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為妃 第7章(2)
作者︰陳毓華

「你……到底是去哪听來這些的,這一大篇話,說得我都頭暈了。」杜氏模模這與眾不同的女兒,她還這麼年輕,卻對感情的事看得這麼悲觀,這是為什麼?以後得找個機會多開解、開解她才行。

不管女人還是男人,身邊總是要有一個願意關心自己的人才好,一個女子冷漠孤獨的過一輩子,那種孤寂不是只有形只影單,內心的淒涼感受,那才是最折磨人的。

她可不要她的女兒以後變成那樣。

「就算你說的有道理,娘畢竟是個婦人,要出去也是娘出去,顧顧店面,沒人敢說什麼的。」

「娘,我看您也不成……爹好歹做過縣令,現在又是個翰林供奉,他的官聲您不得不顧著。」她記得大歷二十五年這一年,父親任命中書侍郎,幾年後便會升至中書令,派令是那個時候下來的,這會兒,她卻沒有辦法說出來。

「欸,」杜氏略略挑了眉。「鋪子的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房荇也不再和杜氏多說什麼,這事哪能等以後……

匯通天下錢莊。

錢莊的整體建築是典型徽派建築,三進四合院,三道院子九道門,寓意長長久久,這九道門是前門大後門小,越往後越小。

進了用來接待的門廳,熱絡繁忙,來匯兌銀兩,買賣金銀,存款、放款、匯錢,賬房出納忙得腳不沾地。

這樣的地方,出入的要不是大商家的掌櫃,要不就是士族大戶,甚至豪門貴族,女子別說少見,幾乎是絕跡的,房荇踏進這家京師數一數二的錢莊時,正在談事的人莫不多看了她幾眼。

她惹眼之處在于她不止是個女子,還是個孩子,加上一身不俗的穿著,不會有人知道,房荇也深諳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的道理,她要穿得隨意,可能一到門口就被攆了出去也說不定。

「哪位爺帶來的孩子呢?」

「走失了嗎?」

她卻是安之若素,神態悠然,口齒清晰,聲音清涼,「請問大掌櫃的在嗎?」

伙計也不敢馬虎待她。「小娘子,你有什麼事?我們家大掌櫃的在里頭招待貴客,不輕易見尋常客人的。」

換言之,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也不知道還稱不稱得上是客人的小不點。

這是人之常情,房荇也不覺得自己被漠視還是看輕,「如果大掌櫃的無暇見我,二掌櫃的也行。」

伙計見她年紀雖然小,講起話來有條不紊,目光似一泓清泉,但是心里還是打著小蹦。「小娘子確實有事?我若是進去通報,不會害我挨罵吧?」

「不會害小扮挨罵的,我確實有事。」

伙計又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往里頭去。

房荇自己找了地方坐下,靜靜等了片刻,對旁人的眼光視若無睹,她不知道單就這份心性,看在正從里間往外瞧的二掌櫃眼里,他沉吟了下,向方才那個伙計點點頭。「我去瞅瞅。」

一個中年男子隨即掀開簾子,臥蠶眉,約四十出頭,人很精神,一襲暗紋銀繡的交領長袍,瓖玉腰帶,氣度從容。

「小娘子,我就是錢莊的二掌櫃,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他笑得萬分客氣,並沒有因為房荇是個孩子就看輕她。

房荇離座,檢衽施禮。「我有樣東西,要勞請掌櫃的認一認。」她掏出放在寬袖里的一塊玉牌。

那是一塊玉質細膩油潤的和田老玉牌,兩邊上端皆有雲紋,一邊陽雕大大的「肖」字,一邊是陰雕的鹿與松。

二掌櫃接過手,先是困惑,然後震驚,反復模了又模,隨即一臉狂喜,接著追問不休道︰「小娘子,請問這信物是哪來的?您可見過我家少爺?在哪見到的呢?可否告知?」

「給我玉牌的人告訴我,如果有事可以來匯通天下,就可以解決。」少爺?莫非她那整天與酒壇子為伍的師父是這家錢莊的主子?

這……落差很大啊!丙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容小人冒昧,姑娘不知道要多少銀子?」二掌櫃的一掃方才的氣派,居然自稱小人。

房荇雖然知道這塊玉牌不是只有一塊玉牌的分量,但是這位二掌櫃的意思是只要她開口,無論數目多少,都……拿得出來的意思?

