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待君顧 第4章(1)
作者︰未稚

噩夢驚醒時,屋外正下著雨。隔著窗子也能清晰听見呼嘯的風聲,雷電橫肆竹林,大雨瓢潑將許多新生的竹枝壓得折腰傾斜,驟然鋒亮的寒光陰森森得駭人。

樞念翻身下床,撐著那柄紙傘走了出去。

那個姑娘正蜷縮著睡在竹枝間的細繩上,這雷電交加的竟都不能將她喚醒。她分明也在做著噩夢,表情扭曲得很痛苦,臉上混雜著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藍衣一動,樞念已飛身坐上繩子,疼惜地將傘撐到西晷頭頂。他沒有叫醒她,只是靜靜地為她撐著傘。

驀地,墨稠的風雨暗處忽見銀光一閃。

「嗖嗖嗖……」

十幾根銀針橫掃而來,樞念目色乍寒,不慌不忙抖傘一旋,便將銀針拒在傘外。遂聞「噌」的一聲,緊隨銀針之後飛身而至的蒙面人瞬間一招「鳩尾戈弧」疾刺過來!

那招直刺乍看無招無式,待劍尖臨敵時卻陡然分裂成兩刃,左右夾擊讓對手猝不及防!但若冷靜來看,較于右方一劍,左邊一劍分明更為狠疾。平常人眼見左右兩劍力量懸殊定是想先躲開左方再應付右方,衡量取勝。卻不知那招鳩尾戈弧本是障眼之法,左虛右實!

眼看樞念就要側身往右躲開左方一劍,蒙面人不禁要在心下得意,不想就在右方一劍貼近樞念胸口時卻突然沒了他的蹤跡!幾乎是同時左側一招雒蘭指已朝自己腕上太淵穴點來!

蒙面人心知自己沒有勝算,劍尖陡然一轉方向,竟朝著樞念身邊的青衣女子刺去!

樞念早知對方是被巫術控制,原本點上太淵穴也只打算廢他手臂,如今一見對方要殺西晷竟頓時改變主意,指風瞬易直取蒙面人的死穴!

「住手樞念!」忽然有道女子的厲喝自風雨中傳來,「他是瑯崖!是宣州刺史瑯崖!」

樞念神色一變當即撤招,並疾速飛身上前抱起西晷躲開了瑯崖那一劍。但這意外畢竟來得突然,他雖抱著西晷險險躲開那一刺,自己的左肩仍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劍。

幸而隨後趕至的荀初為他攔下了瑯崖後面的幾刺,「乒乒乒」,劍影交錯,真氣激蕩!

身後是朝廷與瀲水城的較量,樞念卻仿佛受到刺激一般站在那里不動,望著懷里的女子,和她疏冷無情的眼神。

「為什麼不救我?」他聲音低啞,仿佛連吐字都很艱難,「你明明早已經醒了……」

從她的位置,只需動一動手指頭都有足夠的能力為他擋去瑯崖的攻擊,卻故意讓他挨上那一劍!為什麼——她竟能如此絕情?

西晷冷冷地將他推開,望著丟在地上的被銀針割破的紙傘。她的睫毛顫抖不已,臉上寫著千萬種表情,但那些表情縱橫交錯在一起反而變成忡然的空白。過了許久,她望向樞念,突然一笑,嫣然如畫,「我又不欠你。」

我又不欠你,為什麼要救你?

樞念幾乎是踉蹌著後退一步,墨瞳掠過短暫的不可置信,「西晷……」

「你想說什麼?我既答應了與你交易,就該保證你的安全是不是?」西晷眯起眼楮,笑得荒漠自嘲,雨水交斜打在她過分蒼白的臉上,竟比平日更多了三分淒魅!「不過你現在無病無恙,需要我的保護嗎?或者說——其實連我都未必是你的對手吧,樞念公子?」

所以她等的就是這一刻!等著他理屈詞窮的時候,她便可以給自己足夠的理由狠下心來割舍!「而現在,我們的交易結束了。」西晷語氣輕快,但眼神冰涼沒有溫度,「告訴我,那只繡花鞋在哪里?」

樞念垂眸淡淡笑了,大雨里看不清他的表情,「若我說……我想違約呢?」

話音未落,西晷「霍」的一掌送出,竟直接將他打出幾尺之外。

「樞念!」

發出驚呼的卻是在風雨中與瑯崖纏斗的荀初,見狀她再也顧不得比劃招式,直接一招巫劍之術「淵中曲」暫時封住瑯崖的手腳,遂飛身而下穩住樞念。

「再問一遍,在哪里?」西晷神色淡漠地望著樞念,沒有手下留情。她早已不是那個嬉皮笑臉吃點虧也無妨的姑娘,不會再像懶貓一樣打著哈欠似乎曬著陽光就能昏昏欲睡。如今她挺直了腰桿站在那里,驕傲得像只鳳凰,「你是聰明人,兩敗俱傷應該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你這妖女!忘恩負義!」荀初激動地怒叱。

西晷沒所謂地笑了笑,「我已經很久沒有听過這樣的稱呼了,很榮幸你讓我重溫了一遍。不過,我不會感激你。」她的眼楮只看著樞念,終于露出不耐的神色,「你可以說話了麼?」

樞念的唇角滲出血絲,卻反而愈加笑得溫柔,那麼輕巧的好像是玉壺天近般悄無聲息的笑容,「若我執意不說,你難道真會殺我?我不相信。」他嘆息搖頭,自顧自地重復了遍︰「我不相信,西晷。」不相信她竟真的舍得下手殺他!

