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樓台我的月 第10章(1)
作者︰雷恩那

苗淬元是全然信了朱氏一家子,端來什麼就飲什麼,一盅藥下肚,沒多久又昏了。睡過長長一覺,睡中無夢無境,被裹入繭子里似,待破繭醒來,當真大醒。入眼的依然不是心上那個人,而是那人的親親阿爹。

朱大夫大馬金刀坐在榻邊圓墩椅上,常掛溫和笑弧的嘴此時繃繃的,眉峰小小糾結,兩眼小小燦光,緊盯著他看。

身軀感覺輕快許多,神智亦清明,苗淬元一開始幾是屏息地與他對看,隨即起身下榻,行晚輩禮,搶先開口——

「這一次是我大意,沒寶貝好自己,讓月兒……以及其他人擔心,是我不對,自當內省。今生雖不敢保證絕對活得較月兒久長,但一定、一定為心愛之人保重自己,盼兩情相伴一生……望朱大夫成全,將月兒許我。」

「早該看出,早該看出啊……廣院跟你那東院,這近水樓台的……欸欸,原來‘瘟生’離這麼近,早被惦記上……」朱大夫自言自語、自喃自嘆。「咱們月兒用在你身上的手法,那般熟練老辣,都不知使過幾百遍似,唔……拿你來練,恰好不錯,哪天我先走一步,她娘還有她照看,咱也安心了……呃,不不,咱是要說苗大爺你——」

「是。」躬身聆听,非常真誠地賣乖。

「你——」一指直直指著。

「是。」

「你……你……」

「是。」

「欸!」結果朱大夫自個兒敗下陣來,長指一收,大袖一甩,起身走出去。

看來,好事還得再磨一陣。苗淬元暗自苦笑。

步出房外,彩霞滿天,問了小醫僮才知,他是昨日傍晚時分被送來的——

「……之後月姐就徹夜守在榻邊,一早才被師娘趕去吃了點熱湯面,回來又繼續守著,直到師父來了……師父難得對月姐板臉,弄到最後,師父親自照看,月姐才乖乖到隔壁小房休憩。然後師父坐在榻邊就一直搖頭念著,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無法可管,無法可管……這樣。」小醫僮後頭還皺起眉心、壓低聲音,學起朱大夫說話的神態。

苗淬元听了仍是苦笑,但想起朱潤月,胸口暖軟,微微疼痛淌開,甘之如飴。

小醫僮最後端起臉,鄭重道︰「月姐才睡下小半時辰,苗大爺別擾她。」

「是。」被一個小家伙耳提面命,他竟也不惱。

「師父交代了,苗大爺無事可自行離去,診金的話,之後再與貴府三爺的診金一起結算。」道完,小醫僮作了個揖,逕自忙碌去。

所以,一時間是見不到心上那姑娘了。

苗淬元遂收拾心情,甫走出廣院,慶來正迎面趕來,一見他安然無恙,喜得又叫又跳,還哭了——

「大爺不能又那樣嚇人,都、都沒氣兒了,要不是朱姑娘死撐下來,不住往您鼻中吹藥吹氣,一次又一次推宮過血,您都不知飄哪兒去」

朱夫人說他曾一度沒了心跳、氣息盡隱,慶來說他都沒氣兒了……是了,如此說來,確實死過一回,苗淬元對于發生的事漸漸拾回記憶。

在「崇華醫館」被照看了整一日夜的事,幸得慶來機靈,對家里人瞞下了,但瞞不過老金。

苗淬元一回「鳳翔東院」,自然又挨自家老僕一頓念,但他欣然接受。

浴洗過後,仔細烘暖散發,雖沒什麼胃口,但老金端來一大盅十品鮮粥時,他還是盡可能吃些,吃下大半盅才擱下調羹。

之後天暗下,月華方升,他又覺乏了,想想一次瀕死,到底還是傷了元氣。

他懶懶倚坐在榻邊想事,當一抹縴細嬌影撩開內房那道錦繡垂簾、靜謐謐出現在眼前時,他真以為是腦中有所思而產生的幻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長目眨也未眨,那姑娘同樣直直望著他,然後直直走向他。她安靜且直接地走進他懷里,藕臂環住他的腰。

