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隨水 第八章 執手為紅顏(1)
作者︰未稚

夜已深了,花月亦醉了,耘初巷里卻依舊是燈火通明不減人息。拼桌盡興的酒鋪里,酒香瀉杯,醉意朦朧的嬉笑聲更勝先前。這水府的丫鬟們當真是不醉不歸。

「噯?絳砂怎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半醉半醒中,晚榭忽然想起問道。怎麼這一涼快就涼快了近一個時辰?

「她她……嗝……」對面的千倌接連打了幾個酒嗝,好不容易才又接上話來︰「她是不是被大少女乃女乃帶回去了……」

話語一出,一旁的靛秋不由得一愕,頓時酒醒大半,「怎麼偏提起大少女乃女乃來了?」事實上,她從前服侍三少爺時便隱隱有種感覺,他與大少女乃女乃不和。而若她沒料錯,絳砂這丫頭定是與大少女乃女乃有些過節才被三少爺接回來的啊……

「呃……我方才……似乎看見大少女乃女乃了……」千倌掩著呵欠醉醺醺地道,「我看見她……嗝……她似乎是往絳砂去的方向去……她——」

話未說完便被一個笑呵呵的聲音打斷︰「噯,千倌你果真是醉眼昏花了……大少女乃女乃如今還在西市呢,怎麼可能會來這里……照你這麼說,我方才還看見三少爺了呢……」

「更是胡話!三少爺怎麼可能會來這種地方……」晚榭點著她的鼻尖嗔笑道。

「可不是……我們的三少爺風正心高……又怎麼可能會——」

惺忪的話語戛然而斷。因為迎面走來的一道藏藍色身影,紫玉玲瓏聲聲清脆——「雲絳砂在何處?」語氣冷淡,卻也客氣。

「三少爺?!」千倌心中大驚,一個酒嗝打至一半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頓時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四座的丫鬟一致睜大了眼楮眨也不眨地望著來人,而後一致伸手指向酒鋪外的一個方向,異口同聲道︰「那兒——」

來人微微頷首,便又轉身離去。

酒鋪外,夜風習習,呵著露華的樹影虛綽綽地瀉落了一地斑駁。醉得不知雲里霧里的少女正枕著樹干酣睡,夢靨飄忽中,面前突地飛來一只白鷺。那是一只繡在藏藍色衣緞上的,織金雲朵里的一只鷺。那只乖巧的鷺兒俯下頸子來,心疼地啄吻著她的指尖……

「雲絳砂。」耳畔有人喚她的名,溫淡不驚的語調。

「嗯……」雲絳砂無意識地輕應著,夢里面伸手去捉那只白鷺,恰捉住了來人衣袂的一角,「乖,不鬧啊……讓我再睡一會兒……」她的嗓音是困倦的沙啞,酒味還嗆在喉嚨口,吐氣時亦帶著微薄的涼意。

水源沂皺了皺眉,正欲繼續喚她時,對方卻已睜開了眼楮。鳳尾般的長睫沾著露水,恬靜地棲著,一雙細長的桃花眼霧氣迷蒙地望著他,「晚榭姐姐……呵呵……」

又是「晚榭姐姐」!虛掩的月光下,水源沂的嘴角有極細微的一絲抽搐。這女子!無論真醉假醉,腦子里竟只有那個丫鬟的名字嗎?

「噯,晚榭姐姐……」雲絳砂徑自捉住對方的手往自己的臉頰上貼,「呵呵」地笑著,「我來告訴你三少爺的秘密好不好……」

水源沂的嘴角再度抽搐了一下。怎麼又是他的秘密?她就不能換句台詞?「他究竟有何秘密?」明知對方醉話連篇,卻還是很配合地問了一句。

「嗯哼……他的秘密可多了……」雲絳砂輕哼一聲,眼楮闔上了又睜開,忽然深吸一口氣大罵出聲︰「他是個騙子!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冷血無情自欺欺人出爾反爾的大——混——蛋——」罵到後來字字都是歇斯底里的,似要將干澀的嗓子都撕裂開來。

