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第8章(1)
作者︰余眇

接近熱帶的雨叢林,悶濕的氣候令人喘不過氣。先前在車內無法有完全的感受,一旦下了車就忍不住詛咒起令人不能適應的難受氣候。僅有一貨車寬的泥路塵土飛楊,一長排的大型集裝箱貨車如伏獸般靜候在一旁,似乎正等待著獵物的接近,空氣中充滿著令來訪者深頗感焦躁的緊張感。

「貨都在車上,人則在最後一輛的巴士內,你看一下。」同他們做交接工作的男子一跳下車便迅速交待。

「不用驗了,這麼多年的交情,我還能不相信嘛。」費叔旖嘴上這麼說,手腳卻利索地打開了離自己最近一輛貨車的廂門。略略看一下里面裝載整齊的貨物,她才讓開車的司機上鎖,「麻煩陪我同那些工程師打個招呼吧。」

「當然。」像是習慣了眼前女子那套純商業化的行為模式,男人含笑回道。

余東跟在後面,神情凝重,似在思考什麼,有時望一眼湛藍的天空又似在觀察什麼。冷眼旁觀費叔旖同那些即將被送去波吉亞的無辜工程師殷切地自我介紹,他暗中握手成拳。

「好了,既然人貨都齊了,我們就出發吧。」

「嗯?不需要再核查一下了嗎?」一听費叔旖的發令,他便詫異地問,心里有些急又有些期待。

「不用,貨應該沒有問題。到波吉亞的路途還長著呢,抓緊時間才是上上之策。」理所當然的口氣,「走吧,我們也回車上去。」

「等等……」他一把拉住她,觸及她吃驚疑惑的目光便僵硬著神情問︰「……听,有沒有听見什麼聲音?」

被提醒,費叔旖這才發覺萬里晴空中似有雷鳴聲隱隱從遠而近。

「不像是要下暴雨的樣子啊。」她仰首,納悶道,隨即臉色突變,「我怎麼覺得這是直升機的聲音,而且應該有好幾架?」

「不對,有問題。」陪同他們的男子突然驚跳起來,一把扯住費叔旖,「看,怎麼會有國際刑警的警車開過來?」

柄際刑警?以走私軍火發財的女子也不由大吃一驚,因有各國軍方支持,所以走私多年她有幸不曾同這些所謂的「正義」打過深交。

「不用擔心,也許是在追捕什麼重犯,也許是邊境上的例行稽查。」冷靜下來的人沉吟。

然而到達頭頂上方盤旋的噪音「轟隆隆」的令她不安之至,像是惡兆般,直升機上的擴音喇叭響了起來。

「下面的人不要輕舉妄動,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他們的確是被包圍了,前後都被手持機槍的特警虎視眈眈地堵截住,半空的直升機上也都架著最新型的機槍,無論性能或射程範圍,她都能倒背如流。于是也就更不敢亂動,各種猜測懷疑在心里轉了十七八個彎,硬是裝出一種臨危不懼的冷靜。

「究竟是怎麼回事?」男子黑著一張臉逼問費叔旖,「絕對不可能是我們這邊露了風聲。」

「我怎麼知道?」她聳聳肩,「不是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嗎?多半今天走霉運,踫到邊境的突擊檢查。」

「如果真的是就好了。」

不錯,若真是自己所說的就好了……心里已經拉響警鈴的人在N多槍口下舉起雙手,微笑著面對從警車上下來的年長警官。

「什麼事?警官。」

「我們接到上級的命令,據說這邊正在進行大宗走私犯罪。」棕色臉龐的特警面無表情。

「怎麼可能?」被懷疑的人干笑兩聲,「我們是南之國的合法商人,將一批機械設備運往波吉亞共合國,以支持那邊的戰後重建工作。」

「哦?」明顯的不信任,經驗豐富的特警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費叔旖身後的余東,「請出示相關的證件,並且請允許我們檢查貨物。」

「沒問題,我有軍方出具的特別通行證……」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情況的軍火商立刻從長褲口袋里掏出在風都取得的珍貴紙張。可正想將把它展開遞給對方時,手腕處突感一涼,一陣刺痛逼得她松手。

