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壽 第十一章 疼啊疼
作者︰海藍

成親?

遠的不說,她在留春鎮這三年,見到的甚至親身參加過的婚禮,怎麼也有三五場,吹吹打打,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彩綢高懸,歡歡喜喜,恭喜之聲連綿不斷……不管富裕人家的,還是窮苦人家的,只要是連理之喜,總月兌不得兩個字︰熱鬧。可如今,還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婚禮,竟是這般的詭異情景!

「十三,你不要惱嘛!」被迫同她一起呆呆坐在素淨屋子中的小阿樂,幾乎是要哭著一張臉兒面對她了。

「我惱?我有什麼好惱的?」她冷冷一笑,被迫化身成石頭雕像的身軀僵僵地直坐在素白床帳掩映下的床沿上,烏幽幽的眸子清光點點,徑自眯著瞪向紙窗外模糊的三五人影,嗤笑似的哼道,「是女人,總有這麼一回的吧?」

「十三!」阿樂真的快哭了。

「被點住穴道不能動的人是我吧,你這麼哆嗦干什麼?」有些好笑地拿眼角斜自己的小陪客一眼,十三勾勾唇角,「我記得黑山的小護衛安樂可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今天可真是奇了,你這麼戰戰兢兢的,到底是在怕什麼啊?」

「十三!」阿樂原本真的是快給逼得紅眼楮了,卻見這沒有一點新娘子樣子的人竟還拿自己取笑,不由有些惱了,「我在替誰擔心啊我?!」

「反正不是我沈十三。」將眼撤回到那紙窗子上,十三冷哼道,「他們有完沒完啊?不想他們這個賣菜種菜的兄長成家就直接阻攔好了啊,做什麼這麼苦口婆心?再不然來個干脆點的,直接將我沈十三一腳踹到百仗崖頂上喂了猛獸惡禽,不就什麼事也沒了?何苦這麼大費唇舌?切,還黑山呢,怎麼一點凌厲狠辣的手段也使不出來?」

「十三!」阿樂一巴掌蓋在她不知死活、明顯是挑釁窗子外那幾位當家的嘴巴上,眼楮不由含了淚,「十三,算我阿樂求你成不成?你就不要再火上澆油了成不成?」

她即便給封了麻穴,也還長著耳朵吧?難道她听不出窗子外大當家的……咆哮啊?

能將自己記憶里幾乎從不發火的大當家逼到幾乎發瘋地步的,這沈十三,絕對是第一人啊!

「怎麼是我……唔!」十三皺眉,有些惱怒地狠瞪這紅著眼圈緊捂自己嘴巴的黑山小護衛,唇中的銳齒不由咬得咯咯作響。

大不了就是命一條,有什麼好怕的!

「十三,壽大哥真的是好人啊,你嫁他絕對不吃虧啊!」黑山的小護衛幾乎將嘴巴緊貼到她耳朵上,苦口婆心地對著她語重心長,「只他因為不小心瞧到了你身子,便不顧大當家的反駁要娶你,便知他真的是對你好啊,十三,你就不要再鬧了好不好?」

怎麼是她鬧?!

有些怒地狠瞪這個黑山小護衛,十三額頭青筋忍不住在爆啊爆,被憋得紅彤彤的臉皮不住抽啊抽。

「十三,你總也在江湖打滾過,該知道二十余年前的那一場慘事吧?」

阿樂一手緊緊捂著她嘴唇,不許她再吐出任何聲音,一邊將視線垂下,有些愣地瞪著地上光禿禿的石板地,沉默好久,聲音低低的,似乎不是說給她听,只是在自言自語︰「二十多年前,壽大哥與大當家家遭巨變,父母雙亡,壽大哥更是被他親生之母一刀刺成重傷,幾乎不治,那時,他才不過五歲。」

她一滯,將唇慢慢合上。

阿樂卻似乎沒注意她的變化,依然用手緊捂著她唇,輕而又輕地往下說︰「我雖年少,不曾親身經歷那些,但這些年,只模糊听山中幾位當家偶爾的嘆息,也知壽大哥吃了無數的苦楚,才將一條命從生死邊緣硬扯了回來。他原本才是黑山真正的當家主子啊,卻因為那一刀再不能習武,性情更是……這些年,壽大哥身上傷雖痊愈,這心里,他雖從不說,但我卻知道,他從不曾忘記那一場慘烈往事。他從不喜接觸外人,于他來說,默默守在百仗後崖一輩子,便是心滿意足……咱們山上諸位當家不知花費了多少心力與時力,才硬將他扯進了這莊園……十三你不要以為他這些年種菜賣菜好像心性澹泊,他其實只是想大家為他放心而已。」

那同她有什麼關系?

