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龍策(下) 番外 騰里羅
作者︰佚名

初見她,他十歲,而她還在娘胎里。

他的母妃,與她的娘親,指著那顆還不甚明顯的肚皮,將肚里的孩兒指給他,是男娃兒就當兄弟,是女娃兒就成親結為夫妻。

他一臉不樂意地瞧著母妃,不高興自個兒的一生就如此被擺布,但自小,他就很懂得隱藏情緒與心思,收下了她娘親給的金鎖片,頗後悔自個兒因為一時的同情,就將這個有身孕的女子帶回他母妃的可敦城養病,讓她們兩個女人相遇,是他災難的開始。

今天,她的娘親被送上了回京城的馬車,他沒去送行,借口在校場騎馬練箭術,卻被他母妃突然射來一箭給射破了衣袖,但沒傷及他的皮肉。

他調馬回頭,看見母妃就站在校場旁的石墩上,手里還拿著張適宜女子所拿的彎弓,這是他父汗當年命令巧匠為她量身打造的弓,尋常弓張不大,箭發不遠,但是,他母妃的那把弓,卻沒有這個缺點。

「臭小子,誰允你可以不去送行的?」納雅雙手擦腰,瞪著騎在高大馬背上的兒子,那神采頗有幾分似他父汗。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母妃的臉,氣憤地將手里的彎弓往草場上一扔,「只因為我不去送行,母妃就用箭射親生兒子?」

「傷著你了嗎?」

「沒有。」

「果然,經過那麼多年,我的箭術還是沒有退步,當初我會射箭,是你父汗手把手教的,我總算沒有對不起他的一番苦心。」納雅似是憶起了從前,笑里帶著一抹甜,不過,幾乎是立刻就換了張臉色,面對兒子,冷得沒有一絲表情,「把你的弓撿起來。」

「我不要!」他別開臉,想把滿肚子的悶氣一吐為快。

「撿起來。」納雅的嗓音柔軟,卻很堅定,「我教過你,凡事要能夠況得住氣,只有不懂事的女乃娃兒才會摔弓出氣。」

听自己被形容成女乃娃兒,令他滿心不甘不願,不過,最後還是下馬把弓拾了起來,緊緊地握在,緊得幾乎令掌心的皮肉為之疼痛。

納雅澄靜的眸光微斂,看著面前的兒子,在她的眼里對他有喜愛,卻沒有憐惜,「騰里羅,你氣母妃擅自為你做安排嗎?」

「不氣,因為母妃所做的安排總有道理,不過,兒臣不想連終身大事都被人做主,更何況,那位胡夫人的身子病弱,生下的兒女想必也一定是身體孱弱,在大漠,像他們那樣的人,沒辦法存活下去。」

「是,你說的都對,不過,那位胡夫人的聰明,你看出來了嗎?」

他微微抬首,應該再不出一年半載,他的身長就可以追過母妃,以女子而言,她的身形稱得上是修長,穿上戰袍,格外英氣颯爽。

「或許,是因為她出身商賈世家,才短短幾天工夫,就把咱們可敦城理不清的帳目都給算好了,不過,除此之外,母妃覺得,她善記得可怕,凡事一說就通,甚至于能夠舉一反十,說不定還能舉一反百,對她的夫君,她似有難言之隱,似是被強硬帶來了這大漠,但與他成夫妻,卻是她甘願的,她說,以前總想許配一個比自個兒聰明,事事都比自個兒強的男人,可是,她後來才發現,跟一只大笨牛在一起,也挺有趣的,說男人不需要什麼都好,但要懂得疼女人,說起來,這位元胡夫人的唯一缺點,就是身子病弱了些,要不,能娶到一位聰明與美麗兼得的妻子,是你的幸運。」

「母妃焉知她不會又生個病美人?」他頤不以為然地反問。

「那你就看著吧!」納雅笑嘆了聲,轉身走上通往內殿的石階,半晌,才回頭道︰「人都說我聰明,但我倒覺得自個兒是擁有最敏銳的直覺,你父汗也曾說過,我料事如神,所以我可以告訴你,胡夫人會生女兒,而且,會是個強悍到連你都要嚇一跳的女子。」

然後,他看見母妃再不回頭地離去,抿著唇一語不發,雖是十歲的孩子,他天生早熟得可怕,又或者是,所身處的環境逼著他不能只懂得撒嬌,他雖是父汗唯一的兒子,但是,卻比叔汗的兩個兒子年紀都小,當年他母妃為了不讓朱蜃國變成兩方割據不下的勢力,委身下嫁給他叔汗。

後來,在他稍微懂事一點,她笑笑地對他說,知道叔汗不會輕易遵照當初的約定,把汗位禪讓給他,不過,她相信自己的兒子夠聰明,一定能夠想辦法把該得的東西要回手里!