暗紅的鮮血沿手指滴落,她不可置信地側首看向正彎腰將通行證撿起來的余東,其手指間還夾著一柄沾了血漬的薄刃。感覺到她的目光,他站直了身體,以毫無觸動的冷漠迎視她,並無視她漸漸睜大的眼楮將那張用來掩飾「犯罪行為」的假證據一瞬間撕得粉碎。

原來……

她笑了,不明所以地笑,不知道在他微微眯起的雙目中有幾分狼狽的不堪。

「小姐,請出示相關的證件。」特警以平板公事化的嚴厲語調警告道。

她低下頭,腳踩著那些已經不存在任何意義的紙屑。已經沒有了,能讓她月兌罪的東西。即便她一口咬定這是軍方同意的交易,但一旦警方去軍方確認,軍方絕對會堅決否認同她的關系。事到如今就算她供出軍方恐怕對自己也毫無幫助,而且只會自尋死路,惹得軍方做出殺人滅口的行徑。

「報告,已經檢查過車上的貨物了。並不是普通的機械設備,全是軍備品,有大量武器,還有……」年輕的小刑警因經驗尚淺,正為方才目睹的東西驚詫膽戰,「……還有為數不下于十架的戰斗機。」

明顯是此次行動負責人的年長特警終于露出一抹得勝的笑容,棕色的膚質使得笑臉看來就像一塊正在融化的黑巧克力。

「費叔旖小姐,現在我根據《四國安全法》第三十一條、第七十六條、第九十條以走私軍火、阻礙國際安全等罪名將你逮捕,這是逮捕令。」

還真的是萬事俱備,她不得不佩服此次警方的行動能力。不想看到余東形同陌路的模樣,她抬頭對上特警們興奮得意的臉。

「看來這次警方是下了大手筆了,連波吉亞的雇佣兵都能動用,以前我算是小看你們了。」

「他可不是我們警方的人,我們是不敢將使你行為‘合法化’的通行證當場毀滅的,因為這不是法律與警察制度允許的。」敬畏地朝一旁冷眼旁觀的男子行個禮,男人輕聲道,「你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嗎?他是軍方的人,要不是這次軍部有人願意合作,我們根本不可能順利設套抓到你。」

余東是軍方的人?她一怔之余不由得向他望去,他卻避開她詢問的視線轉身走向遠處的一輛警車。不高的背影,有些瘦,走姿一如平日般挺拔,繃緊的線條顯出一股不容人小覷的氣勢。

「要小心身邊的人,他們背叛的可能性大于那些同你沒有關系的人。」舅舅葬禮上,出席的將軍曾如此警告她,而她卻以為指的是方興艾。

「費叔旖,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以雇佣兵為職業的男人就是天生以背叛為榮的狡獸。」在波吉亞,洛克曾如此詛咒,而她卻不以為然。

「你這保鏢不一般,你查過他沒有?」莫上校也曾婉轉地提醒她,可那時她自以為是。

……

回想起自己一直以來的愚蠢與天真,她想笑也笑不出,手腕很痛,可是她已決定將這份割肉般的疼痛作為一種警戒,一種自我懲罰。

「請讓我們先處理一下你的傷口。」

以防發生特別狀況而跟隨著的醫生擾亂了她的心思,一抬眼,站在急救車旁的熟悉身影逼其重又俯首凝視干燥的土地。

是他為她喚來的醫生,心微微一顫,她抿了抿唇,裝出毫不動搖的倔強。天知道此時她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不解釋嗎?也不辯解嗎?也許是認為沒有必要,也許是不屑,也許是難以面對……

費叔旖,都到這分上了,你還在亂想什麼?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沒法救了,事情才發生就急著想要原諒那個居心叵測的雇佣兵。淡然地任冰冷的手銬戴上自己裹著紗布的手腕,她服從地被押上警車。沒能繞開,因為她的眼前只有一條路,她不得不同他擦肩而過。濕熱的氣候,不知不覺已經渾身是汗的她僵著身體,而他沉默的氣息從她耳畔掠過,帶出彼此之間從一開始就注定的無奈。

