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狼謠(上) 第3章(2)
作者︰佚名

坐在他面前的男人,約莫四十開外,一身藏青色的衣袍,襯得稜角分明的臉龐膚色黝黑,與問驚鴻的白晰俊美形成了極強烈的對比,他的名字叫做沉玉川,在「金陵」做南北貨生意,規模不大,但是年輕時從「死人溝」出身,做過混混,待過幫派,在各道上都有人脈消息,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沉玉川听了問驚鴻的評論之後,笑道︰「問少爺別小覷了這些混混們,他們也做‘漁鍋伙’的生意,收漁商或漁民的貨賒給小商販,收了貨款之後,再與前兩者結款,再不然就是趁漁民無力負擔生計的時候,給他們放冬帳,之後漁民收成的貨就全交給他們發落,說起來,除了中途劫船,強硬從貨主把貨交給他們,他們再轉手賣給商販,兩邊都收取佣金的抄手拿佣的勒索行為之外,這些人做無本生意的手段與頭腦,不輸給一些正經做生意的商號。」

問驚鴻頷首表示同意,又翻過一頁帳目,淡然道︰「確實,這些人做無本生意的腦筋倒是真的不差,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敢把腦筋動到販鹽的方面,他們為了錢財,真是連腦袋也不要了。」

鹽,是民生必需之物,所以販鹽的利益驚人。

但是,販鹽需要鹽引,若是私自販鹽者,杖七十,徒二年,財產一半充官,另一半付予告訴人充賞,提點官禁不嚴,也是有罪,初犯笞四十,再犯杖八十,而偽造鹽引憑據者,立斬,家產全數予告訴人充賞。

但是,饒是如此嚴刑峻罰,還是抵擋不了人們前僕後繼,為了能夠投入販鹽鋌而走險。

原本,這些混混兒們將自個兒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日子,與「雲揚號」一點關系也沒有,但如果他們所販的私鹽,是由「雲揚號」給偷運出去無引私販,要是一旦有心人知情,提告官府,「雲揚號」也逃月兌不了罪責。

「販鹽原本就是一門穩賺不賠的生意,虧得芽夫人十幾年前先知灼見,敢大量買下被人轉手倒賣的鹽引,當年,誰都說朝廷不會兌現這些空鹽引了,好多人都是觀望的態度,卻沒想到幾年之後,朝中有大臣提出鹽政綱法,將這些已經納銀卻尚未支鹽的兩百萬空引分成十綱,每年應對其中一綱支鹽,每年二十萬引,共分十年疏清,當年觀望不敢下手的那些人,個個都是飲恨,現在想買也買不到了。」沉玉川一邊說著,一邊佩服地笑嘆。

聞言,問驚鴻笑而不語,這也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稱贊他家娘親,畢竟他手里所掌握的大批人脈,許多都是從他爹娘那兒交代過來的,對于他爹,人們自然是敬重,但是對于他娘,凡是與她交過手的人,無不是真心誠意的夸獎與贊美,對于身為她兒子的他,也都是連帶的照顧有加。

「問少爺,對于這件事情,你心里可有打算了?」

沉玉川幾次與問驚鴻會面,對于這位年僅二十的後輩,饒是老江湖如他,仍舊對這個年輕人的性格與手段,感到捉模不定。

只不過,相較于以往的沉靜,沉玉川總覺得今天的問驚鴻顯得有些浮躁,總是不時地往窗外瞥去,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佷謝謝沈叔的相助,結果辦得如何,必定讓沈叔知悉。」問驚鴻半點口風不漏,面上溫和,態度卻十分堅定。

沉玉川苦笑,知道他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就在這時,難得地見到總是神情淡逸的問驚鴻眉心微蹙,一雙琥珀色的眼眸直勾地往窗外望去。

又是她?!