水源沂的身體微微有些僵硬。

「哈哈……」雲絳砂卻是笑了,笑得狼狽而蒼涼,笑得眼淚都落了下來,滿滿一臉,「騙子……他是騙子……混蛋……」她啞著嗓子,哭哭又笑笑,「他曾對一個女孩說她臉紅的時候很難看,是丑八怪……可是當那個女孩不會再臉紅了,他又嫌她言語輕薄不知羞恥了……哈!听听,多好的借口……其實他又怎會不明白?無論那個女孩會不會臉紅都是丑八怪一個!烏鴉怎樣都不會變鳳凰……你說,他是不是自欺欺人?是不是?哈……」

听著她語無倫次的言語,水源沂只覺得心頭一陣酸澀。一種莫名的悔意慢慢滲透到血液里,筋骨里,一齊往胸口涌去,「雲絳砂。」他低喚一聲,剛要伸手拉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

「姑女乃女乃我還清醒得很!」雲絳砂狠啐了一口,而後扶著樹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嘴里含糊地念著︰「我一個人跑回去求阿舞救他……我不敢去找女乃女乃,因為女乃女乃會殺了他……女乃女乃很凶,殺過很多私闖葬夭谷的人……」她又開始落淚,肆無忌憚,「可是當我拉著阿舞趕去那片棘花叢時,他已經不見了……阿舞說……他定是被豺狼吃了……」

雲絳砂轉而望著眼前人笑,那笑容里有一種孩子氣的得意,「可我不信!我不信他會這麼輕易就死掉!我雲絳砂的相公一定會長命百歲壽與天齊!炳哈……」

水源沂怔怔地望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雲絳砂忽又背過身去,抱著樹干自顧自地說著︰「這十二年來,女乃女乃都不許我出谷,呵呵,她肯定是個知曉人心的老妖怪,因為一旦我有偷溜下山的念頭都會被她發現……所以我始終都逃不出去……」言至此處,她又開始笑,「整個葬夭谷里就阿舞的消息最靈通,我無聊的時候她便會跟我說‘天下第一樓’杜撰的東西給我解悶,什麼《江湖風雲榜》啊,《江湖暗器錄》啊,還有《天下美人史》……」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飄忽到近乎空靈︰「便是在那《天下美人史》上,我知道了那位水家三公子……那個傾國傾城,眼角還生著一顆美人痣的男子……」她眼楮看天,語氣卻是在兀自疑惑著的,「噯,你道奇不奇怪?這天下生著美人痣的美男子多得是,我偏認定了這水家三公子便是我要尋的人,從未懷疑過……」

所以一為女乃女乃守完孝,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出谷來尋人。她亦千方百計打听來水府的規矩,劫來了推薦函,打算名正言順地去水家當丫鬟……怎料天數難定,緣分更難測,心心念念的人竟是那樣毫無預兆地闖入了她的生命?自此,一池漣漪,再難平……

蝴蝶尋花千百度,千百度啊……雲絳砂痴痴地想,仿佛是一瞬之間,身上的力氣被抽得一絲不剩,雙腿一虛,便又靠著樹干滑坐下去,「誰道是醉了好,醉了好啊……」她旁若無人般地說著醉話,眼皮重又耷了下來,「呵呵,一醉解千愁……」

直至少女的鼻息漸漸歸于均勻,此時夜色又深了一層。寒露瑩瑩,垂枝樹葉抵著那襲藏藍色的錦袍,憂悒的藍緞子上交頸合歡的白鷺暗花也逐漸睡去了。

水源沂俯身下去,伸手撫上她嫻靜的眉眼,低低地,嘆息地道︰「回家吧。」

待雲絳砂再度睜開眼楮時,一斛月色正好瀉落床頭,陰著手邊的珠羅紗帳呈出淡淡的紫色。紗帳上柔和地鋪著一道微凹的美人影,靜坐無息。

「……你在?」雲絳砂輕輕地喚了一聲。這是他的房間他的床,她再清楚不過。

水源沂淡淡地應了一聲︰「嗯。」他正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支著頜靜靜注視著她。無所思亦無所惑,便是這樣望著她也可以心平氣和。

雲絳砂輕輕地嘆了口氣,支起身來,望向那道藏在黑暗中的身影,「你點燈吧。」她伸手撩開紗帳,用一種低啞而繾綣的聲音緩緩地對他道︰「我……想看看你。」

室內的玉盞青燈重又燃了起來,微弱搖曳的光,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寧和。窗外卻還是漆黑一片,可以看見漫長的夜也在這流淌的燭淚里不緊不慢走著。

燈影幢幢里,水源沂下了屏榻,走至床沿坐下,側身與她平視。

「水源沂,不管你信不信,我雲絳砂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臉紅了。」雲絳砂字字平靜地道出這個事實,「我雲絳砂雖愛耍賴,也沒少騙過人,但我的心意,卻從來沒有作假。」這樣說著,她又進一步貼近了他的臉,睜大了眼楮直直望進他的眼楮里去。誰曾說過,眼楮望著眼楮,便不怕兩面都是虛妄?