那年,他才七歲,不敢置信瞪著她這位母妃,竟然可以用如此玩笑的語氣,說出那麼心狠的話!

七年之後。

他十七歲,母妃撒手人寰,伯罕叔汗果然想要對他趕盡殺絕,他帶著一批心月復手下,以及當年他父汗東征西討取得的金銀財寶,來到了「龍揚鎮」,說是鎮,不如說是個荒涼的小村莊,雖然有水源,不過偏離主要的經商路線太遠,一直不被重視,原本還有上百戶的居民,最後只有十數獵戶遺留著沒走。

他買下了所有的土地,建城造鎮,從無到有,才第三年,就已經慢慢可以看見雛形,以他母妃歸化的漢姓,取名為喬允揚,居所則取做「懷風莊」,取風之一字里,有龍的含意,從此,讓人喚他風爺,騰里羅這一人,自此消聲匿跡,但是,他在朱蟹國的奪位之爭才正要開始。

在做生意方面,他低調經營,出「龍揚鎮」之外,能掛上「懷風莊」幾字的商號不出十間,不過,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但是,沒人知道。

就算,後來有謠言流傳開來,也不曾被證實過。

幾年之間,他廣開「龍揚鎮」大門,在官商匪三道結交了不少朋友,但他更擅長的事,是收買人心。

他讓夏姬跟了端王,兩人生下一子裴意,卻故意讓伯罕知道夏姬與他母妃的關系,要對他們母子趕盡殺絕,他提早一步救下二人,給了端王一個口信,告訴他會好好照顧夏姬母子。

然後,是讓他身邊的兩位死士韓陽與蕭剛回朱蜃國從軍,讓追隨他父汗母妃的族長在各方面給他們援助,再加上這兩位身先士卒的驍勇善戰,短短幾年,他們都已經是掌握了大半軍隊的將軍。

然後,是他二十五歲那年,從京城來的商旅提起了「慶余堂」的夏侯家,老太爺讓年方十五的曾孫女兒掌了帳房,看起來像是兒戲,卻不料這小女娃還做得有聲有色,教人不敢輕匆。

從那一年起,他才對自個兒的小未婚妻留上心。

夜涼如水,「昊風院」的書房里依舊亮著燈火,他坐在書案前,手里把玩著那只金鎖片,唇畔噙著淡淡的笑。

「難道,你真的讓我母妃給說對了,是個強悍到讓我也會嚇一跳的女子嗎?夏侯容容。」

這話,只有他與寂靜的黑夜獨語,夜深了,金鎖片映著火光,兩抹簇亮在他幽黑的瞳眸里閃爍不定……

逃婚。

丙然像是這妮子會做的事!

雖然她刻意將自個兒扮丑了,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是她,近五年來,他就一直注意著她,幾度來京城,在暗地里觀察她,听著他派在她身邊的探子所做的回報,夏侯容容這四個字,與她美得驚人的容顏,早就烙在他的心上。

她派得上用場!

這是他再確信不過的事,只留待時間證明,他所布下的局將能夠讓自己奪回汗位,甚至于是入主中原。

此刻,他站在傘攤之前,被張開展示的紅花油傘遮住了大半側身軀,轉眸望著不遠之外,站在包子攤前,等待包子熱呼呼出籠的夏侯容容,她捂著肚子,似是頗餓了,卻不巧上一籠包子全被買光,只好站在一旁等。

這時,他注意到一個細瘦男人與一個麻臉男孩在角落說完話,只見男孩腳步跟跆地走過來,撞上她的身側,吸引她的注意力,這時,男人再走過來不著痕跡地取走她錢袋,然後好心地扶起男孩,說要送他回去。

她雖然覺得這兩人行為舉止頗為奇怪,但就在這時,小販喊著包子出籠,把她的目光吸引回去。

他側轉過身,看著細瘦男人與男孩走過一旁的街道,只要他願意,就可以出手為她把錢袋拿回來,但他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們拐了個彎,飛快溜走。

再回眸,就看見她掏不出買包子的錢,只能不舍地看著那就快到口的包子硬生生被拿回去。

那可憐的模樣真教他見了不舍,不過,他仍舊只是一語不發地看著,想看看身上連買顆包子錢都沒有的她,究竟會怎麼做?!

