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從良 第3章(2)
作者︰湛露

和外面的紛紛擾擾相比,宮中反而是安靜的。

唐世齡那日被救回宮中之後,太醫立刻來為他療傷,開了安神的湯藥,讓方千顏幫他服下。方千顏做為此事的唯一沒有受傷、能夠應訊的見證者,理所當然要被叫去問話,但是她守在唐世齡身邊,死活都不肯離開太子半步,唐川故而親自到太子的追雲殿來問話。

一番盤問下來,方千顏答得很簡單,「來人是從後窗翻上來的,出手極快,因為戴了面紗而看不清面容,殺了世子之後又傷了太子,因為听到奴婢的呼喊聲,他才返身逃跑。」

這樣的回答顯然不能令唐川滿意,但看方千顏一副嬌嬌弱弱,尚還驚魂未定的樣子,唐川並未過多的追問,只讓她先陪太子靜養幾日再說。

然後一連數日,唐川都沒有再來。

唐世齡那一劍的傷口很深,但所幸只是皮肉傷,沒有傷到筋骨,太醫的藥雖然止血很靈,但要養好那只手臂,也要不短的時日,所以每天都是方千顏親自幫唐世齡穿衣、喂飯,甚至還幫他沐浴淨身。

其實從那日回宮之後,他們也沒有正面談及那場命案,唐世齡貌似傷了元氣,見誰都是愛理不理,懶洋洋的不願意說話,方千顏就默默地陪在他左右,看似如常的吩咐宮內的人為太子準備一日起居,但是連靈兒都察覺不對勁,某日,靈兒小聲問她——

「方姑姑,你臉色很不好看,是不是太子給你氣受了?」

「傻丫頭,咱們做奴婢的,只有惹主子生氣,主子怎麼會給咱們氣受。」她努力擠出一絲微笑,自己卻也知道笑得很難看。

她實在是被嚇到了,她沒想到唐世齡能大膽到這種地步,在這個關鍵當口,不管不顧地殺了勤王世子,如果被勤王知道,別說聯手勤王對抗攝政王的計劃成泡影,就是攝政王也要全力以赴地對付他了。

她這幾日的沉默,更多的是對他在這件事上的獨裁的無聲抗議,雖然她知道他下這個狠手一半是為了自己,但是如此任性妄為,豈能完成他口口聲聲說的那件「大事」?

是夜,該為唐世齡沐浴了,但她今天神疲身倦,便對靈兒說︰「你去伺候殿下沐浴吧。」

靈兒紅了臉,「我……我還沒做過。」

「總有開始做的一日,今日就是了。」她命靈兒去唐世齡那邊。

但過了片刻,靈兒就苦著臉回來,「殿下說了,不要我伺候,讓我滾。」

方千顏長嘆口氣,心知他這又是在發孩子脾氣,只得起身去太子寢宮面對他,見他就坐在浴桶邊,嘴唇抿緊,唇角兩端皺成兩個死結。

她走過去,柔聲道︰「殿下,奴婢服侍您沐浴了。」

他睨了她一眼,默默起身,伸出雙臂等著她來寬衣。

方千顏只好為他月兌下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以往月兌到褻褲的時候,他便自己動手,但今天他就那樣筆挺的站著,動也不動。

方千顏微微紅了臉,小聲說道︰「殿下,再站下去,水就涼了。」

他這才抬眼看她,啟唇問道︰「你怕什麼?」

「嗯?」她紅著臉,「奴婢雖然服侍殿下這麼多年,但是……」

「你怕我殺了他,從今以後就會殺人如麻了嗎?」他所指的「怕」原來並非是身上這一件褻褲。

方千顏的手僵在那里,半晌後才道︰「殿下,您還太年輕了……沖動行事,可能會毀了大事。」

「誰要是敢擅動本太子的人,我一定殺了他,這是本太子做人的原則。」他自行月兌了褻褲,坐進浴桶中。「千顏,我從八歲起就告訴自己,做人必須要狠心,一條人命算不得什麼,只要他擋在我面前、礙了我的眼,我就一定要除掉他!你是我的人,不必心疼心軟,我說什麼,你做什麼,眼下,還有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去辦。」