她是軍火商,他是雇佣兵,明明都是靠戰爭發財的人,可他卻想逃……

他有罪,她也有罪……

所以當隔著車玻璃四目相望時,費叔旖就明白自己沒有資格責怪他恨他,多半也是自己不願意再泥足深陷于這段露水一般的情緣中。因為無所謂,所以才會決定忘記,誠如她對方興艾。然後她倚著車壁,不顧車內監視她的幾雙眼楮靜靜地閉上眼,並輕聲告訴自己︰「費叔旖,最壞的全都過去了。」

亮堂的豪華辦公室內,余東表情平板地喝著味道不怎麼樣的速溶咖啡,即使在听到近至跟前的腳步聲時仍無動于衷。回到南尚已經兩天,本該一回來就把事情了結的,然一時心思煩亂,延至此時尚不能平息。他靜靜看向來人,帶著幾許陌生幾許刻意的平靜。

「秘書說你等很長時間了。」男人明明年過五旬,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與整理得服帖之至的高檔衣裝都顯示其高人一等的尊貴身份。紅潤的臉龐泛著薄薄的油光,目光犀利,神情冷漠,頗有幾分不屑他人的高傲。

「從今以後我有的是時間。」就算知道對方是國家安全部部長兼未來首相的候選人,余東也未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恭敬,仍舊靠沙發背坐著,回答的語氣同樣不冷不熱。

林澤瑞似並不介意來客的無禮,很隨意地坐在自己舒適的大皮椅子上。

「我以為你前天就該來找我。」

「我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關于未來?」極為淡漠的口吻,「這次你的行動雖然幫我拉攏了同軍部的關系,但是你將被軍部作為叛徒處理。軍部已經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處理你,強行退役並且剝奪你以前立下的所有軍功,你將帶著極不名譽的污點離開軍隊。」

「是嗎?」余東倦怠地不做任何感想。原本他就想離開軍隊,離開戰爭,如今的結果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

「你甘心嗎?當年你為了斷絕同我的父子關系不顧我的反對選擇軍人生涯,然後被軍方秘密派去波吉亞當雇佣兵,出生入死。如今卻落得個不名譽退伍的下場,你不後悔嗎?」

「其實逃離你的掌控有很多種方法,爸爸。」余東自嘲地笑了,「我只後悔我每次選擇的都是最愚蠢的一種。當年進入軍校,然後去波吉亞當雇佣兵,再有就是這次秘密同警方合作逮捕費叔旖,為你創造機會賣個人情給軍部以贏得軍部對你競選首相一職的支持。」

並不在乎兒子對自己的指責,林澤瑞無關痛癢地微微一笑。

「要不要進警界試試?以你的能力及我的人脈,將來要坐上我現在的這個位置應該也不難。」

「我不想再被你利用,一次已經夠了。」他想也不想地拒絕。

「那你為何答應同我見面呢?」林澤瑞不解地問。他一直困惑于兒子並不像自己一樣熱衷于權力事業。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余東站起身,眼神如利刃般冰冷鋒利,「若你想再見到我,恐怕要等你躺在墳墓中了。另外,我需要你安排見一個人。」

料不到這世上唯一與自己有血緣的親人竟已決心同自己割斷一切聯系,林澤瑞沉默了。凝視兒子與前妻相似的臉龐輪廓,他冷笑,覺得不愧是那個女人的孩子——說走便走,對他無半分感情。然自私的高官從未曾反醒,正是因為他自己為了權力漠視所有的冷酷才逼走了身邊所有的愛人與親人。

