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為賊 第七章 前塵舊夢莫當真(1)
作者︰賴刁刁

四年後。

小鎮。

落雪成白。

微微有些昏黃的天幕中,逐漸飄下一朵晶瑩的雪花,緩緩地落在馬頭牆的青瓦之上,慢慢消失了它的蹤跡。

漸漸地,漫天的白羽遮蔽了天與地,靜靜地降臨在這個寧靜的小鎮上。只有偶爾掠過的北風,吹動檐角懸掛的銅鈴,打破了靜謐。

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仿佛是從天幕中飄散的羽毛,隨風輕落,落在飯鋪子的屋頂之上,不消片刻,就將黑色的瓦片盡數掩蓋。被冷風吹得呼呼作響的幡子上,也不免落了雪,漸漸隱去了那個「酒」字。

冷風自窗中灌進,夾著落雪,鑽入飯鋪中來,將人們談笑說話之間吐出的白色霧氣,吹得歪斜。掌櫃被這冷風吹得脖子一涼,寒毛都要豎了起來。他不由瞥了一眼坐在窗邊的客人,見對方半點沒有要關窗的意思,只有不滿地輕聲嘀咕了一句︰「瘋子。」

掌櫃的並不知道,他這一聲幾乎含在喉嚨里的抱怨,卻被那人分毫不差地听入了耳中。可那個人似是毫不在意,仍是我行我素,開著他的窗,喝著他的酒,看著他的雪。

這個鎮,是通往北方古道上的一個小小驛站。而這間作為旅人落腳之地的酒鋪,也十分簡陋,只坐著幾位跑藥材生意、暫時歇腳的大老爺兒們,還有幾名江湖客。

眾人喝酒驅寒,三杯黃湯灌下肚,便開始說些奇聞軼事。漸漸地,說話聲、笑鬧聲、喝酒劃拳聲,連成了一片,竟也讓這冬日里倍感蕭索的簡陋小店,變得熱鬧起來。

在這一片喧嘩中,只有臨窗坐著的那個男人,仍是一言不發。他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只酒杯,正望著漫天落雪,似是望得出了神。

雪落無聲,漸漸湮沒了地上的黃土與碎石,將這本就荒涼的小鎮,更添上一份蕭索之意。那人默默地望著落雪,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緩緩地收緊了五指,將酒杯攥得更緊。

耳邊似是傳來癲狂的大笑聲,似笑,又似嘯。那個兩鬢花白的老者,一改平日里眉頭深鎖的嚴肅模樣,笑得猖狂。他狂飲,他狂笑,他狂嘯,鼻涕眼淚卻糊了滿臉,邋里邋遢。他從沒有過那樣狼狽的模樣,那長期握劍的有力雙手,卻捉不住那塵封了三十年的酒壇,顫抖的雙手卻讓醇香的酒液,大半灑在了他的衣襟上。終于,他將那一壇酒飲盡了,便醉倒在枯木之下,任由落雪遮了他的眉眼……

杯中酒,在唇齒之間留駐苦澀之味,難以下咽。伍瑞之心中明白,這苦味兒,並不僅僅是因為酒中摻了水而已。北風自窗中灌進,撲打在他的面上,夾著冰冷的雪花,一如當年那個老鬼離去的那一天,簡直冷到了骨子里。

如今,即便伍瑞之已經不再是那個「疾風」,不再是那個「盜中君」,可老鬼依舊是他的老鬼,依舊是他的師尊。他不論老鬼做下了什麼大案,又或是害死了什麼人,他只知,有一個道理,永生不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正因為這個道理,帶來解不開的生死恩怨,讓他不得不違背了他對另一個人的諾言。四年來,他隱姓埋名,浪跡江湖,恨不能將前塵往事,一一忘卻。

然而,這場雪,卻又舊事重提,讓他憶起了老鬼將死的模樣,也讓他憶起了他對那個人的承諾。

[我想雪原了,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貝手蓋印,瑞之不許黃牛。

……好。]