「我不要錢,我想和掌櫃的借人。」她的目的不在銀兩。銀子賺就有了,可是她的當務之急是人才,人才培養需要時間,人才難找,時間緊迫,她想來想去,只能出此下策。

「嗄?」

「請掌櫃的借我兩個人手,要能干,要諳生意門路,無論南北貨,布料買賣最好都能熟。」

借人?「小娘子請稍待,小的去請大掌櫃出來。」他匆忙間吩咐伙計上茶點,不可怠慢,簡直是喜形于色,又不敢置信的往里頭去了。

茶點也才上來,錢莊的兩位掌櫃已一前一後,分別撩著袍子急如星火的出來,那位大掌櫃看起來又比二掌櫃的威嚴不少,個頭也高,衣著當然又不一樣了。

兩人見過禮,「老朽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因為我們東家少爺離家許久,老東家十分著急,如果小娘子可以把東家少爺的下落告知,無論小娘子提出什麼要求,老朽一定竭盡所能做到,不讓小娘子失望。」

這可是多重的承諾,大掌櫃在京城一地可不是小人物,這樣謙卑低聲下氣,可見那位少東家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有多麼重要了。

「大掌櫃的請見諒,沒有師父的許可,我不能把他的行蹤告訴外人,雖然是幾個月前了,但是,請相信我,他身體安康,人很好。」罵人還是很帶勁的。

「這樣啊……小娘子既然帶著少爺的信物上門,不知有什麼需要老朽為您效勞的地方?」不愧是大掌櫃,神色雖然帶著少許失望,但仍馬上打起精神。

房荇又將借人的事情說了一遍。

「少爺將信物留給小娘子,必定是覺得您是可信的人,」他深思了片刻,轉頭,朝二掌櫃道︰「你本來就是少爺身邊的人,日後你就跟著這位小娘子吧。」

「是。」二掌櫃的沒有絲毫慍色,很爽快答應。「待小人把這里的事做一番料理交代就過去。」

房荇把鋪子目前遇到的情況大致說了說,留下鋪子和自家的住址,讓他把手頭上的事情料理好再過去。

「小娘子請放心,這是小事,我過幾日就能把事情辦妥,那鋪子的事您也交給我吧。」不日他就能讓那些人把該吐的東西都吐出來。

這種事不必唆,直接派人去官衙,請官爺出面,又有里正背書的話,很快就能拿回鋪子,對方就算想狡賴也是無法的。

「那就有勞掌櫃的了,您相信我,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這是她允下的承諾,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做得好,她也不會虧待對方的。

房荇告辭離開錢莊,婉拒了二掌櫃要替她叫車的提議,她今天和娘親一起出的門,雖說離過年還有一小段日子,需要的東西可以慢慢買齊,可因為要買的東西多,杜氏帶著剛買的婆子和丫頭去添購東西,她只要慢慢走到說好踫頭的地方就可以了,還有,哥的鄉試應該順利吧?

走了一小段路,天色陰沉欲雨,灰色濃雲一層層堆積在天邊,很快透明的線從雲層中穿越盤旋飛舞飄下來,裙擺瞬間便被濺上了不少泥濘。

這會兒是要去屋檐下避避雨,或者去買把傘?

念頭剛轉過,一把繪著竹葉的青竹傘便遮住了她的頭頂。

「想不到我們這麼有緣,又見面了。」

她抬頭,在傘下半遮的陰影里看見的是沒想到會這麼短時間又見到的人,是她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楮的人,明融之。

他似乎怕傘沿的雨水會濺濕她,將就著她不夠的身高,微微的俯著身軀,一臉和煦。

怕濕了她?他早濺濕她的心了。

一再的見到這個人,一再的想起這個人的薄幸,重復一遍傷心憤恨。

外面的世界叮叮咚咚,都和她無關。

她眼底無聲洶涌的淚,好像她被他欺負了似的,明融之一凜,兩次見她,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耐人尋味。

就像現在冷入骨髓的一瞥,懷著憤恨。

說不清楚他心頭那揮之不去的疑慮,細想,又琢磨不出什麼來,只見過兩次的姑娘,那淚眼里要說的話,他不懂。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那恨意,從何而來?

矛盾的是,她身上有種他沒有的東西,見到她,好像心底所有的糟心事都一掃而空,這也是為什麼他從酒樓出來,見到她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的那一剎那,腳步便向著她過來了。

這一想,心里的疑問更多。

「小泵娘……我叫明融之,請問姑娘芳名?」

「請問姑娘芳名?」她聲調古怪,似笑又似哭,最後一個字被緊緊的咬進唇里消失。

當年,他也這麼問著她,她羞答答的說了,他的名字,從此不能忘。

可是,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百口莫辯的、刻骨銘心的慘痛,在他抬眼的那一剎那,呼嘯的迎面而來。

一想到這個人輕易的以那種方式辜負了自己,他是她心底那塊怎麼也堅強不了的脆弱,無法坦露,只有憤恨,托他的福,在地獄走過一遭,她變堅強了。

是了,不將他看重,也就不會覺得這麼忐忑。

和不相干的人置氣,就是拿別人的錯處來懲罰自己,只有你在乎,愛的人,他做錯事,做了傷害你的事,才值得傷心,對于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人,她再也不要為他掉一滴眼淚,再也不要……