她哼一聲。

「阿樂嘴笨,不知該怎麼說,十三。」紅紅的眼楮突然望向她,阿樂誠懇地朝著她輕輕說,「這些年,我們都以為壽大哥因為他母親的事,對世間一切女子都失去了興趣,他雖已而立之年,但關于他成婚的話題,我們卻誰都不敢說上一字。」

這同她更沒關系吧?!

她用力眨一下眼楮,示意這小護衛放開自己的嘴巴。

「……還好,三年前,十三你突然來了這里,壽大哥……竟然毫不避諱于你,所以,其實二當家七當家他們早就有心——」小護衛卻似乎只陷在自己的思緒里,對她的示意視而不見,依然緊緊蓋著她的嘴巴,輕輕往下說,「十三,你知道嗎,昨晚我听大哥親口說他要娶你,我是多麼多麼開心!」

……被嚇得摔下了椅子,還開心?

她哼一聲,再眨眨眼楮。

「我松開手,十三你不會再說……什麼話了吧?」阿樂遲疑道。

她用力眨眼,面目誠懇到她自己都不信。

「大哥真的是好人,十三,你嫁他絕對不會吃虧。」阿樂信誓旦旦,蓋住她嘴巴的手慢慢移開,烏溜溜的眼楮則很警惕地瞪著她被捂得紅艷艷的嘴唇,大概一旦她開口再說些不中听的話,巴掌還是會立馬蓋上去。

「……」她唇動動,終究一聲哼,不說話。

耳朵,則尖尖豎起,仔細听窗子外的急促話音。

什麼來歷不明,心懷叵測。

什麼陰沉狡詐,非是善人。

什麼……

一大堆的貶義之詞,她越听竟是越樂。

好啊,是啊,她便是心懷叵測而來,既然心懷叵測,自然是來者不善,既然來者不善,如何可以匹配這黑山大當家的親生兄長?

倘若她是黑山的當家,必定二話不說,先一腳將她踹上百仗崖頂解決了她的小命,再說其他也不遲!

當權者,心狠手辣才是正道!

「十三!」黑山的小護衛瞅著她唇角嘲弄的冷笑,皺眉警告。

她瞥這小護衛一眼,繼續傾听。

……我既已……知她是女子,便娶她。

那很熟悉了的聲音淡淡道。

切!

她冷冷撇唇,甚是不屑。

她管他過去曾有什麼慘烈往事,曾吃過多少苦,曾背著多少的傷心啊煩惱啊,如今,他既然是靠勞力吃飯的菜農阿壽,便就只是菜農阿壽而已,還真以為自己穿著書生袍子,便又真的當自己是迂腐書生啦,不過無意間瞅了她光果著的身軀一眼罷了,值得拿自己的一輩子來浪費嗎?

她又不是那些戲文中忠貞的千金小姐!

「十三,壽大哥如此維護你,你該滿意了吧?」黑山忠心耿耿的小護衛不失時機地提醒道。

她瞥這小護衛一眼,還是冷冷一笑。

如此單蠢的……孩子,真不知是怎麼被那黑山的大當家看上眼收在身邊做了護衛的!

她自幼被掃地出門,在這骯髒邪惡勾心斗角的江湖上打滾了十幾年,如何會這般單純地被區區幾句好話蒙住?

哼,不錯,她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進得這留春小鎮,花費了整整三年才終于到了這阿壽身邊,自然真的是懷有叵測之心,來者不善。

可這黑山之人,對她如此的寬松,任她在留春鎮打混三年,還不是同樣對她抱著某種目的?

如今,似乎真的時機成熟了,或者是時間再不容雙方再拖,有的事,終究到了該解決的時候。

「阿樂,你解開我穴道,我腳痛得快扛不住了。」她淡淡道。

「可是——」阿樂為難。

「老楊當初封我穴道,不過是怕我跑了而已。我身上無絲毫的武功,這里又是你們黑山的地盤,我即便想跑又如何跑得了?」她冷冷一哼,清亮的雙眸瞥著紙窗外模糊的三五人影,聲音略高,道︰「成親,總該男女兩個都同意吧?」

紙窗外的爭論頓時停了下。

她心中不屑一笑,將視線轉到一旁幾乎听傻的阿樂身上,笑嘻嘻地道︰「不過是我的身子被男人偶爾瞧到了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是世間女子,可沒什麼三從四德要守!」