一時之間,問驚鴻心里除了想到「陰魂不散」這句話之外,再也想不到更好的說法,來形容雷舒眉在他所到之處,幾乎是如影隨形的出現。

一次又一次,說是巧合,他真的不敢相信,但是,如此頻繁地與她踫面,讓他都忍不住有些神經兮兮,每到一個地方,總想她何時會出現?

丙然,又見到她了。

現在他對她的嗓音,竟然是熟悉到在吵鬧的人群之中,隔著大街,牆內牆外,還是可以一听到就辨認出來。

問驚鴻認知到這一點,無奈也好氣地笑了,一時忘記沉玉川還坐在他面前,出神地看著雷舒眉坐在對街的一戶商家門前台階上,在她的右手邊是餛飩攤子,左手邊則站著一票人,低著頭在對她說話。

但她不太搭理那些人,只顧著低頭揉腿。

又來了,真不知道她到底要摔幾次才能學到教訓?看她一徑地揉著膝蓋,問驚鴻撇撇嘴角,連想都不必想,就知道她又跌倒了。

「那個小泵娘怕是凶多吉少了。」沉玉川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看清之後,忍不住搖頭道。

「沈叔何出此言?」問驚鴻轉頭望向他,心突地一跳。

「我看圍著她的那些人面挺生的,十之八九不是‘金陵’人,看起來都是游走江湖賣藝維生,最近城里來了不少這種人,像他們這樣的人,偶爾會有一部分,除了賣藝之外,還做些拐賣人口的缺德事,因為居無定所,官府也管不上他們,想管的時候,人都不知道已經又溜到哪去……問少爺?!」

沉玉川話還沒說完,就發現面前的位置空了,然後從窗戶往外望去,就看見原本該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已經把剛才坐著揉腳的少女從眾人面前抄走,那俊美的臉龐上,表情有些無奈,有些惡狠,倒是被他半抱著的少女眉開眼笑的,被抄帶離開的過程之中,沒有絲毫的掙扎。

倒是把人抄走的問家少爺面上……沉玉川搖頭失笑,至今他仍舊說不出問驚鴻這人的心思有多深,以他來看,這位弱冠少年如今還月兌離不了父母的庇護,不是這個兒子太沒用,是他的雙親的存在太過強勢,尤其,是他那位「上天下地,無所不能」的娘親。

在商場上,任誰要動沈晚芽的兒子之前,都會先掂量是否想要惹到她,雖然是位女子,但是她做事的狠勁,比起她的夫君問守陽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沉玉川見過問驚鴻那麼多回,唯有今天,在他把那位少女給抄走時,看見了那張白淨的俊顏之上,難得出現該是二十歲大男孩才會有的張揚薄忿,似乎是為了那位少女而沉不住氣。

沉玉川忍不住心想︰無論問驚鴻是誰的兒子,擁有何等聰明的天分與心性,終究,于這個爾虞我詐的商場,現在的問家少爺,還是太過年輕了一點。

她有一雙很漂亮,眨起來盡顯無辜的明眸。

今天,在終于將雷舒眉的臉蛋給看清楚之後,問驚鴻心里的第一個感想就是她有一雙會惹人愛憐的眼楮。

這時候的問驚鴻當然不知道就在剛剛,沉玉川在心里對他做出的評價,不過以他的性格,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太在乎。

城南的石子崗,雖然已經不是熱鬧的街市,但因著有風景優美的小橋綠湖,湖畔一座別致的木造亭子,幾個小販兜賣著顏色殊異的雨花石,偶爾傳來一些對話敘語,在春日紛飛的杏花雨里,又是另外一番市井況味。

「你爹娘到底是如何放心讓你出門的?你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嗎?」

問驚鴻的表情有些無奈,看著坐在小亭扶欄上,低頭在一小竹籃的雨花石里東挑西選的雷舒眉,她听到他一副不善的語氣,從籃子里挑出了一顆紅白相交的雨花石,伸手遞到他面前,頗有拿禮物討好他的意味。

