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魘 第六章 經年空余寂(2)
作者︰無宴

桑枝全身一僵,這是他第二次說,桑枝,我不要你了。

周圍好安靜,安靜得整個大牢里好像重疊的回音都在說著——桑枝,我不要你了。

「啪嗒。」有顆眼淚掉了下來,濺在了地上,滾在滿是塵土的字邊。

怎麼——可以這樣?

好像到現在她才承認,他已經不是鳳兮了,他不會再對她說對不起,不會再揉她的傷口問一聲疼不疼,他不會再幫她梳頭,他也不會再教她寫她的名字——因為,他在地上,寫的不是桑枝——她不認識那是什麼字,但是知道,他寫——朱文奎。

他已經不是鳳兮了,如今的他心底早已成為朱文奎,那滿身怨恨,滿心遺恨無法回頭的朱文奎!

御梨棲那晚她拼命忍住的眼淚現在怎麼也止不住了,一顆顆掉了下去。

鳳兮終于松開了桑枝,解了她的穴道,可是她沒有大叫大喊起來,她只是掐著嗓子,蹲在地上拼命地掉眼淚。

鳳兮不再說話,他出了牢門,那樣輕飄飄地不帶一點痕跡地離開了。

桑枝,我舍不得你痛苦,可終究還是把你惹哭了。

閉上眼楮再睜開,仿佛就可以減少痛苦。

夜色無邊,楊枝暗動。

清秋曉月連營回。

他抬頭去望的時候,只有一輪明月,他就一直看著,一人一月。

細小的龍吟響起,微小的劍光寒氣逼人,轉過樹梢直劈而來,劍至身前,他才反手去閃,劍路褊狹,一招已空,對方心有不甘,連招直上,淡淡的花粉味散了開來。

「 ——」鳳兮並沒有刻意去躲,寒劍架上了他的脖子,一股冰涼蔓延了開來,他不驚慌,知道來著是誰,普天之下要他死的人很多,但是恨他入骨的,恐怕只有一人,風憐懿,「你殺了我,她也活不成。」鳳兮抬頭去看對方。

「 ——」感覺劍鋒逼近了幾分,風憐懿咬牙切齒,血痕就出現在鳳兮的脖子上,「到了現在你還在利用她!」

鳳兮不語,他低頭,「我給過你機會,讓你帶她走,可是,你沒有。」他又看了看他,「你的報仇,你的義氣,比她重要。」他眨眨眼,他的眼楮很漂亮,絲毫讓人不能聯想到這個人會殺人。

風憐懿一愣,握著劍的手顫了下,「至少我對她真心,不會利用她!你除了會利用她,還會做什麼?」他不屑地瞪了鳳兮一眼。

「是嗎?」鳳兮自言自語了一聲,他的語氣很茫然,好像連自己也不清楚,「風憐懿,我和你不同。」他頓了一頓,說了這麼一句,說這句的時候,他突然嚴肅起來,或者說,突然地鄭重起來。

「你我確實不同,」風憐懿冷笑一聲,不管鳳兮是什麼身份,他倆都是不同的,立場不同,身份不同,官賊之別,「我不管你是要助朱棣還是殺朱棣,那是你們的事,我只知道你三番兩次不救她,這是事實!你不只不救她,你還親手傷她,親手將她送進大牢,我當真是想不明白!」

鳳兮自嘲而苦澀地一笑,好像他的眼眸中突然流動了一種叫惻隱的柔情,轉而化成了悲妄的絕意。當日城東,錦衣衛追趕反賊卻遭遇桑枝,如果他不動手,那麼錦衣衛定會動手,而且——必不留情!與其死在別人之手,不如傷在他鳳兮手上,這出戲——原本就是他們一早安排好的——風憐懿,你看不出來,你以為我願意?你怎麼看不出我是不想連累她?你以為——我利用桑枝,只是活下來,只是,榮華富貴或者報仇雪恨?!

「哈哈……」鳳兮仰頭一笑,竟有些清冽的淒絕,那份不知何時養成的倦色開始崩塌殆盡。那個漂亮又罪孽的金鈴盞原本是他對這段情的祭奠,在一切結束後,這個世上終還有一個人留著這些殘念——這樣,大概,也能瞑目了吧。恨啊,恨這個字真的很奇怪,他恨也是恨,不恨也是恨,到頭來不過是拉了一堆人陪著送死!炳,結果自己一番苦心倒成了自私利用……鳳兮啊鳳兮,一錯再錯,步步皆錯!

親手將桑枝送進大牢……

鳳兮眯了眯眼,原本御梨棲一場鬧劇可以在那夜結束,如果——不是因為風憐懿執意刺殺廣澤王,使得御梨棲窩藏反賊事實俱在,事情被扣上了造反之名翻上了大理寺,他又何須出此下策!風憐懿,你是反賊,她與你在一起你卻不肯帶她離開,你難道不知朱棣心思,桑枝若因「反賊」之名落入錦衣衛,你以為她還有命活著出來?若不是因為御章璽事關重大,你以為——朱棣會饒了她性命三個月?哈——你從來都不懂,從來都不懂——我只是,想要她活著……活著而已。你只會怪我沒有救她,沒有帶她走……

「風憐懿,我和你不同。」鳳兮呼出口氣,又說了一次,這次比上一次卻是冷厲了幾許。你沒有經歷過那種生死如灰,你永遠不明白,人在死過一次後再也不願意放手是多大的無奈和悲戚!「你心里還有你的聚義會,你的任務,你的使命,而我早就……不在乎那麼多了。」你們逼我……也不過是逼出了我更多的恨,更多的怨!