「什麼事?」她被他說得有些頭暈。

這麼多年,到底是她還不懂他,還是他不懂她?第一次殺人,他竟可以做到這樣平靜,而她,卻遠比自己想的更怯懦。他說得對,她應該是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的,無論那個擋路的人是誰,都必須除掉!

唐世齡用手指了指肩膀,方千顏走過去,墊上白手巾,給他輕輕揉著肩背。

「登封樓一定是唐川的地盤。」他斬釘截鐵地說。「出事兒之後,按說唐川應該立刻叫人封了樓,可是他寧可開著酒樓做生意,顯然他並不是真的在乎外面的風言風語,這件事兒,只怕他心中早就有數。」

方千顏渾身一震,「殿下是說,唐川能猜到是殿下殺了唐子翼?」

「當時場中只有你我他三人,若是凶手殺人後逃跑,一路必有蹤跡,九城提督也好、刑部尚書也罷,手中都有一堆追蹤尋跡的能人,若是找了一圈沒有半點蹤跡,顯然就是我們在說謊。」

「您……殿下您既然早就料到這後果,為何還要動手?」

「不將唐川逼到極限,我們怎麼會知道他的底牌?」唐世齡冷冷一笑,「所以這幾日他肯定還會來問你事情,你只要記得咬住了是外來的刺客干的就好,不必怕謊不能圓,因為有我為你作證。」

方千顏的手指輕輕揉著他肩胛上的穴位,輕嘆道︰「殿下放心,唐川那邊奴婢自會應付,只是日後殿下若要讓誰死,一定記得先和奴婢套好話、打好招呼,這樣的大戲,奴婢不是次次都敢看的。」

唐世齡那只受傷的手臂扶在木桶邊上,方千顏手中的白手巾輕輕擦過去,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

唐世齡透過水霧靜靜地看著她——這個他已經看了八年的女子,這兩年總覺得在看她時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她的一顰一笑,總能勾住他的眼神、吸引住他的心魂,別說唐子翼那個外人初見方千顏時會被她吸引,就算是他,天天見、日日看,也都會有百看不厭的感覺。

忽然,他的身子在水桶中動了一下,抓住她的手腕,抬起頭,專注地凝望著她。

方千顏不解地看向他,四目相對,他目光中的火燙灼燒得她的眼也似被燙疼了般。

「千顏,等本太子坐了天下,就封你為妃!」

他突然出口的承諾,讓方千顏驚得花容變色,萬萬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白手巾落在浴桶中,整個人往後退,但是手腕被他抓得緊緊的,退也退不了。

「殿下別鬧,您不是孩子了……」她啞聲勸說。

他目光炯炯的盯著她,眼神熱切而專注,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意思,「正因為我不是孩子了,所以我說的話都當真!」

她咬著唇,「殿下,我年紀比您大。」

「能大過我母後嗎?」他露出笑顏,「你不是說過,等本太子成人了,你就是我的人,隨時可以侍寢。我想了好久了,這件事我一定會辦成的,你等著看好了!」

方千顏這幾日的心情真是波瀾起伏,唐子翼之死已經足夠令她震驚了,唐世齡突如其來的表白又讓她手足無措。

一直以來,她伴著他一起長大,雖然名為主僕,但她心中把他當作弟弟一樣照顧,縱然兒時開過玩笑說她日後可以給他侍寢,但那時候不過是為了逗弄他,終究不是當真的話。

那年皇後病逝前,特意把她叫到病榻旁,握著她的手,雙目垂淚,「千顏,太子他注定孤苦,父皇不在,我又要先走一步,身邊沒個可靠之人,這幾年我看你對他照顧得盡心盡力,望你能一直陪在他左右,讓他不要太孤獨寂寞……」

方千顏自問自己對唐世齡的確做到了盡心盡力,只是這份情意事到如今竟變成了她無法掌控的地步,該怎麼辦?日後在他面前又該如何自處?