他看著她手里的石頭,久久不動,她見他沒動靜,又往前遞了一遞,這一小籃的雨花石,是剛才她被他帶到這里時,隨手給了小塊碎銀,跟一名小販買下的,對于她竟然還有心情買石頭,他沒有任何表示,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來他似乎在隱忍什麼想要發作的情緒。

「你不喜歡這個嗎?沒關系,我這里還有很多。」說完,雷舒眉低頭,又左左右右挑選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尋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噙在她唇畔的笑,帶著些許不識世事的天真。

其實,她知道問驚鴻誤會了什麼,他大概是見到了她與那群兄弟們在一起,以為她會被他們拐賣,那種「販條子」的骯髒事,在江湖上並不鮮見,但他不知道她其實只是知道他在客棧里,原本想進去,結果跌了一跤,就坐在那兒揉腳而已,那些兄弟們不過是給她通風報信,順便保護她的安危罷了。

但她不想告訴他實情,一直以來,她不太喜歡被人視作單純天真,只會繡花撲蝶的「斗花子」,可是,不知為何在他面前,她就希望令他覺得自個兒單純干淨,至少,她不希望他知道她面對解伏風那票人精明能干的一面。

「你當作現在是在玩家家酒嗎?」

問驚鴻真的很想拋下她不管算了,但看她一臉就像是剛被放生的幼雛表情,隨便一陣大風吹來,就能把她給弄死一樣,讓他幾次想離開,但是咬咬牙,又耐心下來與她說話。

「……以後知道了嘛!」她還是低頭,柔女敕的嗓音微悶,低垂的長睫遮掩了她瞳眸之中閃燥的賊光。

說起來,她也不能肯定他們現在這樣算不算是日久生情,比起元宵那一夜,他竟然狠心拿著她與蘇小胖過招,完全不管她死活比起來,他現在對她的關心多了許多,見面次數多了,是人總有幾分熟稔,但她相信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里,就像他與他家小總管一起長大,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長了,感情肯定是會要好的,所以,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氣餒。

只要他們能夠多了解彼此,日後,她與他,未必不能像他與元潤玉一樣感情好,不,她想要更好,她想要一份比起他與元潤玉之間還更要好的感情。

她雷舒眉是個貪心的人,從來都是。

「剛才摔著哪兒了?」

見她坐著動都不動,問驚鴻想到了跟那群人在一起時,她在揉腿,雖然不知道她又是怎麼摔的,但說不定很嚴重。

「沒啊!」她搖頭裝蒜,把還疼著的腿往內縮了一下,她其實不喜歡讓他知道她很笨手笨腳,就怕被他覺得是麻煩。

「我問你,摔著哪兒了?」

「我說沒啊!」

「好,當我沒問。」說完,他轉身就要走人。

「膝蓋!」雷舒眉急急出聲喊住他,「撞到了左腳膝蓋,好痛。」

問驚鴻定住腳步,回頭淡覷了她一眼,看見她正抬起一張可憐兮兮的臉蛋,把腿上裝著雨花石的小竹籃往旁邊一放,然後以縴手比了比自個兒的左腳。

他沒動聲色,走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一雙大掌以不輕不重的力道撫過她受傷的膝蓋,看著她的反應,以確定她有沒傷及筋骨。

「你喜歡我嗎?」

「嗯?」

「你別裝傻,你知道我在問你什麼,你喜歡我嗎?」

「你對我這麼好,這麼溫柔體貼,要是害我誤會你也喜歡我,那怎麼辦?喂,我現在好像已經開始誤會了。」

問驚鴻不想理會她的瘋言瘋語,幾次與她見面,他似乎已經開始學會了不要受到她的撩撥影響,只能說雷家養女兒的方式十分特殊,讓雷舒眉有別于一般女子,眼下「雲揚號」與「京盛堂」,在「浣絲閣」的事情上頭還需要合作,就當作是生意上的應付吧!