在那個夜涼如水的暮秋之夜,月映清流,一葉蓮燈,緩緩漂泊于河面上,隨波逐流。

他還記得那一彎朔月,還記得橋頭上青石雕刻的小獅子,還記得蓮瓣之中那搖曳的燭火。

他也記得,那張孩子氣的笑臉,那勾起的小指,和那留不住的承諾。

落雪隨風飄入杯中,頃刻間便融入酒水里。他抿緊唇,終是緩緩將酒杯放下,側身望向窗外落雪,漸將這荒原小鎮盡數染白。

他無聲一嘆,口中呼出的熱氣,被風卷了,消散在蒼茫古道之上,消逝于天與地之間,只留下無邊無際的落雪漫天,靜靜飄零。

「老大,听說這次的貨是由濮陽家保著,那娘兒們看著的,不好辦啊!」

在這嘈雜的酒鋪里,一個聲音混在說笑與喝酒劃拳的聲音之中,傳入伍瑞之的耳中。他斂起眉頭,立刻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以余光瞥向說話之人。

那是酒鋪的角落之處,三個男人圍坐桌邊,刀鞘掛在腰間,典型的江湖客打扮。他們雖是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憑伍瑞之的武功修為,字字句句,他皆听得一清二楚。

那被稱為「老大」的江湖客,一臉的胡子拉碴,一只腳丫子翹在板凳上,啐道︰「操,一個娘兒們就把你嚇成這德行?!娘的!就算她有點名氣,能抵得過咱們這些兄弟?」

伍瑞之挑了挑眉,昂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憑這幾句話,他已能確定,這些家伙要對付的不是別人,正是鐘顏。

四年前,他不告而別。見她熟睡,他又點了她的昏穴,背著她將她送至忠義王府,求濮陽謹收留她。他以「盜中君」和「疾風」的名頭作保,立誓金盆洗手,請濮陽謹以「忠義王」的百年基業來承擔照顧她的責任。

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是思及杜伯欽與阿顏的心結,怕是無法可解。即便她已想念她的老頭兒,可也只是想著偷看一眼,他們皆心中有數︰再相見,已是奢求。其二,忠義王府畢竟是正道名門,那濮陽謹也是個明事理之人,否則當日便不會言辭有所保留,也不會這許多年從未找過杜伯欽與阿顏的麻煩,從未再向杜伯欽提起當日「三日之後,提頭來見」的誓約。他想來想去,總覺有濮陽家照顧阿顏,或許對她來說,才是最好。

自那之後,他便孤身行走江湖,浪跡天涯,居無定所。這四年間,他也不免打听她過得怎樣。一開始,打听點兒消息極不容易,只知她向濮陽謹學武,似是極為用功。再後來又過了兩年,她的消息便可不用探听,而是成了茶鋪之中說書師傅常談的話題——學了一身好武藝的她,已隨著忠義王投身正道,成了江湖上出了名的女神捕。

只有他明白,她並非立志捉賊,而是在尋賊。

只是那個賊,此生再也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伍瑞之瞥向那三人,見他們交頭接耳,談論的是劫貨之事。原來,當地掘出一塊美玉,官府要將其上呈至朝廷,為策安全,求忠義王府派人保護。濮陽謹便讓鐘顏隨隊護衛。而道上的人,听說這美玉價值連城,起了歪念,皆聚集而來。

聞言,伍瑞之沉默不語,思忖片刻。明知斷了便是斷了,若是再相逢,也只讓那些恩怨情仇糾纏不清,糾葛不斷。可他卻又始終放不下——他又有何時曾做得到不聞、不問?