「朱潤月……」不管是全名或小名兒,當他低喚她時,總有很纏綿的感覺。是真的。溫熱柔軟的身子,將他摟緊的力道,絕非他憑空想像。

低喘了聲,他驀然回抱她,一下子使力過猛,身軀不禁晃啊晃的,最後竟擁緊她往後倒,雙雙倒在軟榻上。

朱潤月輕呼了聲,立時想起身察看他。

倘是男人會乖乖放手讓她爬起,那他就不是苗大爺了。

長臂一擱,長腿一攔,苗淬元把姑娘家散在榻上的青絲壓住,把裙擺也給壓實了。「陪我躺躺。」

他聲音微啞,目光透乞,眉宇間是病餅初愈的憔悴,還是好看的,但看著看著……只覺心窩層層疊疊泛開的,都是疼。

于是朱潤月不動了,靜靜躺落,與他面對面側臥。

「我是送藥過來的,已交給慶來拿去煎熬,等會兒還得喝過藥再睡下。」她瞧出他面上倦色,不禁探指去撫。

指尖輕挪間,她眸光便染了水氣。

「我見到你哭,眼淚成串成串掉個不停,你張口覆在我鼻上、口上,一次又一次,兩手推拿、揉捏、點壓,不住地在我身上施展,一遍再一遍……我知道你喚著我,不斷跟我說話,我出聲回應,明明叫喊出來,應得那樣響亮,可你還是哭,听不見我……月兒,別哭了呀……」捧起欲淚的秀顏,他低低嘆息,湊去含住她微顫的嬌唇。

腦中片段一塊塊拾回,往神魂底端深鑿。

他記起全部,那些他止息瀕死時所見的景象。

泵娘眉眸堅定,意志強韌,但默默地淚流不止,她哭著的臉多麼可憐。

他放不下、不能放,所以神識與心志皆被她緊緊牽系,所以,在無形無盡的川流中朝她泅回。

仿佛失而復得……不,不是仿佛,她真曾失去過,在探不到他氣息與心脈的那時,短短一瞬都覺漫長煎熬,盼不到盡頭。

她回吻,臉蛋擠著他,很是笨拙,吻卻軟女敕真切。

他咧嘴笑,多麼歡愉,像終于、終于得到心愛之物的孩子那般,純然的開心,無比的開心,將寶貝牢牢鎖進懷里。

兩人氣息都不穩,面龐通紅,朱潤月听到他粗嗄的喘息,尚心有余悸。

她離開他的唇,眸底雖含潮,可近近瞪人時,氣勢還是挺足的。

他哪里又開罪她了?苗淬元疑惑挑眉。

「慶來全都招了!」她說。「你那天跟盧大哥打了架,雙雙掛彩,還以為是打架而已,原來還打到落水……你身有頑疾,這麼凍的天,江北一帶肯定更寒,落了水是好玩的嗎?」氣到真想咬他。

「唔……」

「豈知你還不消停些,馬不停蹄地胡跑,一會兒往北,一會兒朝南,倘是要算,從出門尋盧大哥和素姐開始,到暗中插手‘江南藥王’盧家的事為止,整整奔波了一個多月……」其實不止這一個多月,在她婚期定下後,他就頻頻往外跑,以往固定時候為他正骨推拿的保養之舉也就擱下,少了人叮嚀,他說不準連鍛鏈呼吸吐納的活兒也給省了,而這一個多月的苦勞奔波算是火引子,一發作便來勢洶洶,竟險些……險些……

朱潤月突然語塞,知他之所以在盧家的事上橫插好幾手,起因在她,一想起此點,罵也罵不出,心既悶又痛。

這一次沒咬人,她改而揪住他一只漂亮的耳,懲罰般捏了一記。

「你這人,沒人管著,什麼禍都敢闖,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好。再不能有下一次。你來管管我。」他臉上的笑溫柔到能滴出水。

她頰面更紅,到底舍不得用力掐他,那手勁幫他揉耳朵似,揉得渾身舒坦。

他低逸一聲,半身壓過來索吻,將她困在身下很恣意地糾纏過。

「要……要記得換息……別憋著氣,你……你留心呵……」吻跟吻之間,她搶這瞬間叮嚀。而明明被吻得雙眸迷蒙、幾要暈厥的是她啊!