比起一些生意往來的相與,她算是可愛的了。

「喂,小痞子。」她好喜歡用這三個字喊他。

問驚鴻抬眸瞪了她一眼,已經懶得再糾正她的無奈表情再明顯不過。

雷舒眉听他沒出聲,得了便宜又賣乖,甜甜地「嘻」地一笑,見他面色又陰沉了幾分,她伸出縴手,帶著點調戲意味地撫上他的眉心,「其實我一點也不怕你惡臉相向,反正你這張臉皮,做什麼表情都好看。」

問驚鴻感覺她踫在他額上的指尖細致微涼,被她模著的感覺並不抵觸,但是被她調戲的感覺卻令他心里不太舒服。

「雷姑娘,你還知道矜持兩個字如何寫嗎?」他揚笑問。

「現在不知道。」明明知道他是在諷刺,但是她仍舊好認真地搖頭,雙手往旁一攤,帶了點無奈地說道︰「好奇怪,遇上了你就會忘記,你現在要教我嗎?我覺得自己還是會忘記,不過如果你多教幾次,說不定我就記牢了。」

「不想記得,教千萬次都會忘。」他冷笑了聲,收回雙手,站起身道︰「好了,你這傷不會有事的。」

「你如何肯定?難不成,你會醫術?」在他一雙大掌離開她的腿時,她失望地扁了扁女敕唇,嘟囔道。

「我不會醫術,不過,小時候我常欺負一個人,常常害她踫撞受傷,流血的時候不多,但是瘀青難免,次數多了,我光看瘀痕就知道傷得重或不重,模過就知道是否有傷及筋骨,或許這也算是久病成良醫吧!」說完,問驚鴻笑了,想到自己小時候招呼在元潤玉身上的豐功偉業,想起來覺得懷念有趣。

他忘記自己究竟多久沒有捉弄人了,偶爾,他會有點懷念兒時玩興大發的興奮刺激,忘了……已經多久不曾有過了?

不過,現在就算讓他捉弄人,他也不覺得有興致,或許是因為長大了,又或許是連他自己都說不出來的原因,又或許,他想明白了,老老實實的當他娘親的乖兒子,對誰都是再好不過了。

他問驚鴻,只要做好「雲揚號」的少東家,日後繼承家業,娶玉兒為妻,與她一起生子,白首偕老,這樣平順的人生,再美滿不過,但是,偶爾他還是會想念兒時那段撒野教人頭痛的日子,一如此刻內心淺淡卻揮之不去的惆悵。

「你說你捉弄的那個人……是誰啊?」

雷舒眉語氣有些遲疑,因為她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問,可是,她卻很能肯定,他嘴里所說的那個人,是他家的小總管元潤玉。

「不關你的事。」說完,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回頭對雷舒眉說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以後少在外面亂跑,否則怎麼受騙上當的都不知道!」

「放心,我會為了你好好保重的。」她甜甜地說道。

這妮子能好好說句話,不要老想調戲他嗎?問驚鴻聳了聳肩,咧齒笑了,「是嗎?那這份恩情,以後我會記得去向娶你的夫君索討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為了我而保重,他能娶到平安無恙的你為妻,說起來,是我的功勞,是不?」

話落,兩人相視久久,他一臉興味等著她回答,而她則是咬咬唇,默了半晌之後,好像剛才她什麼話也沒听見,轉頭又拿起身旁的小竹籃,低頭在籃子里挑選七彩繽紛的雨花石,驀然,她拿起一顆紅白相間的石頭,看著石上的紋路,笑得就像得到最珍貴的寶物。

問驚鴻知道她擺明了就是在裝蒜,不想回答他的話,心想這妮子不止是追男人的時候臉皮厚,對于不利于自己的狀況,更是可以無賴地裝作沒听見。

他不知道她手里的那顆雨花石上,究竟是浮著多漂亮的紋路,看著她好燦爛的笑顏,讓他有點想知道,但他不想拉下姿態,開口去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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