「看在你這次幫我的分上,要見誰?」秉著「好聚好散」的心思,他答應了。

「費叔旖。」余東堅定地吐出三個字,在說完的一剎那心思萌動。

「怎麼?」另一人大感意外,「軍部還沒有回應如何處理她,你見她根本不合適。」

「就當是當初約定的附加條款,我同她只是道個別。」克制住內心的渴切,他故作淡然。

「嗯。」有實權的大人物點下頭,「安排好時間我會通知你。」

「謝謝。」他朝自己的父親行了最後一個英挺的軍禮,再無半分留戀地開門離去,甚至沒有說「再見」。

而繼二十多年前被妻子拋棄後又被兒子拋棄的男人在空無他人的辦公室內發出一聲低低的怒吼,泄氣似的軟癱在座椅內。不由憶起久遠時,妻子拖著大小件行李踏出家門的苗條背影。

「這是離婚協議書,你簽個字就好。」

「為什麼?你應該不會有外遇,我也沒有。」

「因為你冷血,我受不了同一個為權力而活著的工作機器一起生活。兒子留給你,我下午就會上飛機回北之國,以後也不會再回來。」

「如果我不簽呢?」

「無所謂,你簽不簽都不會影響我在北之國的生活。這是我給你的機會,以後你大可以再找一個對你升遷有幫助的對象結婚。去年我父親去世之後,我對你也失去了應有的價值,與其當你家的擺設,不如讓我們彼此都重新開始。」

……

他咧嘴笑了,扭曲的面孔比哭更難看。這輩子他都不會說出來,離婚的妻子是他心中唯一愛過的人,他的自尊與傲慢容不得他對自己坦誠這份情感。至于兒子……

那個聯系他們之間的女人已經離開他們二十四年,就意味著他們父子的關系名存實亡了二十四年。今天終于將過往全部結束,他覺得也好,除了權力與事業,這輩子其實他也沒有花精神追求過其他的人或事。現在若為這樣的結果懊悔或難過,未免太遲。他的人生就快要走到巔峰,他容不得自己再走回頭路細數以前。

余東,是姓著妻子姓的兒子,是流著妻子血的兒子。余東,是一個自己利用過的棋子,即使也流著他的血。

打起精神,他按下桌上的電話數字健,果斷嚴厲地說出一條條指令。

不是監獄,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拘留室,費叔旖半躺在沙發上對著牆壁發呆。說是發呆,其實不過是她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好。在這兒她已經待了四天,有電視機,有舒服的床,床上鋪著干淨柔軟的床具,有裝滿了各式食物的電冰箱……除了沒有通訊設備及限制其人身自由的鐵柵,絕沒有人相信她此時是被逮捕的罪犯。剛進來時尚有些害怕,可隨著思考時間的增加她便漸漸明白一些事,自然就篤定起來。

警方似乎並不真的想將她繩之以法,要不然不會以秘密拘捕的方式將其囚禁在這個特殊的地方,也不會不讓她見自己的律師。當然這麼做顯然是違反相關法律的,從中可窺見警方這次逮捕她的行動似乎另有目的。至于他們的目的,很顯然是軍部。這次的交易人贓俱獲,軍部根本無法否認。雖然當初交易時,軍部一再強調一旦出事他們會犧牲她,不過恐怕這次軍部不得不保她。因為即使軍部想要殺人滅口也毫無用處,那十架戰斗機以及十多名機械工程師就是最好的證據,甚至還有在風都被逮捕的那個聯系人。為了不讓丑聞公布于眾,軍部多半會對警方妥協救她出去……只是,她知道從此她在軍方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斷難再合作。

損失極大!她嘆息,忽然發覺今年格外倒霉。先是失去了最重要的客戶洛克將軍,再是即將失去最寶貴的貨源,難道她要提前退休?咧咧嘴角,她不由為以後沒有生意的日子感到郁悶。雙眼瞪著對面的白牆壁翻來覆去地想著過去與未來的一些事情,除了嘆息之外只有無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去為自己的愚蠢善後。

有腳步聲,一種刻意放重的暗示。她側首,那個不願意再想起的某人正穿著線條簡潔的軍裝英挺地站在鐵欄之外,目光如炬,以前常常微笑的唇此時卻抿得格外倔強。

「好久不見。」雖然意外他還會主動來見自己,但善于掩飾的她卻微微一笑並舉起手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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