集方向走,他喜歡一邊走路、一邊思索。有空的時候,他喜歡自己動手做飯,他覺得這是好男人該做的。針對這點,瑀華笑道︰「我們都在下意識里,不願意成為第二個爸爸,我們努力當溫柔體貼的好男人,但我們的性格里面,難道沒有爸爸的強勢影子?」

也許有吧,但那影子一旦冒出頭,便會讓他們全力擊退。

爸爸總是自信滿滿地對別人說︰「我那兩個兒子啊,他們的終生目標是——成為一個好醫生,將耕鑫醫院發揚光大。」

然後听者就會巴結一句,「像他們的爸爸這樣。」

其實是錯的,他們的終生目標是——絕對不要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

他不敢說這種情形是可喜還是可悲,但他持續向目標前進中。

走進市集逛一圈,他買完肉和蝦子,再挑兩樣青菜後,往回走。

他沒想到,在自己轉進小路、看見熟悉的日式小屋時,戴淽瀟還沒有離開,她依然坐在自己家前的長廊,靜靜地遙望遠方。

她並沒有哭,只是雙眼茫然、空洞,但他卻覺得她在哭,且哭得用力、肝腸寸斷,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身體里擠出去似地。

很奇怪的感覺,因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連不去。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上室內拖鞋,把剛買回來的菜放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很安靜,不多嘴。

如果淽瀟放聲大哭是瑀希的憑空想像,那麼淽瀟也憑空想像了。

因為他只是坐在自己身邊,半句話都沒講,可莫名其妙地,淽瀟感覺自己被安慰了。古怪嗎?對,是很古怪,簡直大白天見鬼了,淽瀟側過臉,悄悄望他一眼,輕嘆,如果天底下的鬼都像他這麼溫和俊帥,大概所有人都會暗自祈禱,希望自己的第三眼能夠開通,有事沒事見見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賴在你家不走,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想清楚,接下來可以去哪里。」

「我知道。」他理解並同情地點點頭。

他知道?他會透視人心嗎?搖頭,淽瀟沒理會他的知道是弧還是虛偽安撫,她認為自己有義務解釋幾句。

「我一直以為那一萬五是我爸爸匯的,我爸爸和媽媽很早就離異,我沒見過他,他從未出現過,初初收到這筆錢,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直覺認定那是爸爸給的,我以為他終于想起我這個女兒,企圖彌補這麼多年不在我身邊的遺憾,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對不起,外婆並沒有告訴我,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原來如此,她的哀傷源自于一個想像的破滅。

「我租下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外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所以當他看到這幢小屋,喜歡上這個建築,並表明身分希望能夠承租時,老女乃女乃同意了,她說︰「我希望彌留時,有人可以幫我通知女兒。」

這里距離醫院有點遠,開車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他本來打算只在假日時待在這里,但老女乃女乃的話,讓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過世,他才搬回醫院附近的小鮑寓,把這里當成渡假莊園。

老女乃女乃經常跟他提起戴淽瀟,她有很多孫子孫女,但她最疼愛這個,她說這孩子倔強、要強,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遺囑里,把屋子留給戴淽瀟,並讓他將租金按月匯到她的戶頭,卻沒想到會造成她的誤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體不好,我會多陪她的。」

「都是這樣的,總在失去之後才曉得自己錯過什麼。」

他微微一哂,溫潤的嗓音像杯清涼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膩味,只有雋永的茶香余韻,在喉間徜徉。

「所以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了,對不?」就像外婆、就像孫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別太擔心,人很快就會尋找到下一個新目標,繼續往前走。」他說得雲淡風輕,但他何嘗不是在勸自己。

「新目標?」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來就不復雜。」

「我喜歡的男人,愛上我的妹妹,媽媽勸我,在該放手的時候就別糾纏,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淽瀟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陌生人告媽媽的狀,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個人來傾听委屈。

「你母親沒說錯,事實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錯也不大,感情本來就是會變質的東西,真正教人難堪的是——那男人的新對象不應該離你這麼近,他對你,有欠公允。」

她搖頭。「不只是這樣的。」

「不然呢?」

「我們交往那麼多年,如果他對我沒感覺,應該早一點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情況不容許,才向我投出炸彈,然後告訴我,都是我的錯。你知道被炸彈轟得四分五裂是什麼感覺嗎?那一刻,我幾乎能夠體會。」

「有差別嗎?如果結果都是分手的話。」

「當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訴我,‘別再計劃什麼未來,我已經不再愛你。’那麼我會試著理解、試著同意愛情多變,並且試著用最平靜的方式和他說再見。

「如果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後,是摟著我,告訴我︰‘那個男人太壞,我們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們為什麼要將就一個笨蛋。’那麼,我會覺得自己是被疼愛支持的,而不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給拋棄。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戰,可以告訴我,我和他不合適,他們才是最好的一對,她至少要讓我知道敵人就在身邊才公平啊,怎麼能夠在她已經拿到勝利獎杯之時,我才曉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參加了一場競賽,並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說完同時,淽瀟發覺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麼厲害,難怪社會需要心理醫生,因為傾訴的確可以弭平某些情緒。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訴我,‘我就要到美國發展,長距離的愛情維持不容易,如果有讓你心動的女人出現,你就去追求吧。’她說得很委婉,但我並沒有因此心里就好受一點。」

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事情已經過去、自己怎會提起來?是告狀?控訴?還是為了安撫一名傷心的女子?

