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好人 第2章(1)
作者︰楚月

傍晚的時候,屋子里多了三個人。

除了任教于學校的夏海韻外,一個是小道,他在另一個鎮上當黑手,個性沉默寡言;大力是個還在念書的二十歲高中生,很愛笑也很愛說話。

小道和大力這兩人的個性南轅北轍,不過還挺互補。

令舒念青大開眼界的是夏東齊竟會煮飯,中午他買便當回來,本以為他和自己一樣不會下廚,沒想到竟出乎她意料之外,雖然手藝普通,卻已經勝過她太多了,她從小到大都有人煮飯給她吃,即使後來搬出家里也習慣外食,屋子里的廚房簡直比展覽的樣品屋還干淨。

一張桌子,三男二女一塊吃飯,雖然有電視的聲音當佐料,還是能感到尷尬的氣氛。

因為中午的莽撞舉動,平日話最多的夏海韻在飯桌上變得規矩許多,夏東齊怎麼說她怎麼做,餐桌上顯得特別安靜。

「你們覺不覺得我們現在好像是在監獄里吃牢飯喔?」大力咧嘴一笑,無心的一句話讓在場其他人頓時烏鴉滿天亂亂飛。

小道無言,夏海韻無言,夏東齊也無言。

舒念青噗哧一笑,幸虧有大力這句話,意外打散了盤旋在四周的尷尬氣氛。

「你們不覺得嗎?大家都不說話埋頭苦吃……啊,大哥,順便幫我添一碗飯,謝啦!舒小姐,我大哥廚藝不錯,多吃一點喔。監獄的飯菜可沒有這桌豐盛呢!」

「謝謝。」踏入對方的地盤,雙方人馬剛認識實在不宜多話,舒念青謹言慎行默默吃飯。

小道向來寡言,夏海韻自知理虧不敢亂說話,唯有善外的大力滔滔不絕。

「舒小姐,你怎麼會來到我們平安村呢?」他們村上沒有名勝古跡可參觀,很難想像穿著如此正式的美女會大駕光臨,肯定另有目的,大力狐疑地猜測。

「我隨便點地圖就點到這個村了。」她輕松帶過。

隨便點就點到?最好是啦,那他怎麼每次都沒猜中大樂透的號碼。

「這樣喔,可是我們平安村沒什麼好逛的耶,舒小姐可能會覺得很無聊呢。」

舒念青注意到大力將語助詞發揮得淋灕盡致。「不會,我向來隨遇而安。」既然她決定相信夏東齊,那就放膽一回。

「好了,快點吃飯。」夏東齊開口讓她免于被追問的困境。

用過晚飯,夏海韻領命帶舒念青去三樓看她的房間,她們兩個女生的房間比鄰,夏東齊和大力、小道他們則是住在二樓。

她洗澡之前,夏海韻提醒她到二樓吃水果,舒念青覺得主人都開口了,她這客人不去露個臉似乎太沒禮貌了,于是洗完澡她輕聲下樓。

「我真的覺得她可能是來殺人的喔……」大力刻意壓低的嗓音透出一絲詭異。

呃……這句話宛若冰塊瞬間凍住舒念青的雙腳。

小道正在看電視沒空湊一腳,夏東齊也在看報紙沒興趣參與這詭異的討論,夏海韻則是一臉詫異地望著不知哪根神經沒接好的大力。

大力一臉認真地說︰「媽的!我很認真耶!你們不覺得她很神秘嗎?一身黑漆漆不說,出遠門又沒有帶行李,怎麼看就像是來殺人的啊!」殺人當然不用帶行李,一把刀或一把槍就夠了。

小道依然沒有理會,夏東齊繼續看著新聞,夏海韻則是準備替舒念青平反。

「她喜歡穿一身黑不行嗎?誰規定出門就要帶行李?只要有錢想買什麼就能買,又何必非要帶行李累死自己?真不曉得你腦袋在想什麼。」夏海韻搖搖頭,她覺得大力的腦袋復雜得猶如曾經去過一次的台北車站地下道,三鐵共構之外還有一條永遠找不到出口的地下街,除了迷路還是迷路。

「那你說她為什麼要來到這個烏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大力質問。

「那你又為什麼要來到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她反問,居然嫌棄她的故鄉,不想活了。

「那是因為老大在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鬼地方。」因此他不得不來。「所以,我看她根本就是大炮派來做掉老大的殺手吧!」

為什麼烏不生蛋、狗不拉屎可以得出大泡派出殺手的結論?夏海韻無言以對,轉頭望著她大哥,希望他能夠好好開導他這個不知道腦袋裝了什麼鬼東西的小弟。

夏東齊終于有了反應,緩緩放下報紙問︰「為什麼大炮要叫人來殺我?」大炮是另一個幫派的老大,三個月前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送行,兩人喝到醉醺醺,最後睡倒在公園里差點被當作尸體。

