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魘 第五章 夙夜折心魂(2)
作者︰無宴

桑枝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放下手指,腥味緩緩在口中化開,「苦的呢……鳳兮。」她咬咬唇。

鳳兮震驚地看著她——苦的呢……鳳兮——他不知道她是在說那血好苦,還是在說……鳳兮,你苦。

鳳兮,你苦——桑枝,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你竟然——知道。

桑枝——你是……心藥。

所以,不能死,你死了——我也會死的……會死的呢。

桑枝還摟著他的衣袖不肯放手,鳳兮的臉上有些曾經的倦秀,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抬頭的時候看向廣澤王,這種神情讓風憐懿幾乎以為鳳兮……回來了,鳳兮會救桑枝,甚至帶著桑枝離開。但是,鳳兮卻將桑枝往身邊一拂,「啷當」一聲,桑枝的袖子里掉落一只金鈴,滾到了廣澤王的腳邊。

所有人一呆。

便澤王撿起那只金鈴,輕輕一扣,「喀」一聲,那只金鈴竟從中間被拆分開來。他神色微變,並沒有取出鈴中的東西,只是冷笑一聲,「鳳大人,這次人贓並獲,御梨棲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逃,還望大人公事公辦。」他氣定神閑地掃過風憐懿和桑枝。

桑枝一臉懵懂,顯然也不知道那鈴是可以被打開的。

「全部抓起來,帶回去!」廣澤王一喝之下,周圍五名錦衣衛迅速動作起來。

風憐懿對鳳兮失望透頂!他咬牙躲過生風橫劈而來的刀,發狠地盯著鳳兮,他能猜到那金鈴中是什麼,而鳳兮竟然將這種孽障的東西送給她,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如果她聰明一些,大概你就不會送給她了吧——你根本,是欺負她!他好似明白了什麼,振臂揚袖一揮,連殺五人,奈何被鳳兮劍傷在先,如今自身難保,不遠處的錦衣衛也聞風而來,更惶惶要救走桑枝,轉而他看向鳳兮的眼神一變——救她!

鳳兮眯了眯眼,他知道風憐懿的意思。如今能救走桑枝的人,只有鳳兮,他在暗示他救桑枝,不讓其落入錦衣衛之手,可是,你知不知,就算救了她,這件事卻永遠無法善終。于是——鳳兮輕輕一笑,那笑讓風憐懿從腳底寒冷了起來,然後他看到鳳兮一句話沒說,什麼也沒有動,任由錦衣衛帶走了一臉震驚的她。

風憐懿驚呆失神之余,不期然被後來揮刀而來的錦衣衛劃傷了肩頭,血染滿了半身。他瞪了鳳兮一眼,轉身遁逃,血腥的御梨棲上空只留著他的怒吼︰「鳳兮,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鳳兮——不,或者該叫你,朱文奎,你一定——不得好死!

後悔……呵呵,我後悔之事,何其之多。

鳳兮仰頭看天,這里烽火連城,殺戮滿地——至此才能明白,與其後悔,不如毀身滅地,你們要恨要怨——就恨著怨著吧——朱文奎,從來都是個自私的人,跟朱棣一樣……無情的,自私的魔鬼而已。

永樂十九年,八月。

前建文帝御章璽現于京城,共抓捕所謂反賊一百零六人,廣澤王遇刺受傷,龍顏大怒,後由錦衣衛指揮使陸折泠上奏處死為尚,由大理寺定罪後,刑部和錦衣衛總騎監斬,將一百零六人處死于南市,從此絕口不再提及御章璽與聚義會之事。

詔獄。

「 啷。」鎖鏈重重拖在地上,衣衫上沒有很多血,一步一拖緩緩朝前走去。

「進去!」有人冷聲喝起,推了一把跟前的犯人。

那犯人披頭散發,看不清楚容貌,一推之下站立不穩,「咚」地撲在了監牢的泥土上,揚起了一層灰,額頭也擦破了,手臂上也慢慢滲出血跡,並不是如水涌出,而是一點點地,滲透出來。

顯然是行刑者很是有分寸,刑傷單從表面很難看出,因為沒有多少血跡,一旦磕到踫到,傷口的淤血急劇地惡化,就會慢慢地滲透出來,一點點地痛苦起來,堪比——凌遲!