他也失戀了?難道愛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長的必經過程?淽瀟訝然,她因為強勢而被棄,但他……這樣溫柔的男人,也會被放棄?愛情的標準在哪里?

「你們交往很久嗎?」淽瀟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麼能夠說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經水到渠成,那麼五年叫做什麼?不是應該叫做緣定今生?

這是個速食愛情的世界,能維持那麼久的愛情不容易,怎麼可以說斷就斷、干干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問。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讓他不負疚地對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麼?」

噗哧一聲,淽瀟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來,她點頭附和,「對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負疚了,五年算什麼。」沉默三秒鐘後,她又問︰「如果她的理由是距離,現在有視訊、有優良的交通工具,並不難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沒錯,問題不只是距離。」

「還有什麼?」

「還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歡我的溫吞平和,我愛她的堅毅不屈,我看著她在工作上屢受挫折卻從不低頭,我欣賞她再接再厲的勇氣,而她喜歡受挫時,在我身上得到撫慰心靜。」

勇敢、無畏,是Rose鮮明的性格特點,他羨慕她。

「五年之後,你們失去對方喜歡的特質了嗎?」

「時空不同、心境不同,貧窮的時候,一杯珍珠女乃茶就會讓人感覺幸福,富裕的時候,非要一瓶十萬塊的高級紅酒,才能讓人品嘗到滿足。

「她有了更好的條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夢想,何必為一個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況,現在的她,早就沒有機會受挫折,哪還需要男人的撫慰。」

這話听得出怨婦心聲,瑀希剛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諷自己沒肚量。

「她離開了,你怎麼辦?」與其說是問他怎麼辦?不如說是她在問他——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算失戀,日子還是要照過,想不開的去跳樓,不想跳樓的,只能重新檢視腳步、繼續往前走,如此而已。」他沖著她一笑。

「不跳樓也是種聰明選擇嗎?」

「至少比跳樓聰明一點。」

「也對,跳了樓,對方不會感激,或許還覺得松口氣,我為什麼要為了讓對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個聰明選擇。」

「謝謝你,有比我慘的人在前面當範例,我心里好過一些了。」

「我應該因此感到榮幸嗎?」

「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淽瀟點點頭,算是夸獎。

淺哂,他語重心長道︰「我是小兒科醫生,曾經踫到許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來有四只手,有的雙胞胎兄弟一輩子都黏在一起,無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發一種讓人厭惡的惡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而我能夠給予的最大幫助,唯有告知她的雙親,這個孩子,頂多能夠活兩個月。想想看,生出這樣的小孩,父母親會是怎樣的心情?」

淽瀟點點頭,听明白了。「比較起來,我不過是失戀而已,算什麼。」

「沒錯,不過是失戀而已。」他重復她的話,兩人相視而笑。「心情更好些沒?」

「是,謝謝你肯听我說話。」

「那我進去了?」他提起買回來的菜,指指屋子里頭,見她沒反應,瑀希起身,準備進屋。打開門,右腳踏進客廳那刻,他听見她的聲音傳來。

「我們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嗎?」淽瀟問。

並沒有,他們只是分享彼此的失敗經驗,談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覺想要回答,但轉眼,遇見她期待的眼神,話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臨時換上一句。

「我離家出走,沒地方可去。這里有兩間房間,如果不勉強的話,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個房間吧。」

直覺想要反對,他才不想和一個……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她無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拋卻猶豫,嘆口氣妥協,「那你恐怕得說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這個優惠專案。」

見他松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畫架,站到他面前,說︰「你想知道什麼,我保證,絕不隱瞞。」

他只是隨口丟兩句話,並沒有要挖人隱私的意思,但她都這麼說了,他只好抓出另一個話題。「我分手的理由是距離,你的呢?!」

「你這是刨人傷口?」淽瀟兩手叉腰,噘起嘴,可愛的模樣磨去她女強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選擇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瀟瞪他一眼,選擇「要」。

「他說我太專制,太熱愛計劃,我總是在他面前計劃未來,他不能有意見、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覺,更痛恨別人對他說︰‘我全都是為你好’。我反駁︰‘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喜歡這樣。’他回答︰‘因為你和我媽立場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聯手、天下無敵。’不過,我覺得這是借口。」

「所以呢,你認為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我認為,妹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比我活潑……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傻辣妹,跟她們在一起,沒有負擔,只需要單純地享受女人的甜美,他選擇輕松生活,于是選擇她。」

他失笑,能用這樣的口氣說出來,心頭的傷口淺了吧?

她仰頭,看著身前的高個兒問︰「怎樣?我拿到優惠專案嗎?」

他點頭,讓開身,攤攤手說︰「歡迎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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