「因為他馬子很哈你啊!」這是眾所周知不能公開的秘密。「所以大炮嫉妒你才會派殺手來做掉你。這女人身份詭異肯定有鬼。老大,你晚上睡覺記得鎖門,如果你不想鎖門,我可以幫你守門喔。」

「他最近看了什麼小說?」夏東齊轉過頭對著小道。

小道指了指桌上那本小說,書名——女性連續殺人犯之心理探討。

「大力,你少無聊了,乖乖去寫功課。」夏海韻雙手環胸,擺出老師的架子。

大力才不理她,自顧自地編出比電視新聞還要精彩暴力的連續劇橋段。「老大,你晚上記得要鎖門喔。算了,還是我現在直接做掉她比較……」

他一手拉開門,一手拿著酒瓶,在看見門外的舒念青後,最後一個「好」字來不及吐出,手一松,酒瓶不偏不倚砸到他的腳趾頭,霎時哀號聲傳遍整條街。

這時電視正在播今晚的頭條新聞——

「今天ⅩⅩ高中有五名學生蹺課,他們在大賣場買了幾瓶酒到KTV唱歌,其中一名學生拿酒瓶的時候不幸失手,酒瓶正好砸中他的腳趾頭,醫生初步研判該名學生的腳趾頭已經斷了……」

新聞報導也掩蓋不了大力淒慘的喊叫。

平安村的第一個晚上很安靜。

整晚風徐徐地吹著,很涼。

舒念青卻無法入睡,因為她滿腦子塞滿了一件至今仍懸在心頭的事情,她這趟就是想來解決始終掛念在心頭最重要的一件事,無奈人都到了,卻提不起勇氣。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點睡意也沒有,最後干脆起身披著外套,拖著受傷的腳走出房門。從陽台照射進來的月光拖著一條長長的人影,她往陽台的方向慢慢走去,果然看見一抹人影坐在月光下獨飲,是夏東齊。

她不想吵到他,躡手躡腳想退回房間,他卻好似知道身後的人是她。

「我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也睡不著,這里實在太安靜了,靜得好像不是人間而是另一個仙境,對吧?」他的故鄉靜讓他有種似乎不曾離開、不曾有過那段充滿血腥暴力生活的錯覺。「我爺爺很喜歡坐在這里仰望天際。」

舒念青走到他身旁坐下,這才發現兩人中間的矮桌上竟多出一個杯子,就好像知道這個位置一定會有個人坐一樣。

「會喝酒嗎?」

舒念青給了他一抹不要小看我的微笑。

夏東齊幫她倒了一杯酒。「我十三歲的時候就會喝酒,有時候晚上偷喝酒被抓到,爺爺就會讓我坐在他旁邊陪他喝。」藉由淡淡的月光,他深深看了舒念青一眼。

不知是否是月亮帶有魔力,夏東齊這一眼竟看得她臉紅心跳。

他露出迷人的笑容,似乎連眼神也笑得溫柔。「晚上大力說的那些沒嚇著你吧?」

當時若不是舒念青就在門口,他肯定會很沒義氣地狂笑不止。好在大力看完中醫後,沒有跟電視新聞上那名高中生同樣可憐,他只是腳趾腫起來而已。

「沒有。」初識夏東齊,她敏銳地從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平常人不會有的氛圍。

他外表看似普通的鄉下人,深邃的眼神卻滿是滄桑,他笑容真心爽朗,卻帶著一股仿佛看透什麼似的無所謂,好像隨時都可以拋邊的一切到處流浪。

「我想你應該也猜出我之前大概是做什麼的。小道和大力執意要跟著我回來,小道忠心、大力善良,小道是我蹲牢的時候認識的,大力是中輟生,根本還不曉得我是誰就被他家老大煽動來砍我……」回想當時的情況,夏東齊不由得笑了出來,也唯有這時候他才能真正放下,將過去當作回憶。

「然後呢?」她好奇發問。

「他受重傷,小道送他進醫院。」

「他認識大力?」

「不,是他下手太重把大力打到重傷,我叫他送大力去醫院。他們兩個跟著我最久,等我要離開,他們也決定繼續跟著我。」如今他已經不是以前能呼風喚雨的老大,每天睜開眼楮就要用錢,所以小道自食其力去上班,大力本想去打工卻被他趕回學校,他們三人之中就屬他最沒出息,大力有念書的天分,不像他能念完高中已屬不易,他也不像小道有一技之長,只會做老大。

「這樣很好,畢竟那里不可能待一輩子。」夏東齊雖是道上兄弟卻不會令她反感,她猜想或許是因為他眼神的關系,當過兄弟的,眼神或多或少帶著些許凶煞,然而夏東齊的眼神卻深沉宛若納百川的大海,讓人有種穩定的感覺。