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方千顏破天荒的起晚了,醒來時發現天色已經大亮,一想到還沒有服侍殿下起床更衣吃早膳,她便趕快爬起來,隨便地穿好衣服、梳了頭,推門出去,看到靈兒正托著食盤從唐世齡的寢殿走出來。

靈兒對她笑道︰「方姑姑不用著急,殿下已經吃完早膳了。殿下說您這兩日累到了,讓我們不要打擾您,好讓您多睡一會兒。」

方千顏應了一聲,快步走進太子寢殿內,見唐世齡果然已經穿戴整齊地坐在桌邊悠閑地喝著茶。

見她來了,他笑道︰「千顏,這是今年剛下來的新茶,你嘗嘗看。」

「不敢飲殿下的茶,奴婢屋內有茶喝。」

她淡淡的謝絕讓唐世齡不以為然,「小時候你還和我搶東西吃呢,怎麼現在連一杯茶都不敢喝了?」

「小時奴婢不懂事,現在長大後總要明白尊卑有別、主僕有距的道理。」

唐世齡將茶杯砰的摔在桌上,臉色一沉,「千顏,我不喜歡你現在這一本正經的說話口氣,你有什麼不高興的就直接說出來,是不是本太子昨天說要納你為妃,你心里不舒服、不願意?」

方千顏抬起眼瞼,幽幽地望著他,「殿下看得起奴婢,是奴婢的福氣,但是奴婢實在是不敢妄想高攀。」

「你不願意?」他盯著她。

她蠕動著嘴唇,最後道︰「不願意。」

「為什麼?」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

「因為尊卑有別。」

「等本太子封你做了妃,你就是尊貴身份了。」

「到底出身卑賤。」

唐世齡怒了,霍然起身道︰「你不想做我的妃子,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喜歡別人?」

方千顏一怔,旋即苦笑,「殿下說什麼呢?我跟在殿邊這麼多年,能認得幾個男人,又會喜歡誰?奴婢只是不想做什麼妃子,奴婢希望殿下能給我一份自由。」

「不給!」

她望著他已經氣得鼓鼓的雙頰,忽然莞爾一笑,像小時逗他那樣,在他的雙頰上伸指戳了一下,「氣大傷身啊。」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將她往懷里一拽,趁她跌倒的瞬間,用力吻上她的唇。

全無柔情,也無甜蜜,只是個青澀而莽撞的初吻,幾乎撞到了彼此的牙齒,但他卻吻得強硬蠻橫,絲毫不給她掙扎的余地,若非此時靈兒在寢室外喊了句「方姑姑,刑部派人來請您過去協查案子」,唐世齡還不肯松手。

乍然分開的兩人,都有些喘息不勻,方千顏垂著眼瞼,不敢看他,「我先去刑部了。」

他死死拽著她的手,雙眸像是著了火一般,「千顏,我是真的喜歡你!你一定要像我喜歡你這樣也喜歡我,否則……我活著就沒什麼意思了。」

她被他的話震撼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千顏坐的馬車並沒有駛去刑部,一路上她走神恍惚地想著唐世齡的那個強吻,想著唐世齡的那句告白,心亂如麻卻理不出頭緒,她甚至希望今天都不要回東宮,暫時躲開那個小魔頭,讓彼此都冷靜幾天。

馬車一停,她走下馬車,一眼看到的匾額卻不是刑部,而是唐王府。唐王府即為攝政王唐川的府邸。唐姓在詔河是國姓,但是能以國姓做為王號的榮耀卻不是隨便就能獲得,唐川和先帝是近親同宗的兄弟,先帝對他甚為器重,故而便以姓氏賜了王號。