西晷二話不說,直接飛身過去又是一掌,這次卻被荀初迎掌接下,那內勁渾厚的一掌竟是連她都險些吃不住,也在同時清楚了兩方實力懸殊。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竟有這樣深厚的內力,除了樞念又有誰是她的對手?可樞念竟是半點反抗都沒有,簡直像在送死!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荀初急得大喊。

西晷眨眼笑起,倒像是終于等來這一句話而松了口氣。而後自袖中掏出那方金銀鴛鴦的絲絹,便是方才樞念抱起她的瞬間被她取走的,「這個,是誰送給他的?」

「七姐——」

樞念直覺想要出言阻止,不知其故的荀初已經月兌口道出︰「那是城北水家綢鋪里的刺繡!」

西晷滿意地笑了,「多謝。」

或許只有上天會知道,這番回答不是救了樞念,而是救了她自己。因為——

她已經沒有勇氣使出第三掌。

夜,淵王府,南苑隨悠閣,樞念的寢屋。

「幸而那家伙還是耐不住性子派出瑯崖,我才能通過白巫術從他口中問出那個巫者的下落,他如今就藏身在鳳鯪客棧當伙計。」

荀初凝眉謹慎道︰「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會一直待在鳳鯪客棧,追查那份名冊的下落。等你傷好了再來接應,不必勉強。」她不放心地囑咐了一聲。

「他的武功未必勝過你我,但巫術不弱,七姐仍需當心。」如今靜歇在床的樞念莞爾笑起。

荀初頷首沉吟,而後自懷中模出一支玉簫,手指徐徐撫上去。她的手並不同于金枝玉葉的白皙縴柔,手心生了許多繭子,指上也留著不少的傷痕,顯然是自小習武造成的。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她垂眸輕念,向來清傲自負的她是很少會露出這樣惆悵寂落的神色的,卻唯有那個男人,總會讓她在布陣殺敵的空暇念及曾經的兒女情長。那些偷藏著不敢明說的回憶,也是只有她一人會敝帚自珍的東西吧?

「那方絲帕,想必也是他特意讓水家繡娘為你仿繡的?」她狀似漫不經心道。

樞念點頭,但笑不語。心里不免悵然。七姐心愛的男子——水家大少爺水沐清,三日前便已托人送來婚帖,下個月二十七便是他大婚之日,只是新娘不是七姐。

水沐清不是不知道七姐的心意。但無奈,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那些詩書里的兩情相悅終究也是種奢想。縱然有,也是極少的。

他又想起那個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她的耐性或許並不好,但她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偶爾也有較真的時候,或許前一刻還要由著性子同你鬧鬧別扭,下一刻又尋到了新的樂子,將那些不痛快的事,連同讓她不痛快的人統統拋到腦後,再也想不起來。

所以他為她做的一切,是了,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根本不會領情。

但他只是想讓她記著自己啊,她這不管不顧天下事的懶貓性子,許多時候是很讓人惱火的。所以情願狠心地給她些小傷小痛,讓她無論何時都不可以忽略自己的存在,哪怕記恨的只是他卑劣的捉弄。記不住他的好,那麼——記著他的壞,也是好的。

而他又怎會不知道?她有翅膀,終究還是會飛過滄海,飛到天涯去的。或許她會到一個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地方,瀟灑地過著她自己的生活,老死不相往來……

「時辰不早,你先歇息吧。」

等荀初出了屋子,樞念才嘆息出聲,卻在下瞬眼底一喜——因為那道掠窗而入的身影!

「我來才不是因為擔心你的傷勢!」那姑娘開口便道,說得太快反而更像掩飾自己的心思。

樞念笑了,他難得會露出這樣舒心的笑容,「嗯……我知道,你是來看我有沒有死。」

西晷立馬瞪他一眼,啐道︰「你要是死了,那我豈不是成了殺人凶手?姐姐我這輩子還沒殺過人呢,你可別指望著這樣就能讓我記著你。」她皺眉小聲嘟噥一句︰「最討厭你的自以為是。」

而她又怎會不知道?先前他之所以咬緊嘴巴死都不肯透露繡花鞋的下落,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狠下心來殺他。而她同樣騙不了自己——她做不到。

「若是讓你殺了我便能記住我,倒也差強人意。」樞念莞爾笑笑。

「你——想都別想!」西晷再度氣瞪他一眼,徑自走到他床前坐下,將他轉過身,一面緩緩自他的背脊輸入真氣一面故意加重語氣道︰「別忘了我是見血都不會眨眼的邪教妖女!」

「可你從我身上拿走了那方絲帕,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呢?」樞念微笑著安然闔上眼,「西晷,你到底還是舍不得我死。」

西晷的手指停頓了下,倒也不否認,「反正我本來就沒什麼原則。」常常也會出于私心給自己留一些模稜兩可的退路,畢竟她不想將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絕對,那樣會虧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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