伍瑞之當下打定主意,暗中跟隨。他起身,將酒錢丟在桌上,隨即步出飯鋪,踏上落雪漫漫的古道之上。

風雪漫漫,將這蕭索古道盡數湮沒,放眼望去,一片蒼茫。這景象與當日老鬼之死重疊,又似是草廬之中,梨花紛飛,宛若落雪。只是不知,那遙遠的北方雪原,是否與之有所不同……

一聲嘆息,剛溢出唇外,便被北風卷了,消逝于落雪漫漫的天地之間。伍瑞之心中明白,暗中跟隨護送,不過也只是一個借口。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一眼便好。

連下了幾日的大雪,厚厚的積雪將道路湮沒。萬仞黃土,遍野碎石,皆被覆壓在落雪之下。天地之間,似是只剩下這茫茫落雪,以及被雲霧所遮蔽的灰蒙蒙的日頭。

在天地盡頭,只見一列人馬,緩緩行來——果然正如那些江湖草莽所說。

伍瑞之藏身于道邊的杉林里。裹著一身白袍的他,隱在這落雪當中,毫不起眼。他坐在枝頭,遠遠地眺望道上那幾十個黑影。

這一行約有三十余人,兩輛車馬,各拉著一個碩大的箱子。顯然,這次送上京的,並不僅僅只有那罕見的玉石,還有其他一並呈送的寶物。

積雪甚厚,車輪陷在雪中,沉重難行。幾名差役跟在後頭推,可仍是顯得吃力,似是雪下埋著碎石之類,將車輪卡住了。見此情形,那個行在車馬側面、身著斗篷的人,忽停下步子,抬起右手掠開了兜帽。

在兜帽滑下的剎那,清秀的面容自陰影中顯露,剎那間,伍瑞之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眉眼,那面容,明明是再熟悉不過,卻又顯得有些陌生。他遠遠地看著她沖衙役們微一點頭,淡淡笑了笑,隨即繞到車馬後,驟然出掌!

車輪「咯 」一響,車身一震,車頂覆雪簌簌落下,也飄落在她的發絲之上。

伍瑞之下意識地探出手,卻又驟然回過神來,緩緩捏緊了拳頭,捶至身側。

他藏身之處,與她所在的古道,不過丈把遠。可就是這丈把遠,卻讓他明白了,什麼叫做「咫尺天涯」。

有了鐘顏一掌之助,車輪又緩緩轉動起來。幾名兵士或拉或推,她似是也想上前相助,卻被一名差役攔開。那差役咧開嘴角,向她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勸阻的話。她則以淡淡笑容作為回應,而後又走回至車馬的側邊。

伍瑞之忽覺揪心。那樣的笑容,那樣的笑法,極是眼熟,正是像極當年的杜伯欽——淡淡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是為禮貌,卻不願與人多言。

十年,十年的歲月,點點滴滴,早已融入她的血液之中。她對杜伯欽的仇,她對杜伯欽的怨,終是抵不過歲月,早將「情義」二字刻入心間,深入骨髓。

他卻不願看見她那樣的笑法。杜伯欽笑得淡漠,只因他心中藏了太多的恩怨情仇,載不動,太多愁。他只盼阿顏能一如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痴孩,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皆寫在臉上,莫在笑顏里摻入不該有的淡漠與憂愁。

相見,果然是徒增傷感。心中明知如此,可伍瑞之卻無法控制自己,只能默默地凝視著那個人的容顏,看著她再度攏上兜帽,遮了眉眼。

一步,一步,她行在這厚厚落雪之上,再也不似當年那孩子氣的蹦蹦跳跳的步子,穩健的步伐,已露出學武之人的氣度來。

是了,這個鐘顏,再不是當年會摟著他的胳膊要糖吃的痴娃兒,再也不是會埋在他的懷里大哭的阿顏。他本該……為她高興才是……

他仰天一嘆,嘆息無聲,只吐出胸中一口悶氣,卻吐不盡心中那盈盈慢慢的憋屈。

雪羽簌簌,自枝頭落下,灑在他的面上,未幾便凝成水珠落下。而就在那不遠之處,鐘顏的車隊,已漸漸行近。雪停駐在她的斗篷上,她卻不撢,只是任由它落了滿身。她的步子漸漸緩了下來,終于,她停了腳步,抬眼眺望遠方。站在她身側的差役,扭頭詢問,她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不知她是否想起了年幼所居的雪原,是否也想起了他與她之間的諾言……