「爺,有看到中意的傘嗎?」傘販笑著招呼道。

聞言,他笑著搖頭,轉身提步,隨著她的背影而去。

他沒在她臉上見到想要放棄的沮喪表情,而這更令他覺得好奇,在她的心里究竟能打什麼主意?!

她令他覺得有趣、驚奇,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嫌膩。

明明是一文錢也沒有,進了人家客棧吃霸王餐,卻可以吃飽喝足,然後還賺到大把的旅費。

「慶余堂」的表小姐果然不簡單!

而這更加深了他必定要得到她的想法。

為了遂她所願,他留在營火旁與虞洪幾個人喝酒,席間,他酒喝不多,話說不多,到了三更,他才回到氈帳。

幽微的燭火,讓他可以看清楚她睡熟的瞼蛋,明明說要自個兒佔掉整張睡榻,但許是因為裹身的毯子不夠暖實,她蜷睡成一團小球,明顯的還可以看見她微蹙著眉心,睡得似不怎麼舒服。

他笑嘆了聲,將裹身的暖裘覆到她身後,再從中抽出她原本所蓋的毯子,倚坐在睡楊畔,看著她慢慢舒開眉心,真正地沉進了夢鄉之中。

想到她方才喊他那聲「夫君」,令他不由得噙起淺笑,不知道當她真正成為他的娘子,再喊他夫君時,會是怎生光景呢?

他曲起長指,以指背輕滑過她被油膏涂覆的臉蛋,想她這一路以來,不曾在任何威脅與困難示弱過,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等你,夏侯容容,我會等你喜歡上我。」他注視著她的睡顏,低沉的嗓音再輕柔不過,但那嗓子里的一抹冷冽,卻也教人無法忽視。

說完,他將覆過她的毯子蓋上身,依稀可以聞到她如花香般的味道,似有若無,這一晚,他就坐靠在睡榻旁的硬墊子上,閉目假寐了一整夜。

她,不是一個可以用武力強奪的女子!

她的貌美如花,個性卻強悍如鋼,倘若,強奪了她的身子,只會教她這一生都恨透了他!

與她約定了不會隨意離開「龍揚鎮」,才以為自己可以稍微放心,沒想到她竟然為了追查假銀錠的事,鬧著當起學小闢。

但他決定由得她去,不想干涉她想做的事情。

「阿爹,我想跟著小娘去查‘鼎銀’的事。」喬裴意一早就過來向他做出請求,一臉的期盼。

「小娘?」他聞言頗感好笑,將批好的卷宗交到一旁的人手里,示意他們可以退下,才正色面對這個名義上是他兒子的男孩,「她听你喊她小娘,肯定是要生氣的。」

「那……不能喊小娘,要喊什麼?」

「也不是不能喊,不過,要喊得有訣竅。」他招了招手,示意男孩把耳朵湊過來,低聲說了幾句話,「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喬裴意用力點頭,笑得合不攏嘴。

「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想跟著她嗎?」

「我想,跟在她這位小娘身邊,好玩的事情應該不會少,而且,小娘在市坊里交了不少好友,阿爹就不怕那些人對小娘不懷好意嗎?」

「那些人,是她的好兄弟。」他泛出微笑,心想裴意不會是想替他盯住容容吧?不過也好,那妮子防人之心不淺,但對方若是個孩子,應該可以稍微讓她掉以輕心才對,「好吧!那你就跟著去吧!不過,我要你替我注意一件事情,若見到什麼,要向我回報。」