「好,不憋氣。」氣息再次與她交融。

然後貼著她的頰、她的唇,鼻尖摩挲啊摩挲,他低笑問——

「得定個時日,我備上幾件禮,正式上‘崇華醫館’拜會你的雙親。之後你再隨我訪一趟江北的溫泉別業,跟我見我爹娘去,可好?」笑更深。「當然,家里的太老太爺、二爺和三爺,都要再正式見過的。」

正式拜見。

此舉不僅是定下彼此情意,更是把他們倆這事攤開了。

朱潤月略微推開他的胸膛,抿抿唇道——

「我爹他……他眼下還不大習慣,要花些時候再想想,然後……我也想慢慢來。」她與盧家的姻緣才剛了斷不久啊……

苗大爺聞言臉色陡變。

他倏地坐起,散發襯得他一張氣色尚未復原的俊臉格外頹靡誘人。

「朱潤月,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監,你不可能不知。你……你莫非想讓我第三度的求親一樣慘淡收場嗎?你不能這樣玩人!泥人還有三分性,你再這麼欺負我,我就……就……」

「就如何?」欸,話也不好好講,誰欺負他了?朱潤月跟著坐起,好氣又好笑。

苗大爺被問得一愣,最後繃著臉硬聲答︰「……就好好懲治你一頓。」

「好啊,那你來懲治啊。」她心兒評評跳,努力想抿住笑,但不大成功。沒料到她會這麼答,苗淬元胸膛起伏略劇,定定瞪著她。

忽見她掩不去的笑意,他都惱出一片火海,她卻沒心少肺、自顧自笑了。他氣到撇開臉,一只秀荑倒悄悄模上,先扯了扯他的袖,見他不睬,就鑽進袖中握住他的手。

「苗淬元……」撫挲,玩著他的指,再握緊。「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的,我也是……也牽掛你、在意你、喜愛你,若然不是你,我不會明白什麼叫情竇初開、情難自禁……我只是想慢慢來,一切水到渠成,不急進。」

苗淬元被她的表白震得氣息又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穩住。

這時,握住他大手的小手突然撤開。

他一驚,偏蒼白的俊臉終于忍不住轉回來瞪她,郤見她手往袖底掏啊掏,掏出以紅網包裹的一物。

當她揭開紅綢巾,露出里頭那把男款的珍珠銀簪時,苗淬元真覺丹田氣海亂上添亂,離哮喘發作像也沒多遠。

「我一直記得你那日說的,你說……朱潤月,望你笑顏長駐,與良人白頭偕老,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她靦眺垂頸,沉吟了會兒又鼓勇揚睫——

「珍珠成對,銀簪亦然,我將此簪贈予良人,我的良人……盼此生與你白頭偕老,不負你的心頭願。所以請你……請你收下……」說完,只覺整個人熱到快自燃。

小小床帷內靜得奇異。

突然——

「哇啊!」朱潤月一聲驚呼打破奇靜,因忽地被苗大爺以猛虎出柙又惡狼撲兔般的狂勢撲倒,抱在胸前的男款珍珠簪還被他以口徐徐地餃了去。

苗大爺散發托顏、口餃銀簪,然後垂目鎖住她的模樣,當真……欸,俊到翻過去又美到翻過來啊!

她迷了般咧嘴笑,傻乎乎的,好滿足。

伴下銀簪,那張餃過銀簪的口又來餃她的唇,追逐她的巧舌芳津,這一次蠻橫了些,惡狠狠的,卻依然掩不盡的情絲纏綿再纏綿。

「月兒,你這定情簪子,我收了,你的良人,我當了,而我那樁心頭願,除你之外,誰能替我了結?」

白頭偕老的心頭願啊……

「好……好啊……」心悸動,眸眶發燙,還是不住地滲淚,但這樣的心暖歡愉啊……她用力抱緊他,好用力好用力。

「我來了結,就我而已,別人不行。」

「沒有別人。」

苗大爺深深嘆息,那聲深嘆從心魂鑽出,同樣是滿足,全然的滿足。

這一輪潤月,不再遙不可及。

這一輪月兒,終于來到他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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