不在乎那麼多?

風憐懿搖頭,「你敢說你沒有一點心思,為何要將御章璽送給她,她什麼都不知道,你拉她下水?」若不是因為桑枝牽涉御章璽,又怎會被牽連得如此深?「你明明知道如果御章璽被發現,她不會死,他們不會讓她死,但是他們會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你——你竟然——竟然讓她受這麼多苦!她活著,有什麼意思?」鳳兮,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算計的,朝廷里的那批人又是從什麼時候算起的?這樣步步為營,挖空心思的為了什麼?活下來,活下來,活下來——竟是為了如此不堪無奈的理由?!

活著……不是就還有希望嗎……

「我不想讓她死,不想。」鳳兮的眼眸動了動,好像氤氳了什麼深沉的痛苦卻克制著不忍流離——寧可生離……不可死別!桑枝……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讓你死。

「你——你瘋了!」風憐懿一把甩開了劍,揪起了他的衣襟,「自私到瘋了不成?」

「我是自私——你不會明白的。」鳳兮坦言冷淡地看著他。

是啊,沒有人可以明白,桑枝,我是喜歡你的,喜歡到不想讓你死去,喜歡到——寧可看著你痛苦地失望痛苦地活著也不願意讓你離開——你也是喜歡我的吧……所以,你會願意為了我而這麼繼續痛苦地活著的吧……哈,好卑鄙的理由,好卑鄙的想法!「沒有她的話……沒有她的話……」鳳兮迷惘地笑起,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生存下去,大概……早就死了吧——好,自私呢。愛得,好痛苦呢。

怎麼,還是不肯放手?

因為啊,太絕望了。

連自己也不相信可以得到的東西,對我來說那不是希望,是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魔障,這些喜歡,是孽障,這些感情,是孽障!是這一切的因緣!

風憐懿,你不明白,一個人若是沒有妄念,生死對他來說算什麼,但是一旦有所牽掛,一旦為了他人而活,那麼——這條命,也就不再屬于自己了!你知不知這種失去再得到不能不放手的悲戚,需要多大的勇氣?

桑枝,你已經不是我的心藥了,你從心藥變成了心魔!你——明不明白?

到頭來,他才發現,原來真正將另一個人當成全部的悲哀,是他鳳兮。

「所以?」風憐懿嗤笑一聲連連搖頭,頹然地松開了鳳兮。這個人,早就墮落了。你知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最無恥?就是利用感情的人!「你知道你做不了好人了,就要她陪你一起下地獄嗎?從你遇見她的第一個夜晚開始你就不是真心的!朱家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一個魔鬼!」他冷言所指,「她卻是個笨蛋,總把瑕疵當作無價寶。鳳兮,你這樣的人,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把你當聖人!」他退開兩步,袖下的手握得很緊,「朱棣讓她活著,必會親自審問,你不救她沒關系,你若是執意阻攔,呵,」他冷冷一笑,「老天也不會饒了你的!」

鳳兮沒有動靜,只是微微偏過臉去,月光流淌下他的眉眼唇角,「欠的終會還的……」他喃喃一聲,「三日後禮祭結束,朱棣就會親自提審,此事六部不會知道,司禮監暗中調動,就算她透露出什麼,恐怕朝廷中也不會掀起軒然大波,接下去就是錦衣衛充當殺手,大概……又要死人了呢……」他頓了頓,看著月亮的樣子好像是看著那些血肉。

風憐懿眼楮一瞪,這個人那麼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你害死的人還不夠多?朱文奎,不需要桑枝說,我也會拆穿你,你的報應該到了!」與其讓朱棣起疑心大開殺戒,倒不如將這個人供出去,他才不管什麼朝廷失利,什麼龍顏震怒!

鳳兮搖搖頭,「你得救她。」他低下頭看向風憐懿,「你出現在朱棣面前別說救她,就連自身都難保,況且,你的話不足以信,你以為朱棣是信你這個反賊還是信我這個有錦衣衛身份的人?」

風憐懿頓時一僵,鳳兮輕步緩搖,踏步極輕,就好像那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縷魂,連吐字都是輕輕幽幽的讓人心里頓時寒涼,寒涼里有些微疼,「哈,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沒有報應,就算你不說,也有人會說的——會有人……說的。」他點點頭,「我也不希望吶。」不希望再有那麼多人死了,從明宮大火,生父斷腕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個錯誤,于是,步步皆錯!

不希望什麼?風憐懿自然不知道鳳兮要說什麼,就算猜測也絕對不會是不希望人死,因為他本身已經制造了太多的人命債。

魏搖扁、朱文圭,還有上頭的錦衣衛、東廠、六部,若是這一路株連下來,要牽扯多少人,就好像踏進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如今已是無法抽身,他更加不能去猜測——猜測這種東西,他不需要了,與其毀在別人手上,不如毀在自己手上。只有親手毀去的東西,才更刻骨銘心,要恨要痛,都是自己的——比如桑枝,比如他自己……

三天後,就這麼結束吧——他拖累了很多人了——他嘆息一聲。

風憐懿眯了眯眼,冷哼一聲憤然轉身,三個月前被鳳兮所傷的手臂傷痕猶在,他頭也未回,飛身離去。

月下,低垂的眼眸,清吟的話語——

「系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天涯近……」

棒花人遠天涯近——鳳兮低頭轉身離開——天涯雖遠猶可到達,有些人,有些事,卻是近在咫尺,遠在天邊,任是拼卻一生,仍是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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