大漠的天候,不是人人都能適應。這一點,他早就料想到了,不過,他想看那妮子可以逞強到什麼時候!裴意向他回報,他見到小娘的手臂幾乎是抓痕累累,沒一處完好。

待親眼見到她干裂出血的肌膚,真正讓他見識到她可以逞強到死的傲氣,不過,他很快就讓她知道過分的逞強,不過是愚蠢而已。

但最後的結果是她氣他,因為他偷了她的香,褻玩了她的身子。

他可以感覺到她開始願意親近他了,不過,還需要再加把勁。

所以,他明知道阿巴圖看她的眼神不對,卻不阻止這男人將她帶走。

就如同那日沒阻止兩個偷兒離開,他也讓溫陽等人袖手旁觀,但她親手傷了阿巴圖,奪了一匹駱駝逃進沙河里,卻出他意料之外!

在見到她倒臥于沙漠里的那一瞬間,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間的冰涼,他知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最好時機,但是,那股子冰涼的顫栗,一直到很久以後,都還不能淡忘些許。

終于,他得到了她的信任與依賴,在那一晚,得到了她的身子,最後,他們成了親,可是,他沒有一日不提防她那雙善于洞悉的眼楮。

他喜歡與她在一起的感覺,那段日子,或許是他今生今世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終究,他布了十年的局,慢慢要開始收網,而她,不過是他盤局里安好的一顆棋而已。

但他深深明白,要讓這顆棋願意自己動起來,就是要讓她死心塌地的愛著他,就如同當年他的母妃深愛著父汗一樣。

他懂她,要不,她不會老是說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蟲。

對于她的說法,他總是笑笑︰心想從她十五歲就看著這丫頭一日日長大,她總說最懂自己的人是她太爺,但他想,那人說不定是自己……

他們說好了,待一切結束,他會回到她身邊。

所以,她甘願為他,與朝廷為敵。

今天,他在寫「放妻書」時,她也賭氣說要寫一封「放夫書」,最後卻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對著面前的滿張白紙哽咽,強忍住沒掉淚。

而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夜共床而眠,她繼續賭氣不想與他說話,裝著睡卻緊揪住他的衣衫不放。

「容容,不要揪那麼緊,我不會跑掉,你可以放開了。」他附唇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道。

她不答他,也不睜開眼,仿佛睡得極熟,只是一雙縴手依舊是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袍,無論如何都不松放。

而他斂眸注視著她閉上眼眸的容顏,從她眼角泛出的隱隱淚光,可以看出她並沒有睡著。

此刻,她是清醒的,卻不想睜開眼楮面對他。

他輕嘆了口氣,大掌按住她的腦勺,俯唇在她的額心輕啄一吻。

「對不起。」他輕聲道,嗓調卻是沉重的。

听見他對自己說抱歉,夏侯容容也再忍不住內心的酸楚,右手掄起拳頭忿忿地打他的胸膛,嗚咽了聲,將臉蛋埋進他的頸窩里,下一刻已經被他修健的長臂給緊緊地擁進懷抱之中。

她緊揪住他的衣袍,而再多的嗚咽,都被他給吮進了吻里……

雖隔千里遠,但他知道她的一舉一動;當初,他留在她身邊的人,會將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悉數回報給他知道。

所以,他知道她下令撈起湖里大半的湟魚,為完刺辦壽宴,幾乎是「龍揚鎮」的街坊們都能夠分到一杯羹,大伙兒為這天上掉下來的一頓美味佳肴,都是笑得樂不可支,爭相走告。

「借花獻佛?」在看完書信之後,他忍不住失笑,「哪是借花獻佛?你這家伙是在藉機泄忿啊!」

說著,他唇畔的笑意更深,「你明知道我有多辛苦才養活那些湟魚,竟然大半都殺來吃了,擺明了一點都不想珍惜,這不是泄忿,還會是什麼?」

她這妮子必定在想,天高皇帝遠的,有本事,他自個兒回去教訓她!

但她明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會這麼做!

他知道她聰明能干,有能力主持大局,但是,能夠達成他對她的期望,不代表她心里甘願接受他給她的安排。

她怨他,在他的心里很清楚這一點。

但倘若她不怨不恨,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那就不是夏侯容容了!

她凡事總還帶著一點孩子脾氣,不過,從他手里接下「龍揚鎮」後,已經收斂很多了!

