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萬萬歲 第六章 難得的生辰禮(1)
作者︰陳毓華

兩天後,天青如洗,萬玄閑庭信步來到徐府。

這回,他雖然仍是從角門進來,不過門房不攔他了,顯而易見是收到小主子的命令,知道他今日會來。

還有,他每回的打賞要不是幾錠銀錁子就是金葉子,門房被驚壞了,悉數送到小主子面前。

小主子卻笑笑說,他要給,就收下來吧,這就是門房的福利啊。

所以,門房就很大器收下了打賞。

萬玄穿過垂花門的時候,徐瓊正專心端詳著出窯的器物,她用了兩天將窯溫降下來,窯里的器物被她小心地撤到外面的隔間架上,整齊有序地排列著,每個隔間架皆鋪上了細絨布,為的是防止踫撞,可見她對這些瓷器之重視了。

幾摞素三彩瓷大碗和斗彩葡萄紋盅,幾只茶壺,幾套茶杯、杯盅和杯蓋,種類不算多,但是稍微對瓷器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這幾樣瓷器可不簡單。

就拿斗彩來說吧,所謂斗彩是將釉下青花和釉上彩相結合,十分爭奇斗艷,在燒制的時候要先勾畫輪廓的青花再填充色彩,以低溫二次燒成。大創朝的斗彩還叫「五彩」,這時候還生產不出釉上的藍,想要藍色就必須依靠青花,眼前這一套斗彩葡萄紋盅便是等著填充色彩、二次燒成的半成品。

這年頭的瓷匠們還沒研究出藍釉,但是她徐瓊知道。

畢競,她是從集結了五千年歷史精粹的現代而來,而且反復做過無數次,在大創朝,她有比別人高出不止一籌的優勢。

這樣的藍釉非常綺麗,就連她自己都很期待它燒出來時會展現出何種風華美貌。

她還能夠同時燒出高低溫幾十種不同類型的瓷器,可以說是任何窯爐都望塵莫及的,其實,就連最厲害的把樁師傅,也就是官窯的燒窯總指揮都不敢打包票能做得到。

「嚇!你怎麼來了?」徐瓊還在檢視著自己的作品,赫然發現身邊有人,驚訝地轉過頭來,發稍掃過萬玄的臉。

「我來有好一會兒了。」只是你都沒發現而已——他暗想。

奇怪,那股拂過鼻子的香味是什麼?

明明她的頭發又枯又黃,怎麼會那麼香?

今天的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圓領衣衫,窄袖短襦,這一轉頭將她脖子的線條都顯露出來,粉女敕的臉頰、紅艷艷的嘴唇、靈動的眉、盈盈的眼,還有青蔥般的手指,在土坯室暈黃的光線下,身上染了層暖融融的光澤,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動人,枯黃頭發這個小缺點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看中哪個?」徐瓊也發現向來嘴上絲毫不肯吃虧的萬玄有些不夠靈敏,視線也有些怪異,她卻不在意。

「真的隨我挑?」接觸到她湛亮的眸子,萬玄不知怎的,竟然覺得一陣心慌,他連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一顆心卻更不受控制得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她朝他一笑。

在一旁候著的浮生和春娥互相看了一眼,兩位主子真是奇怪,完全是不經心說著客套話的模樣,為什麼彼此都能明白互相的意思,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要是換成他們的話……

主子們高來高去的,他們這些下人還是說些普通的、大家都懂的話就好,要真有不明白的地方,多問幾句就行。

萬玄發現自己還滿喜歡徐瓊看著他的眼神,她這麼瞧著他,他一點都不覺得討厭,反而很歡喜,只是,這種歡喜讓他有些陌生。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失常,他連忙轉過頭,極力控制自己的嘴角和情緒。

「我要這個。」手指一點,他也不看別的,就是看中那套茶具。

一套茶具不算什麼,對吧?