「十三!」阿樂惱著朝她跺腳。

「我的志願,可不是一輩子守著一個男人晨昏共度。」

「砰」一聲,門板被狠狠踹開。

她笑一聲,對那個一臉殺氣雄赳赳大步跨進來的青年瞧也不瞧一眼,還是將清亮的視線定在黑山小護衛身上,輕聲道︰「身為女子,不是錯,女子,一樣能翱翔天地間。」

阿樂猛地一震。

「說吧,沈十三,你究竟要什麼?」青年似是燃著萬千惱火,手猛一揮,將攔在他面前的阿樂一把揮開,居高臨下立在她身前,冷冷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要出這留春小鎮。」她卻是毫無所覺,清亮的眸子,徑自望著那被遠遠摔開了阿樂,微微含著九分篤定一分淡然的聲音,似乎不是從她唇中吐出,卻是直接出自她的心胸,「我要,我的自由。」

暖陽高懸,微風輕拂,鳥兒脆鳴。

倘若是她心情好,必當會偷上老楊一壺烈酒,倒臥芳草地上,一醉方休。

「女兒紅?」她吸吸鼻子,紅唇微勾,清亮的眼兒瞥一眼一旁怎麼看怎麼帶著三分弱氣的男人,笑也似的哼一聲,「老楊倒是舍得,他逢年過節時最多偷偷聞聞壇子上的酒氣,那是珍藏了好些年的陳釀喲。」

語氣,說沒有幾分酸味是騙人的。

男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什麼也不說,微彎下腰,將她本就胡亂趿著的鞋子月兌下來。

「就算想洞房,怎麼也得等月上柳梢頭吧?」對于男人女人來說,總稱得上是很親密很親密的舉止了,她卻面色不改,任男人將她鞋子月兌了去,繼續懶洋洋地笑哼道,「或者,大白天的……也別有一番情趣?」

男人還是不說話,低垂著頭,散于後的烏濃長發隨著他的動作垂落下地,將他面容遮得無法得見一丁半點。

「總該將我穴道解了吧?」她漸漸有些惱,「或者你喜歡女人像石頭一樣躺在你——唔!」

做什麼他做什麼他?!

沖天的火,終于不再受她控制,從心底猛撲上腦袋頂!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啊啊啊!」

左腳脖子如同被刀子狠狠鋸開的痛,讓她眼淚狂飆。

「啊啊啊啊啊——」

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她受夠了啊!

僵直地被迫當了半天石頭像的身軀砰通砸在並不柔軟的床鋪上,她放棄似的狂喊出聲。

啊啊啊啊啊!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到底上輩子犯過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為什麼,這一世,竟要受這無窮無盡的折磨?!

為什麼,為什麼?

「扭了的腳筋若再不糾正,你就預備著一輩子帶著腳傷過日子吧。」

那聲音,淡淡的,冷冷的。

卻在一瞬間,止了她狂放的尖叫。

被激痛作弄得模糊的眸子有些不敢置信地瞪過去,那怎麼看怎麼帶著三分弱氣的男人斜身坐在床沿,將她左腿牢牢按在自己大腿上,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夾住她腳踝的筋脈,輕輕推拿。

她痛得身軀一半僵直,一半卻在瑟瑟發抖,被狠夾住的左腳丫子,更是疼得腳指頭都忍不住蜷縮起來。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

他哪里是好心為她糾正筋脈,明明是在借機惡整她!

「好好的女兒紅……哎喲!」她眼淚狂噴,雙手拳起又松開,松開復又拳起,只弄得指節咯吱作響,「藥油,你就不能費些藥油省些這酒……哎喲!你輕點行不行!」

「藥油不是摔地上了嗎?」男人卻竟是微笑著微抬頭瞅她一眼,慢絲條理地嘆口氣,手下,卻毫不遲疑,重重捏住她左腳筋脈狠勁一揉。

「疼疼疼疼疼疼……嗚……」

她實在抗不住了那劇痛,忍不住哽咽出聲。

男人望她毫不遮掩的眼淚鼻涕橫流的狼狽樣子,無聲嘆口氣,終究暫時放開她顫抖僵直的腿,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白瓷瓶來,拔出蓋子,將藥粉小心地倒在她紅腫的腳踝上。

「啊!疼啊!」她哽咽著猛一縮腳丫子。

「怕痛,早干什麼去了?」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腳,皺眉道,「別動,這藥粉必須和酒用,是有點痛,你忍過去就好了。」