她現在被帶到唐王府,顯然今日要審問她的人是唐川。

門前已經有人在等候,是唐王府的管家,對她很是恭敬,「方姑娘,王爺在府內等您。」

她默默跟著管家走入王府的書房,唐川正在書房中會客,書房外站著五、六個人,都是朝中的文武大臣,這其中有人認得方千顏,便主動走過來問候。

「方姑娘,今日您怎麼會到王府來?」

方千顏只好微笑搪塞,也不好說出來意,此時管家已經通報唐川,唐川便讓她進書房。

一走入書房,方千顏即對著唐川屈膝行禮,「奴婢參見王爺。」

「你是殿邊最得力的人,本王免你的大禮。本王知道殿邊一時片刻也少不得你,所以本王只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說明白了,就可以走了。」唐川開門見山,並不兜圈子。

方千顏恭恭敬敬地說道︰「是,奴婢定當知無不言。」

「殿下為何要殺唐子翼?」

驚雷般的第一個問題,令她面露驚詫,「王爺在說什麼?奴婢完全听不懂,殺害世子的凶手那天就跑了,殿下也受了傷,怎麼會是殿下……」

「方千顏,本王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不想和你繞圈子,你最好也痛快說實話。」

唐川的語調平和,卻是有著說不出的威嚴,方千顏感覺得到他的氣勢撲面而來,卻仍迎著他的冷面抬起眼瞼,鎮定自若地說︰「奴婢不知道王爺是否听了什麼風言風語,還是刑部辦案不力,就把罪責推到殿上,殿下年紀輕輕,不擅人情世故,但卻是最要強的,若是殿下知道王爺這樣懷疑他,不知道會有多生氣。

「王爺今日之言和奴婢說說就好,千萬不要去和殿下說,否則奴婢怕殿下震怒之下會做出什麼錯事。」

她說得義正詞嚴,唐川注視著她的眼,注視了許久,似是要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破綻。

良久之後,唐川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子殿邊有你,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在主子身邊伺候,不但要了解主子的喜怒哀樂,還要讓主子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太子現在還年輕,如你所說,他不擅人情世故,但最要命的是他喜歡獨斷專行,你跟著他這麼多年,若他做得不對,你應當勸諫,而不是附和逢迎,那是害了他,而不是幫他。」

「奴婢才疏學淺,見識更是淺薄,不敢說勸諫主子,只是如果有人對太子不利,奴婢一定會以命相拼。」

唐川望著她那張神情堅定的臉,悠悠一笑,「好個忠實的奴才,為了忠字,連善惡大概都不分了,要你留在太子殿邊,還真讓本王不放心。」

方千顏的眼波泛起漣漪,心湖激蕩,「王爺此言何意?」

「你今年多大了?本王提前要你外放出宮,你可願意?」

方千顏冷笑一聲,「王爺真是「攝」得好「政」,內宮中一個小小爆女的去留還要王爺操心。若奴婢不肯呢?」

唐川凝視著她,慢聲說道︰「那你可知,這次命案本王是一定要給勤王一個交代,當日在場三人,一人已死,太子又不能是凶手,本王有眾多證據可以證明,當日並無任何嫌疑人從窗口躍出逃走,除非這人是個鬼。勤王震怒傷心之下,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本王為了平息事端,勢必要交個凶手出去,你說,本王該去哪里尋這麼一個合適的「凶手」呢?」

方千顏自心底竄起一股寒意,唐川話語背後之意她已經明了,他是要讓她去做這個替死鬼,平息此次事端,這樣既可以保住太子,又可讓勤王滿意,同時還能將她這個太子心月復從太子身邊鏟除。

這一石三鳥之計果然狠毒!唐川真不愧是攝政多年的老狐狸,遇到這樣的對手,她和唐世齡還能有斡旋招架的余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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