她轉身要走,一顆心寒冷刺骨。

明融之幾個跨步攔住她,把傘傍她。「不待見在下沒關系,別讓自己著涼了。」

房荇像拿到燙手的東西隨手丟開,心里怒不可遏,衣袂飄飄,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視,明融之震懾了,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好容貌,雖然不曾像女子將美貌拿來當成武器資本,可他在女人堆里,幾乎是無往不利的,她卻又再度無視于他。

他負手立著,只覺心中沉悶無比,翻轉的浪潮,竟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晦暗情緒油然而起。

方才那一剎那,這女子冷峻的眼里,隱約含帶的一絲奇異風情,竟令他恍惚看見前世與他有盟約的她。

彷佛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燦爛的夏日,那如玉的女子立在荷花蕩的小舟上,用那明媚的眼眸看著他,那時的荷花搖曳,小舟晃蕩,他們在透明的風里裝進了彼此的眼神,心動了。

疾行的房荇只覺得滿嘴苦澀。

很多事的確改變了,她應該是在四年後才會遇到明融之的,她的上一輩子也沒有聞人凌波,命運,命運,人生之所以不可測,才會叫命運是嗎?然而她這一世的命運會開始往岔路上走嗎?

她的努力會變成徒勞嗎?

夜深深,寂寂。

她的心里裝著太多事情,如何都睡不著,披了外衣,不吵醒睡得正甜的小丫頭,開了房門,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

那買來的小丫頭比她還小上兩歲,就像個妹妹,憨憨的,可愛極了,愛吃、愛睡、愛玩,這會兒睡了,也不怎麼叫得醒的。

還不到臘月,天氣越發的冷了,呵的氣冒著煙,她把雙手攏在袖子里,漫步來到宅子的角落一處。

也不過初冬,宅子里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蕭瑟,她來到一棵槐樹前,這棵老樹也不知道在這土地上站了多久,應該是在蓋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這兒了,枝?上光禿禿的,人站在下面透著枝椏的縫隙往上看,可以看見一輪大到不象話的圓月,感覺人也被那清亮的銀輝不真實的包裹在其中,整個人虛無縹渺,一點都不真實。

四周很靜,只有風刮過時響起不明的窸窣聲。

每次在這里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總能慢慢清晰,然後便能理出頭緒來。

她的長發未束,如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上揚的頸子露出一小節雪白,蹲在牆頭某處的人有一瞬間看得幾乎傻了過去。

先說好,他呢,只是「不小心」經過這里,萬萬沒想到真的會見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識,因為想看看她就來了,能見著,是意料之外的事。

風吹亂的瀏海,他滿足的眯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覺掐著樹皮,還滿滿當當的心忽地懸了起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寂寞惆悵惘然,還有更多他不懂的,會令人不舍的神情,那雙眼彷佛藏了無數的心事,又彷佛埋有無限的傷痛與悲傷,那神情怎麼看都不像她這年齡會有的。

她有一雙眸里藏著水澤盈盈的眼,心中擁有強烈感情的人,才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眸,但一直以來,他沒見她開懷的笑過……不,有過那麼一次,當年,她和他困在破廟,最後她的家人趕來,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樣無邪無憂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欲的,現在這樣的她,他要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見她?

一絲淡淡的別樣滋味滑過心頭。

他原來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離開的,現在怎麼走開?

也許是在能讓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蹲在樹影最暗的凹處里瞧了她半天,直到身體覺得冷了,這才動動手腳,轉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頭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回來了,房間里暖融融的,火盆里的炭依舊散發著暖意,她月兌了外衣和鞋,躺進床里。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

她睜眼,推開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誰?」

外面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難道是風聲?

不會吧,她推開窗,看見了這輩子最華麗壯觀的景象。

深濃不辨五指的夜色里,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不知道打哪來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里飛舞流竄,明明滅滅,讓人不知道眼楮要往哪里擱才好,只見那些螢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處穿梭停留,鋪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是夏天,哪來、哪來的螢火蟲?

蟲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卻往房間里飛了過來,她緩緩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縈繞著,更沒想到一只螢火蟲居然在她的發際停留了那麼一下子,像一枚別致的發釵,瑩瑩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蕭瑟,兩眉秋霜的少女,素衣烏發,淺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間,有種難言的絕艷。

聞人凌波的心,無聲處,如听驚雷,又化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螢火蟲的辛勞,如果她可以一輩子都這麼對著他笑,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一直待在不遠處的成東青捂著自個兒的嘴,不是錯覺,不是錯覺,公子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他笑得像個孩子,透明又純粹,那純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為了博美人一笑,動用八十一鐵騎去滿山遍野的抓螢火蟲,這和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煙的周幽王有什麼差別?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實說,他很久沒見過自家主子這麼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這麼笑,抓螢火蟲算什麼,下次要他抓狼,他成東青也不會有第二句話

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熒光里看見了聞人凌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麼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凌波並沒有催促,彷佛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于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里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回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里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麼,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分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凌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灕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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