「忍?你不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嗎?」她咬牙,疼得嘴角一抽一抽地跳,再也擺不出剛才的伶牙俐齒的樣子,「我倘若能忍,早就——」

「早就什麼?」男人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揉著她的腳踝,與她化開那藥力,「早就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白馬裘衣?」

「……倘若我有龍齊天那一身武功,也未嘗不可!」她哼一聲,沉默一刻,有些不情願地道,「既然你們黑山知道了我的來歷,就該早點放了我,免得惹來一身麻煩。」

「沈十三。」男人同樣靜默一刻,揉她腳踝的手微頓了下,而後淡淡道,「江南鎮江陳家,有一套天下第一的武功。」

「是啊,風行天下劍。」她哼一聲,拿袖子粗魯地一抹臉上的汗水淚水鼻涕水,冷笑道,「只可惜沈十三蠢笨,不要說那天下第一的劍法武功,便是陳家的姓氏,沈十三也是沒力量冠上的。」

「沈十三十八歲被陳家少主逐出家門,浪跡江湖之上,曾做過三件事讓江湖人人側目。」男人並不看她,只探身從桌上端過酒杯,小心地拿手指沾酒抹上她腳踝紅腫處,「只憑其中任何一件事,已可以重返陳家,更冠陳姓,可沈十三似乎並沒有那般去做。」

那酒灼上她腳,她痛得一瑟縮,十指用力掐進掌心,卻強笑著哼一聲,沒有說話。

「十九歲火燒江西連雲寨,弱冠之年水淹陝西萬鐘寺,二十一歲更趁著上元燈節,將金陵十三家富豪洗劫一空,所劫萬千財富盡悉用在了豫州荒民暴亂案上。」男人揚眉,黝黑的眸,一眨不眨地望向她似笑非笑的眸子,輕輕道,「如此平惡匪鏟惡僧救濟黎民的沈十三,端的是震驚江湖,卻怎麼竟肯委屈在小小的留春鎮,一忍三年?」

「你們不是黑山嗎,消息網縱貫大江南北,勢力分布中原大地,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她一撇紅唇,冷冷一笑。

「多謝你看得起,黑山雖位居江湖勢力之首,卻也有力量未逮之處。」男人竟開起了玩笑。

「哦?」她輕輕一哼,竭力將注意力引到男人話語上來,免得再被腿上那一陣接一陣的劇痛弄得眼淚狂飆。

「例如,我們無論如何尋找蛛絲馬跡,卻還是尋不到四年前沈十三為何突然失蹤。」

他聲音淡淡,她听進耳中,卻是心中如被驚雷炸過。

……他們,竟是知道了?!

「十三,你說,沈十三,到底為何失蹤?」慢慢斜身移近她的臉,男人黝黑的眸子不容她躲閃地盯住她的眼楮,輕輕道,「沈十三,到底去了哪里?」

她心一跳,卻是只冷冷一笑,不接他話。

「好啦,腳不痛了吧?」男人卻也不再多說,黝黑的眸子似乎只微微一瞬,她再望去,竟依然是她已很熟悉了怎麼看怎麼帶著三分弱氣的模樣,仿似剛才的銳利與凌厲,只是她的南柯一夢而已。

這男人,這男人,她若再白痴地將他當作只是種菜賣菜的菜農阿壽,她就真的是白痴了!

恨恨咬牙,她將受了無邊磨難的左腳丫子蜷回自己懷中,拿雙手牢牢抱住了,長長出一口氣,側側身,合上眼,便要睡去。

「鬧了這麼久,總要吃飽肚子再睡。」男人卻不體恤她剛剛的痛苦,輕輕拍她汗濕的臉蛋,「十三,先不要睡。」

「不吃。」她悶悶哼一聲,有些自暴自棄。

「阿樂特意從鎮子上給你買來的烤雞,也不吃嗎?」男人微微笑。

她鼻子一動,果然聞到了很垂涎的熟悉香氣。

「七哥雖不小氣,可這烤雞,卻是只在過年過節時才買給你們吃,是吧?」男人將托在手中的荷葉包拈拈,輕笑道,「你真的不吃?」

話未完,癱在床鋪上的女人已經縱身坐起,即使因扯動傷腳而又痛得齜牙咧嘴,卻還是很神勇地一把將他手中的荷葉包搶了過去。

有些急到顫抖的手指三兩下狠狠撕開捆扎結實的荷葉,大張的嘴巴啊嗚一聲地啃了上去。

他微微笑了。

這樣的十三,才是他熟悉的十三。

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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