徐瓊微微蹙了眉,有時候,話真的不能說太滿,「這跳刀茶壺就一把,連同杯盅一整套是要給夫子的壽禮,除了這個,其他都可以。」

「你沒有听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嗎?」他的眼光有些狠毒,不中意的東西,送到他面前他也不屑一顧,要是中意,就只能入他的手。

「我記得那句話不是這麼用的。」弱水三千通常用來指感情取舍吧。

「要不,這樣好了,我也不讓你吃虧,我拿東西來換這套茶具。」這把壺就美在瓶口的細膩雕花和跳刀紋,就連六只茶杯亦然。

這壺有瓷器的清新,有點彩乳濁的風韻,更有彩繪墨褐的特色,最別致的就是那種跳刀紋,在他的德寶齋里還不曾見過。

而他的德寶齋向來只要極品。

這茶壺肯定是相當創新的東西。

也不等她反應,萬玄抬起小手一招,浮生將一直捧在手里的匣子拿了過來。就不提匣子是用整塊眾香之首的沉香雕琢出來的,上頭的人物山水活靈活現,悠遠的香味撲鼻而來,匣蓋一打開,里面是文房四寶。

墨是犀紋李墨、硯是歙州龍尾硯、筆的筆腕和掛頭用的是白玉和紅木桿,不摻一絲雜毛的湖筆、紙是上好的澄心堂宣紙,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

徐瓊雖然不知道匣子里的東西有多珍貴,但還是分辨得出東西的好壞,這套文房四寶不是凡品。

「行,就照你說的。」用這幾樣不知價值幾何的骨董來換她的茶壺,無論如何都算值了。

萬玄提著用錦盒裝起來的茶具就要離開徐府。

「生辰快樂。」徐瓊的聲音追了過來。明明音色清淡如水,卻像投擲進湖里的石子,在萬玄平如鏡的心湖里激起漣漪。

有多少年沒有人知道他的生辰、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向他道過生辰快樂,這世上,哪里有親人會下壽面給他吃?

那些許久不再觸踫的記憶,在他毫無防備的心里翻涌了起來。

他的命運是陡然翻覆的,上一刻還是白天,下一刻就跨入黑夜,永無白晝的永夜,生命被記憶和時間困住,躲不開的只有無窮盡的陰影,這麼漫長的人生真是寂寞如斯。

他是個行走于黑暗中的人,一旦看見一絲微光,絕對不可能放棄能重獲生命流動的機會。

而她,就是那抹光。

他轉過眼,目光忍不住瞟過去,見她一雙烏溜溜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轉著瑩光,竟是格外動人。

他像是要捍衛什麼,目光驀地轉為凶狠,聲音堅硬,語氣任性又野蠻,「這是你自找的,既然向我祝賀,我應下你的賀詞,那麼,你就得下碗象樣的壽面給我吃。」

「哎呀,真是的,每次都這麼野蠻,有話為什麼就不能好好說?」

不就是一碗壽面罷了,值得這麼窮凶極惡的嗎?

徐瓊只覺得這個小正太所做的事總讓她出乎意料,難以琢磨又難以掌控。

這些天,她也不是沒听過下人們嘴碎,說著隔壁的宅子里就住著這個小主子和少許僕人,當家大人是沒有的。

按理說,都是左鄰右舍的,既然搬來了,互相打個招呼也算是人情往來,小正太不就在牆頭向她打了招呼嗎?但是大人嘛,的確至今還沒見過。

其實人家來不來,她也不是很計較,于禮,她是晚輩,卻因為在孝期,不好去人家府中走動;二來,自己家中也沒有大人,只是不承想,隔壁宅子里也沒有長輩。

家家果然都有本難念的經。

萬玄被這麼一搶白,有點難堪,這麼直白向人家要壽面吃,自家還缺一碗面條嗎?

「哼,我就是說了啊。」嘴里還是強詞奪理,他的心里亂糟糟的,耳根忍不住紅了起來。

「壽面又沒有什麼難的。」他這別扭的模樣反倒讓徐瓊對他生出一股淡淡的憐惜和微微的心疼。

不是同病相憐,就只是心軟,何況他要的又不是山上飛的、海里游的,一捆細面而已,她家里有的是。

下廚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很快就下好了面,還澆了香油和麻油,加上蔥花,上頭擱著一只大雞腿。

這可是她親手下的面,親手切的蔥花,自己鹵的大雞腿。

嘖,又不是小孩,吃什麼雞腿。

盡避萬玄的心里很唾棄,但是坐在小廚房的餐桌邊,看著圍著裙兜的徐瓊優雅地嘗湯頭、瀝水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居家安適感油然升起,這種溫馨安寧的畫面,看著看著竟讓他情不自禁地托腮笑了出來。

他到底還是把雞腿和壽面吃了個干干淨淨。

這看在只有分到一小碗壽面的浮生眼里,不禁起了疑問,「大君,是不是徐家小姐做的東西特別合您胃口?」

「多嘴。」

啊生很無語地看著自己手里底朝天的碗,好還是不好就幾個字而已,用得著這麼惜字如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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