「他們都說眼楮不會騙人……所以我讓你看我的眼楮,你若再不信,我……」雲絳砂別扭的話語剛至一半,水源沂卻忽然別過臉去不願看她。

「啊喂!你你你……你真不信啊?」雲絳砂眼一瞪,情急之下便伸手扳正他的臉,「我說——」正要繼續的豪言壯語忽地被卡在喉嚨里,只因——

眼前的人又在笑!大抵是連自己也覺得失態了,便用手指抵著唇。半晌,他輕咳幾聲,這才又恢復了原先溫淡不驚的神色,「我信。」水源沂望著她的眼楮,輕輕地道。

雲絳砂賭氣地「哼」了一聲,背過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怎麼又信了?」她沒好氣地甩出一句。心里卻在咒罵︰沒天理啊!居然在這麼正經的場合下耍她!

「白天的時候,我見過連雋。」水源沂淡聲道,修長的手指習慣性地撫著腰間的金葉子,兀自陷入了沉思……

原先,雲絳砂與連雋的曖昧種種,便在他看見連雋的那一刻起完全被顛覆——「啊呀?你……莫非就是那位水家三公子?」偌大的庭院里,連雋模著下巴笑眯眯地望向此刻攔路在眼前的玉面公子,言語間更是少不了的輕佻之意。

水源沂的面部有一些僵冷。這語氣,這笑容,簡直與她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你找她有何事?」他言語不悅地問。心想那傳聞中「一表人才,品行端正」的連雋,怎會是這樣一個眉目風流言語輕浮的男子?嘖,更氣人的是——他究竟哪點與自己像了?

「怎麼?你如今是她的代言人?」連雋玩味地覷了他一眼,臉上始終掛著不正經的笑容,「你要我說我便一定要說了嗎?」

「呵,倒也不一定要現在說。」水源沂微勾起唇角,鳳眸掠過一道狠光。殺氣瞬起,連風聲也陡然勁烈起來。

連雋頓時變了臉色,「啊!別別別——我說!我現在就說還不成嗎?」娘咧娘咧,這水家三公子果真是冷血無情,萬萬招惹不得啊!

水源沂輕蔑地「哼」了一聲,松開手指。凜冽的目光卻依舊盯得連雋頭皮發麻,只得沒骨氣地將一切如實道出︰「行行行,您是爺您是爺,怕了您了。我其實是……」……

原來,所有的猜忌與懷疑,竟全是他的庸人自擾……听他道完,水源沂的眸中浮出一絲捉模不透的深意,而後緩了語氣問︰「既然如此,你尋她究竟有何要事?」

這才被問及正事,連雋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我本是來同她告別的。葬夭谷最近不太平,偏這谷主丫頭又不管事,只得由我出面解決了。還有那個毒——呃,藍茗畫,她最近老行蹤不定的。你們當心一點為好。」

水源沂微微頷首,算是答應,疏冷的眼里卻有了逐客之意。

連雋縮縮肩膀,正要知趣地離開時,卻被水源沂沉聲喚住——「慢著。」他將一張泛黃的箋條遞給了他。「是她給你的。」

連雋狐疑地覷了他一眼,而後接過箋條,一見那四個字便立馬了然,「嘖,這鬼丫頭!」

「什麼意思?」

「啊呀?你不會不明白吧?」連雋正要作勢賣個關子,一見對方陰沉的臉色便立馬收回嬉皮笑臉,正色道︰「這丫頭平生最討厭寫字,所以每遇動筆能省則省,寫信也只用單字代替。且她行事謹慎,為防要事被他人竊知,總是先一字反話,再一字正話。」話語微頓,他別有用意地看了水源沂一眼,「話已至此,你總該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恨、水、短、留。其中「恨」便是「愛」,「短」便是「長」。

「啊差點忘了!我也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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