那犯人一聲不吭,咬咬牙,蹲在了角落里,手指已經彎曲暗紫,卻還是執意抓起一旁的枯枝,不知在地上比劃著什麼東西。

「嘁,」看守的一人不屑地罵了聲,「瘋子!」這個瘋子,從進了詔獄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不管怎麼拷打都不說話。

「可別弄死了,到時候不好向上面交代,東廠魏督主說了,」另一個看守也瞧瞧里面那犯人,「皇上要活的。」萬一弄死了,聖上要起人來可不得了。

「死不了,」兩人邊走邊遠,「咱們自己人下手這點分寸是有的,不過是讓她不能好好過活,進了詔獄就別想活著出去了!」有嘻嘻哈哈的嘲笑透過廊外。

她還拿著枯枝比比劃劃,不知在想什麼。

三個月後。

冬意四泠。

天空好像蒙了淡淡的一層灰。

他走進房間的時候一直在看天,好昏暗,冷風已起。

很難得的,臉上隱約有些秋意,他看著天的樣子就好像透過它在看另外一種東西,或者說,另外一個人,那些延綿的秋意不知道是否可以解釋成涓柔。

他看了半晌,突然低下頭,「原來……我還可以狠心這麼久吶……」好像連自己也很不解——很不屑,他說完自嘲地笑了下,一甩頭,推門進了屋去。

「啊——」有人在窗台上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睜開唯一能看的一只眼瞅著走進屋內的人。

進門的人幾乎將他當成了空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因為這個人已經連續三天睡在這窗台上了。

「啪嗒」一聲,搖扁從窗台上翻身下來,搖搖晃晃地跌進貴妃椅里,窩了個舒服的姿態,「本公子就這麼不入你眼?」他眯著眼楮看著鳳兮嘀咕了聲,「好歹,本公子是你的救命恩人吶。」三個月前,廣澤王奉旨捉拿反賊時遇刺,誰知一場反賊戲,竟然引出了建文帝御章璽,鳳兮原本亦是被牽連其中,所幸,此事只有廣澤王知,而那幾個倒霉的在場錦衣衛卻已被風憐懿殺了。

鳳兮的腳步停頓了下,桑枝被擒,而他與桑枝關系匪淺,這等事又落在廣澤王手中,他定饒不了自己,大可以稱鳳兮與反賊一伙強拖下水,他只記得搖扁當夜大喝一聲︰「不得了,還得本千歲給你善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知九千歲當夜留宿廣澤王府,也不知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誰知第二日竟是平安無事。他不信,廣澤王什麼也沒有說,可事實——就是他什麼也沒有說,那王爺瞞下了聖上,瞞下了所有人,除了整個御梨棲的人被逮捕,他鳳兮,並沒有被牽連,反是恰到好處地得了個保護不力的罪,被連削兩級,以示薄懲,他心里明白,魏搖扁沒少為這件事忙。

「一頓飯錢能讓那王爺閉上嘴,很值。」搖扁嘿嘿一笑,「現在崇拜本公子還來得及。」搖扁搖頭晃腦,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威脅別人這種事,自然是不可以做的,當然……如果真的要做,也不可以說出來,還要比別人做得漂亮呢,「你可別忘了,他是什麼身份吶。」搖扁眨眨眼,琉璃的佛珠就襯著眼眸的明光,極是好看。

「……」鳳兮一愣,有些不可思議地看了眼搖扁。他是什麼身份?廣澤王,朱允炆兄弟。廣澤王做事稍顯謹慎,是怕朱棣因御離棲一變,而反對自己猜疑上身,所以寧可什麼也不說,畢竟……他不是朱棣的兄弟。

搖扁當是個聰明的孩子,鳳兮搖搖頭,他只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你為什麼要幫我?這對你沒有好處。」搖扁是第一個知道鳳兮就是朱文奎的人,他不知道這九千歲越是幫他,他越是陷得深,這局面也是越來越難控制了。若是到了東窗事發的時候,廣澤王,朱文圭,還有那滿朝文武——誰不是個個心懷鬼胎?

他看著手的樣子,好像是在看手上的血,「太和門外十一盞幽魂,我對得起誰?如今南市一百零六人,我又對得起誰?負德負臣,無父無君。」他的聲音再也沒有波瀾,好像那些也已經不能打動他。

「真是討厭!」搖扁遮臉打斷他的說話,手腕上的佛珠一晃一晃,特別顯眼,「你知不知道,你數這些沒用的東西的樣子,很討厭?」他搖搖頭,「真是太討厭了,跟呆風吟一樣的討厭!」他好像對不喜歡的東西就只會說討厭,好像——討厭,就是搖扁厭惡的極致。

沒用的東西?