想著,他泛起一抹淡淡的淺笑,折好書信,擱進了一旁宮人打開遞上的金絲木盒里,在那盒里有成疊同樣的信紙,放好之後,他揚揚手,示意宮人將木盒拿去收起來,再轉身,走出寢殿,在議事閣里接見幾部的族長時,冷峻的臉龐已經恢復成身為可汗的威嚴,方才噙在唇畔的笑意,一絲不見。

然後,在降下這年冬天第一場瑞雪之前,他以詐降與突襲戰法,取下中原的一座要寨,將中原大軍大敗于三川之地,逼中原朝廷正視他朱蜃國養生多年之後,所充盈的強大兵力。人說兵不厭詐,這正是他母妃所教導的用兵法則之一而這詐術,他也曾用在她身上。

「我想,讓人去接裴意回來都城。」

近幾日,兩國交戰的狀況緊繃,在他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對朝廷大軍開殺戒之後,今早,夏姬前來覲見他,向他提出要求。

他背對著她,沉靜地一語不發。

在他的心里並非不知道夏姬身為娘親的顧慮,在她的心里很清楚,在他入主中原的大局里,「龍揚鎮」是一顆可以被舍棄的卒子。

倘若,容容知道他當初留著陪她的人,其實都是死士,那麼,她大概不會輕易把自己的好姊妹婉菊許配給溫陽。

「好,我會給你一隊人馬,設法把裴意接回來。」他淡然道。

「那她呢?」夏姬明知不該,還是忍不住沖口問道。

她?!有一瞬間,在他的心里,有瞬間的怔然。

與她在一起的過往,一幕幕上了他的心頭,讓他不自覺地噙起一抹淺笑,但在下一刻,他隱去了那抹笑。

他知道朝廷派出重兵,將「龍揚鎮」包圍得水泄不通,隨時都可能會對她下手,但他不想為了她,在這關鍵的一刻,有任何冒險的舉止。

他早就決定要舍棄了,不是嗎?

比起她,江山更多嬌。

他嘆息,閉上雙眸,感覺胸口有一瞬穿心的疼痛。

最後,夏姬得不到他的回答,在離去之前,淡然地對他說道︰「我知道你做的事情都對,在我們這些人里,沒有人比你更聰明,可是,我希望到最後,你不要後悔。」

朝廷派出死士,那一箭的毒,讓她命在旦夕。

明知道會有陷阱,他仍舊願意對賭,帶著一隊人馬打算潛回中原,卻在中途被皇後派來的軍隊追擊。

他不願退,他要見她!

他後悔了!

知道她命懸一息的瞬間,熟悉的冰冷感覺,徹頭徹尾涼了他一身,讓他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保護汗王!」

蕭剛一刀砍了兩顆人頭,吆喊著手下的部將追上他與坐騎,迎面而來的軍隊多如流水,他們怎麼殺也殺不完,他負著傷,原該是無一處不痛的,但是,他卻麻木沒有感覺。

在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見她!

腥紅的鮮血已經分不清楚是自己或是敵人的,濕透了他的袍服,滲流到馬匹的背上,不斷地滴落到黃土地上。

他開始必須很用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景物,以及痛殺而來的敵人,而在這血光不斷的朦朧之中,他仿佛看見那一夜她怨嗔的嬌顏。

最後,是蕭剛抗命,攔阻了他存心不要命的殺出,回到都城,他昏迷了數天,宮廷的御醫對他的傷勢都不表樂觀,胸口的那一刀,再深一點,只怕已經是命殯黃泉。

在清醒之後,他得到了一封她想方設法送來的書信,他命人扶自己起身,勉強坐在書案之前,見她在那滿張白紙上,只在央心處,以極好看的娟秀字跡,寫下兩個字。盼君。

她想見他!