舒念青覺得有些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涼卻稍帶苦澀的啤酒。

「我知道。」無奈發現太晚,等他回來的時候,人事已非,心底只剩下後悔。然而人生本來就有很多時候都在懊悔,他只能努力不讓剩余的人生一再重復。

夏東齊一口氣喝光瓶內的酒。

舒念青望著明月,思緒異常混亂,不知是否因為面前男人磁性的嗓音太吸引人,她深深吸口氣,似是鼓足勇氣的開口。

「我其實是來這兒見一個人……我沒有對你們說實話是因為我還沒有勇氣面對……我來是想問那個人為什麼當初要拋棄我?」夏東齊一幫她倒滿酒,她立刻喝光,頗有酒國英雌之風。「就算我爸不肯讓我們一起走,難道就能丟下我一個人自己走?我真的很愛很愛……結果呢?最後還是只剩下我。好吧,就算不要我了,我也認了,可是為什麼又要寫信給我說很想我,說想見我?那我到底算什麼?是資源回收等著再利用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考慮過我的心情,所有人都是自私地為自己著想!」

「你現在不也是自私地為自己著想,因為不想再受到傷害,所以不願意去見對方不是嗎?這樣其實也沒錯,畢竟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懂你的心情,你保護自己的行為並沒有錯,只是……」人確實是自私的,年輕不懂事的時候,他從沒想過爺爺獨自撫養他和妹妹的辛勞,只想著自己沒有爸媽疼愛,干脆自暴自棄到處惹事,那時肯定帶給爺爺很大的傷害,結果連爺爺最後一面也沒見到,唉。

夏東齊說的沒錯,這更加重她的悲憤。「所以我何必原諒?這根本不是我的錯,為何要我來承擔這個傷害?」

「事情永遠有兩面,但我們往往只能看見其中一面,卻不知另一面有多讓人……心碎。」爺爺去世後,有一天爺爺的醫生前來吊唁,從對方口中他才知道爺爺的身體看來雖硬朗,其實有很多毛病,加上憂慮操煩,身體自然不堪負荷。「或許你也該試著去看看另一面,說不定能發現你以前根本沒看見的真相。」假使當時他能更成熟或是清楚爺爺的身體,或許現在也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酒意開始發揮作用,舒念青整個人昏沉沉,情緒卻逐漸高亢。

「如果有什麼鬼真相,我早該看見了不是嗎?根本是嫌我累贅,沒用處又礙手礙腳才會不要我……」

「你好痴情。」

「痴情?」醉歸醉,舒念青並沒有漏听這詭異的兩個字,這和痴情有什麼關系?

「你男朋友拋棄你,你竟然牢牢記住並沒有忘記不是很痴情嗎?」令他十分感動,可惜他沒有遇上這種好女人,要不然應該早已成家了。

舒念青一個岔氣將來不及吞下的啤酒噴出口,可憐了前頭一排綠色盆栽,枉受連累。

「誰、誰說是我男朋友?!」誤會這麼大。

「抱歉抱歉,原來是你女朋友。」他一面抱歉一面笑,雖然平安村民風純樸,他還是會看新聞的,同志沒什麼了不起。

她牢牢握住杯子,克制不要將杯子擁到他臉上,好讓樓下的兩只有機會上來痛扁她。

听大力說話她想笑,听夏東齊說話她想殺人。

「我跟你開玩笑的,別氣別氣。既然你人都來了,還是好好把事情解決,免得你又帶著疑問回去,這樣豈不白來一趟?」他幫她倒酒,順便開導希望她走出情傷。

「事情不是用說的那麼簡單,有些時候做比說難。」她喝光了酒,依舊氣憤對方的無情,一想到過去掉下的眼淚便覺得委屈。

「更有太多的時候不做比做更難,現在不做難道你希望再痛苦個幾年?那時候你都年華老去就沒有行情了。」雖然她否認,但一個女人會大老遠跑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九成以上肯定是來找昔日的情人,她都那麼傷心了,他也不忍戳破她的謊言。

「錯的人是對方不是我。」她堅持這點。「如果不是拋棄,為什麼這些年來音訊全無?我那麼相念……竟然沒有給我只字片語,既然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又何必寫信給我?真以為我會繼續傻傻等待嗎?我已經很成熟了,獨立又事業有成,根本不需要任何人了,完全不需要……」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這里?」

一針見血的問題教舒念青頓時啞口無言,望著他發呆。

「有時候原諒對方也是原諒自己。」

「明明是我被拋棄……根本不是我的錯,為什麼要原諒我自己?」她委屈地垂下眼睫,酒杯一擱,整個人趴在桌上。

「只有原諒才能真正放下,並且再次接納對方,更何況你之前那麼愛他,想必他一定有讓你放不下的優點,重新再來過吧。」夏東齊拍拍她的背,希望她不要走上後悔的路。

「重新……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她轉過頭,用一雙迷醉的眼神看著夏東齊,許是情緒低落,酒精竟然輕易霸佔她的思緒,眼前的夏東齊變成了好幾個,有點模糊、有點亂。

「當然可以,只要你有心的話,別想太多,有時候做了再說比事前想太多還來得實際點。好了,你也該睡了。」看她醉得連自己笑得讓人很想犯罪都不清楚,大概走路都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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