思及此處,伍瑞之只覺胸中氣動,緩緩閉緊了雙眼。這一眼,已瞧出這些年來,她過得不錯——這,已是足夠。

伍瑞之勒令自己不去多想,他打定了主意,只是護她走過這一段埋伏之地,從今往後,便再也不去尋她的蹤影。

做出如此決定,他深吸一口氣,望向那漸漸駛近的車隊,又居高臨下地掃視了一圈此處地形。古道一邊是他所在的杉林,另一邊原本是黃土砂石,如今已盡數被白雪覆蓋。

伍瑞之斂起眉頭,暗自思忖,以常理推測,杉林之內該是埋伏的最佳之處,一來地勢較高,二來又有杉樹可以遮蔽,三來常人往往不曾料到高處。可他先前已打探過四周,並無匪徒的蹤跡。憑他曾為「盜中君」的修為,論起隱藏埋伏,他若稱二,無人敢稱第一。那些匪類想要瞞過他的雙眼,斷無可能。

不在杉林之中,想必是因那些江湖客輕功修為尚未夠班,是以無法隱于高枝之處。既然他們無法從高處下手,那麼,莫非是藏身于雪下?

伍瑞之挑了挑眉,暗道︰這大雪之地,別說是人影,便是一點污跡,也瞧得清清楚楚,半分藏不住事兒。但這雪下,卻是最易藏身之處。想不到這群家伙功夫雖不怎麼樣,但懂得這一手,倒也還不算太蠢。

伍瑞之掃視茫茫積雪,隨即緊盯鐘顏一行車馬,暗中戒備,靜觀其變。

風聲過耳,吹動鐘顏的衣袍,一點落雪被拂至她的面上,臉頰頓時一涼。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她沒來由地心頭一顫,停下步子。

她仰面向天,灰蒙蒙的天幕之中,雪羽簌簌而落,輕輕落在她的面上,不過片刻的工夫,便融成了一滴水珠,緩緩滑落。

[是下雨了嗎?

嗯……不下了。]

耳邊忽地響起了昔日之言,鐘顏抬手,拂去了臉上那一滴水珠,復又垂首,牽扯了嘴角。騙子。

當很久之後,她終于懂得了什麼叫做「男兒有淚不輕彈」之時,她才明白,當日那一滴「落雨」究竟是什麼?她才明白,為何他緊緊將她攬在懷里,不讓她扭過頭。

什麼「勾手蓋印」,什麼承諾約定,全是騙人的。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拋下她,卻讓她做了一場美夢。夢中的她得他承諾,以為可以拋開所有不開心的事情,與他重回雪原,從此再也不提什麼生死恩怨。

然而,夢醒之刻,卻再無約定之人,面對她的,只有濮陽家的命債。

那時的她,只以為瑞之不要她了,又見了面色不善的濮陽謹,忍不住大哭。然而,她未曾想到,濮陽謹非但未曾再提起那二十多條性命,還請了夫子教她讀書與事理,並將他的武功傾囊相授,成為了她的師父。

有一日,她忍不住問出聲,問他為何這麼做。畢竟,濮陽謹能原諒阿爹已是難事,又為何會對她這麼好?

「我答應了一個人,以我濮陽家的百年基業作擔保,承擔照顧你的責任。」

那日,濮陽謹的回答,她永生不忘。她猜得到師父口中的那個人是誰。她再不會因想到被瑞之丟下之事而哭鬧,只因她明白,自己從未被丟下。

她開始努力學武,比別人努力百倍、千倍,因為她知道,自己要追回失去的十年,就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才行。待到她學武稍有所成,便四處緝拿盜賊匪類。一為報濮陽家的教導之恩,二為尋那個人,尋找那個言而無信之人……

她垂了眼,望向右手的小指。依稀還能回想起當日勾手蓋印的模樣,想起他們之間的承諾,想起她傻乎乎地說出一句「瑞之不許黃牛」。

「騙人,」望向自己勾起的小指,她低聲嘆了一句,「黃牛。」

走在她邊上的衙役,隱隱約約听得一句,偏頭疑惑地望她,「啊?鐘姑娘,你說什麼?要牛?」

鐘顏收回游走的神志,望他淡淡笑了笑,搖首道︰「無。」

說罷,她將手收回袖中,再不多想,大步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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