他心痛著,小心將那張紙擱回案上,不讓激動緊握的雙手捏碎了它,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分離前的那一夜,想起那只曾經緊揪住他衣袍不放的縴手,藏著她沒說出口的無助與害怕……

最終,他舍了江山,取了她。

他不問自己能否舍得,只知道她萬分值得。

再與她成了親,日夜與她如影隨形,在隔年,她便生下了他們第一個兒子,她親自為兒子取名為風靜,告別往日的意味,要他靜止安分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但對于她的多心,他只是笑而不語。

今兒個,他們兒子滿周歲,前來為他們祝賀的兄弟朋友不少。

大伙兒或坐或臥在羊毯上,吃著烤全羊大餐,喝著美酒,听著琴師演奏,善眩人表演幻術。

「夫君。」她半躺在他的身邊,輕聲喚道。

「嗯?」他取餅她喝了一半的酒杯,往一旁擱放,曾經以為再不可得的幸福,此刻就在他的面前,令他萬分珍惜,也小心翼翼對待。

「你不必跟我說,以前你騙我的事情、對我說過的謊言,你就擱在自個兒的心里,一字一句也不必告訴我,若你覺得瞞得很累,那也是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她徐徐地輕吁了口氣,抬起螓首,正好對上他俯落的眸光,「但是,從今以後,你不許再有任何事情瞞我、騙我,你做得到嗎?」

這一瞬間,他凝視著她美眸之中的柔情,想起昨往,心里既愧又痛,不敢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真相,最後,只能笑著點頭,吻住她的額心,「好,我答應你,對你,決計再無一句謊言。」

她要他答應不再瞞她、騙她,最終,卻是她瞞了他、騙了他!

那日,她在「零海」湖畔不告而別,至今近兩年了!

他才終于知道原來當初的箭毒並沒有全解,不過是「大佛寺」的藥師替她封住命門,保全了她幾年性命。

他想,如若當初就知道這個事實,如今一切的結果將會大大不同。

但她應該也料想到這一點,不願意再見他興兵尋仇,所以寧願一個人孤單地保守住這個秘密,對誰也不曾泄漏過半句。

他不怨她隱瞞得如此之好,因為,是他那些年逼得她必須事事往心里藏,逼得她必須心思深沉,才能好好盤算,要能趁機作亂,又不被朝廷給逮住把柄,否則,將連累她視為至重的家人與好兄弟。

她這個人生平最大的缺點,是太過重情重義,但是,這卻也是她那些好兄弟們一個個將她當成哥兒們,甘願為她兩肋插刀的理由。

這一點,她像她爹,那個被她娘形容成大笨牛的魯直男子。

近秋,正是狩獵的好季節,幾頂氈帳就立在這原野之中,大伙兒較勁著今年誰會是最大的贏家。

她走了,一切如昔,但大伙心里的愁,卻不曾一日淡過。

氈帳前,幾頂篷子高架著,篷子下,幾張桌椅,上頭擱著美酒佳肴,他與前兩日到來的蕭剛相鄰而坐,他的視線正好可以望見不遠之外,老譚與幾個騎師教他的女兒坐上剛得到的小灰毛馬。

「我想,在她心里,一定以為,那毒不是皇後的主意。」他轉頭望向已經被升擢為第一大將軍的蕭剛,淡淡地笑說。

「爺怎麼知道?夫人告訴過你嗎?」這些年,蕭剛與韓陽一年總會來「龍揚鎮」一兩次,為的是見他們已經誓言過效忠一生的主子,也為新任的汗王傳達請示的政務,雖然已經不在汗位上,但是,這些年靠著他的布局,朱靈國統一了西域諸國,已經足以與中原分庭抗禮。

「不,但我就是知道。」

喬允揚泛起一抹微苦的淺笑,捻起酒杯,一飲而盡,幾乎可以听見他的容容生氣的大喊︰不要又擅自做我肚子里的蛔蟲!

她討厭他猜她的心思,因為,他總是能夠猜對。

可是,要是他故意猜錯,她又會生氣。

蕭剛對主子的淡然,感到不解,「既然知道是皇後害死了她,難道,你就在這里靜靜的,什麼都不為她做?」

「她瞞我十年,就是為了不讓我為她興兵報仇,我欠她,所以我听她的,她的十年苦心,我不能視而不見,讓它毀于一旦。」

話落,他的眸光微斂,食指伸進酒杯,沾了點殘余的酒汁,在桌面上畫出了幾筆線條,那曾經是他精心設計過的布兵圖一角。

不過如今,成了被風吹干之後,就再不見痕躋的水畫,他並不留戀,只是悔恨為了這再也無用的江山,讓他失去了最心愛的女子,眸里不禁泛出了哀傷,半晌,他才抬起頭,笑視等待自己繼續說下去的人。

