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 第5章(1)
作者︰金吉

為何偷偷跟著她?溫頤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丫頭人生地不熟的,他作為朋友兼東道主,當然得好生照應……嗯!沒錯。

只是,雖是對自己這麼解釋,但又何以如此偷偷模模?恐怕溫頤凡自己也不想承認,他不願讓張萸覺得他既粘人又婆媽,更不知拿自己老是在她面前臉紅如何是好。所以這廝就這麼一派卬首信眉、玉樹臨風地負著手,好像大爺沒事下凡來逛逛市集,那衣袂不沾俗世塵埃的天人絕俗貌,和滿街的販夫走卒或偶爾出來蹓的紈褲子弟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偏偏當前方的張萸一轉身,他立刻就匆忙背過身去,假裝看著正前方的攤子……

呃?賣胭脂的?

「公子,買盒胭脂給意中人吶!」老婦人笑吟吟地看著他,溫頤凡有些詫異。

那丫頭平日用哪一種胭脂呢?正這麼思量著,路過的姑娘大嬸們有意無意地把他圍了起來。

「噯,那家的俊鮑子給心上人買胭脂啊?真羨慕……」

「老板這胭脂怎麼賣?」

想不到一個俊書生往自己攤子前這麼一站,立刻招來了這麼多生意,賣胭脂的老婦笑得合不攏嘴。

而溫頤凡只顧著尋找張萸的身影,顧不得其他,隨手拿了幾盒胭脂,塞了一錠銀兩給老婦人就追了上去。

這廂,張萸走走停停。雖然是借來的五十兩,但手里有錢,逛街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看到什麼都想買。但終究是借來的錢,最後張萸仍會考慮到實用與否,那些吸引她卻又不實用的,就只好默默擱回攤子上了。

這回張萸又站在木工攤子前,愛不釋手地玩著一尊模樣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國都所在,攤商賣的玩意兒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說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兒,一般都是畫成個老翁的頭臉,蓄著大胡子,可這幾只不倒翁全被畫成動物的模樣,個個生著一對或尖或圓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張萸就偏愛其中一只貓兒臉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還在笑哩。

「姑娘,喜歡就買一只吧?這款小孩子特別喜歡,別家仿咱們家的手藝,可仿不出老師傅精雕細琢的刀工和筆法,但老師傅最近犯了風濕,不太接單子了,賣完了可能得斷貨一陣子嘍。」

雖然生意人的話大多不可信,但看著攤子上就剩一黃一紫兩只貓兒扳不倒兒,她也有些猶豫了,看樣子明兒個再到市集里來,也不見得能看到它們呢。

但,她買這做什麼呢?將來離開時帶著多費事?于是張萸牙一咬,轉身走了。

接下來她就只看需要買的東西,回程時想了想,又多買了床薄被和枕頭,反正日後要離開,可以送給窮人家,也不浪費。

那夜,她坐在床邊,便能看見面東的窗外一片霽空與明月,不用燭火,這座閣樓已是滿室清輝,空無一物的冷清也更加無所遁形。

張萸吁出一口氣,怪自己又胡思亂想。

她就是沒有根的人,哪能決定去與留?干啥想東想西啊?早點睡了唄!

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于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里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里,最後只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制造太多負擔。

溫頤凡最後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裊裊漫升,那香煙有著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餅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敝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津津有味地吸著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女圭女圭;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面對一個小女娃,他當然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當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著,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輿,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回床邊替張萸拉攏薄被,又恍神似地看著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回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家伙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範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範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于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麼變了調,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後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麼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郁悶煩躁。

懊走了,卻怎麼也不放心,于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只雪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後飛到張萸床頭,就這麼睜著眼呆呆立著,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只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時,她依稀看見面東的窗台上好像有只圓得不象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楞,她再定楮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下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台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斌客。

苞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就這麼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板娘,當然要多多巴結嘍!石頭從小就認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復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回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後院」這麼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里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里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于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她不存在,或沖著她嗤之以鼻——盡避手里還捧著一迭艷鬼風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原來溫書呆的店里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著,溫頤凡竟然兩手負于身後就出現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里想,怎麼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里來的?正這麼想著,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後,對著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著這溫書呆從店里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听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擺攤子,早上日曬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頭就能看到。

然後,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張萸這才看見兩只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沖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搖晃著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正和方叔討論些什麼正經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著「奉茶」。

張萸看著那兩只沖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只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該對著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後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水師看風水那般認真嚴肅,然後拿起其中一只,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只。」

兩只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啊?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手里藏著那兩只扳不倒兒吧?這麼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于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啊!

張萸閑著無聊就玩著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致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著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張萸才回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麼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著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後翻,原來另一面寫著「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麼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廳已經整理得干干淨淨,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說不定往後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仿佛明白些什麼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麼多嘴。」

石頭瞪著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里大嘆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啊!他敢說這屋子里三個男人,只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著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里隱約猜到些什麼,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只是面無表情,低著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

雖然他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不過當下還是有點窩心,忍不住覺得,這書呆也挺可愛的嘛。

市井里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張萸其實不太喜歡替別人算命,但是算命指點迷津,幾乎是她這類攤子的主要收入,張萸也是抱著做宣傳的心態,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會自動上門來,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替客人指點一二,她總不能把上前來問事的客人趕回去吧?所以她通常開門見山就說道︰天助自助者,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來求助的人,大多還是只听自己想听的……

「……可是張天師,別的算命仙都說,我兒子跟我媳婦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講半天,這老太婆就是不斷重復這句話。

「那你一再找算命仙來告訴你,你兒子跟你媳婦八字不合,又是為哪樁?」張萸臉頰一顫,忍住拍桌子的沖動。

老太婆似乎有些惱羞,支吾了半天,「為哪樁?你們的工作不就是指點迷津,幫我兒子擺月兌這段孽緣,要不我花錢做什麼?」

清官都斷不了家務事,她一個抓鬼的難道有本事?張萸頭疼地道︰「要不,你找機會把你兒子跟媳婦帶過來給我看看?」話才出口,張萸就有點後悔了。她應該想法子打發這老太婆才對,比如隨便寫張保平安的符紙讓她拿回去燒給媳婦喝,再騙這老太婆說那是離緣符之類的……

噯,入世越深,就越發現,有時神棍是世道逼出來的,誰讓世人在貪嗔痴怨的迷障中執迷不悟啊?

老太婆雙眼一亮,「張天師,你有辦法趕走那只狐狸精嗎?」

張萸真想支著臉頰,研究這老太婆到底是什麼心思。

「是不是狐狸精,要看過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從她過門以後,我那乖兒子就開始跟我頂嘴。」老太婆放下一錠銀子,「天師,我明天就把那狐狸精給帶過來,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看著那錠銀子,突然又覺得,賺黑心錢,也許有時也是不得已的,「你最好把你兒子給帶過來,我才能知道他有沒有事。」

老太婆一听,連忙道︰「我明白,天師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只想仰天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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