鳳兮眨眨眼,這些東西對你來說,確實沒用——搖扁,你不懂恨,就和桑枝一樣——你們,不懂恨,真好。

搖扁伸手在貴妃椅下掏了掏,竟然被他掏出把團扇,他持著團扇給自己扇風,在已經秋意泛涼的日子里……扇風,還很享受,鳳兮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他的屋子里藏了團扇。

那公子搖著貴妃椅,有一下沒一下,「你這次月兌險,可慘了我義父和未大公子,弄得他們倆現在是水火不容。」搖扁嘖嘖嘆息,廠衛本來就有嫌隙,如今是錦衣衛動了東廠的人,表面上奉了聖上的旨,背地里也不知千回百轉才定下的罪,宦官之罪本是交由東廠處理,可如今涉及反賊御章璽一事,不得不交予大理寺處置,「也難怪未央最近對本公子愛理不理的,」他委屈地瞅了眼鳳兮,用團扇遮掩了半張臉,顯得楚楚可憐,「為了這件事,人家拜托了那家伙好久,看吶,現在惹得不理我了,你說你怎麼賠本公子這個損失?」他口中未大公子,是現任大理寺卿未央,他又咬咬團扇,「快說,怎麼賠怎麼賠?」他無理取鬧起來。

鳳兮被他一席話繞得有些不知所以然,這個九千歲公子除了吃喝玩樂還會裝瘋痴纏,除了會利用自己的身份到處仗著那些寵愛招搖欺壓別人外還會什麼?

「哼,」搖扁見他不回答,將頭一扭,「就知道好心沒好報,不過本公子一向大人有大量,可惜,那個傻姑娘,不見得這麼好運。」搖扁搖搖團扇,涼風習習,他自己不由打個哆嗦,卻還在扇,「其實我也很想不明白,為什麼她還那麼堅持?」他很想一探究竟地猛撲到鳳兮的桌前,「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好在哪呢?」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本公子怎麼說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了,怎麼不見有這麼死心塌地的姑娘呢?」他很是疑惑,「我只是很好奇,她每天都做著同樣奇怪的事,為什麼不厭煩?」

鳳兮一愣,微退半步,「嗯,」他點點頭,眼神黯然下去,「因為她很笨。」他微微一笑,難得地笑得有些……倦柔,「是我對不起她……」他又低低道。

搖扁嘆息一聲︰「你知,南市處死一百零六人,獨獨留了她,聖上並沒有忘記她,但是,三個月,不會好過。」他看了眼鳳兮,反賊一百零六人,朱棣獨獨留下了桑枝囚于東廠,是因為他還要靠桑枝得知更多的消息,或者說打算從她口中探出朱文奎下落,搖扁突然佩服她起來,「聖上是個多疑的人,他留著她必會親自審問。」

鳳兮點頭,看了眼窗外,聲音淡淡︰「你該回家了。」搖扁在這里一呆就是三天,而且天天睡在窗台上。

「哼,」搖扁扭頭,「我跟義父吵架了,才不要回去呢,再說……」他模了模臉,「本公子在窗台上整整三個夜晚風餐露宿,一定丑死了,不行!還是得先去一品堂吃點好東西!」他說著一溜煙就要跑出門去,卻在跨出門的時候停了半分,人世不能強求的東西太多,大概只要活著就夠了吧……他嘆息著捻了捻手上的佛珠道了聲「阿彌陀佛」步了出去。

鳳兮全身一顫,看著他的身影不見,他一直望著門外,塵埃翻飛。

只要活著就夠了。

他知道她活著,卻沒有去看她,不想再看,不能再看——明明知道進了詔獄的人是不可能安然無恙的,所以一定不可以看——他不知道,會看到一個什麼樣的桑枝。

而不管看到什麼樣的她,都會讓他覺得無顏面對,他甚至不知道,一旦看見那些受苦受罪的刑罰,他還能不能心如止水——這才是——最重要的吧。

所以——

桑枝,只要活著,就夠了。

不管多麼痛苦,只要,你能夠活著。

他坐在椅上,早已忘記,搖扁並沒有回答那句——為什麼要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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