「不過,雖然她不樂見,但是,我們的兒子風靜心思像我,善于洞悉的心眼,卻像她,在她的留言里,給下交代,要我轉告靜兒,不願他像我,只怕靜兒早就已經發現他娘親不對勁之處,在她離去之前,他們母子之間想必曾經有過一番對談,但沒讓我知道。」

「爺的意思是——?!」

「靜兒像我,想必他的心里不會沒有盤算,不過,比較起來,這孩子比我更沉得住氣,心眼比我看得更透,所以容容說錯了,靜兒不似我,他一半像爹,一半像娘。」說完,他站起身,走到草場前看女兒練習騎馬。

「但是,爺在中原的領土上,就不怕朝廷——?!」蕭剛不死心地追隨上前,最後的幾個字,听得出來是打住了,但他知道主子絕對明白自己的意思。

「你怕他們再下手嗎?他們能派死士殺容容,就該心里有數,這些年來,我在他們身邊也安排了不少人,要是他們敢再對我身邊的人下手,我也能取他們性命。」說完,他頓了一頓,笑視著女兒騎在灰毛小馬上的模樣,再淡然道︰「輕而易舉。」

聞言,蕭剛有瞬間一震,知道這些人是他主子在朝廷設下的新局,不為奪江山,而為保住自己人的安危,較之從前,只怕是防得更嚴實。

他不證實蕭剛心里的猜測,但他確實再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再也經不起多一點遺憾,她為他留下的一雙兒女,以及她所喜愛的這個大漠,只要他活著一天,誰都休想輕舉妄動。

這時,喬東曉討著從馬背下來,一旁的護衛單腳跪地,以手托住她的腳,讓她可以順勢踩下來。

腳才一落地,她就飛快地往親爹這方向跑過來,一雙小腳咚咚咚的,不一會兒就撲抱住她爹的長袍下擺,抬起那張又白又女敕的小臉兒看他。

「爹!你不要淨只會跟蕭伯伯說話,快過來教東曉啊!馬兒不听我的話,我要它往東,它就偏要往西,我制不住它呀!」

「不是你讓它覺得自己應該往西才往西嗎?」他笑著反問女兒。

「才不是!」小娃兒瞪圓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副受辱的表情。

「好,爹教你。」他呵呵笑了,牽起女兒戴著腕套的小手,往草場的方向步去,但才走遠幾步.就听見身後傳來蕭剛的喊聲。

「難道,風爺就真的認了嗎?」

「你從什麼地方看出來我認了呢?」他斂眸笑瞅著女兒抬高的小臉蛋,那眼那眉,七八分似她娘親,讓沉澱在他心里最深處的思念,隱隱地痛著,他輕吁了口氣,回眸直視著蕭剛,「他們擁有江山,而我只在乎我的容容,今生今世,我不會有放棄尋東曉娘親的一日,但如若,我們在人世不能重逢,那我就與她,相約黃泉。」

說完,他抱起了女兒,走向小灰毛馬,示意一旁的人讓開,親手將她抱上馬背,傳授了她幾個秘訣,替她牽著韁繩,緩慢地步行。

他知道蕭剛正以不敢置信,而且可惜的眼神看著自己,想大好的江山,只要他願意,一定可以手到擒來。

但他卻寧願待在這個小小的「龍揚鎮」,等待著他的容容有朝一日的歸來,但對他而言,這小小的希冀,反而才最難實現。

風乍吹起,偃過綠色的草場而來,他不自覺地側眸望去,仿佛,下一刻他懷念的美麗身影會出現在眼前,他總是抱著這種希望,卻總是成空。

他想念她,沒有她在身邊,寂寞幾乎把他的整顆心都快要吞噬掉。

這天底下,唯有她只需一眼,就能看穿他心里的想法,唯有她只需一笑,就讓他願意傾盡今生去愛憐。

而她呢?沒有他在身邊,就不想不念,不寂寞嗎?

我等你回來,容容,我等你。

他的眼眸映著一望無垠的碧色︰心里對遠方的她呼喊,知道她一定能夠听得見,因為,他們心有靈犀,因為,在他們的今生今世,在這天底下,唯有他知她的深情,也唯有她懂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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