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為賊 第四章 舊夢(1)
作者︰賴刁刁

初識那人之時,是在北方雪原。為采一味藥草,他尋至極寒之地,不顧山勢險峻,順著峭壁向山上行進。忽然,一陣寒風狂嘯,卷著漫天的雪片,迷了他的眼。他身形不穩,眼看著便要栽下山去——

就在此時,一人拉住了他的手。

男人厚實的手掌,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抬起眼,見到的,是一張方正剛毅的臉,帶著豪邁的笑容。

這便是杜伯欽與鐘子野的初遇。

他記得,那人救了他不算,還順手替他摘下了他所需要的藥草。見他凍得厲害,那人又自腰間掏出酒嗉子,遞給他。他伸手接過,昂首飲下。在那數九寒冬里,酒液也被這北風吹得冰寒。可一口下肚之後,辛辣的滋味燒至肚月復之間,帶來了濃濃的暖意。

于是,就在這峻嶺峭壁之間,在這大雪紛飛之時,一株藥,一壺酒,促成了一段過命的交情。

山中夜寒,鐘子野邀他留宿。杜伯欽隨著這位新結交的友人,回到他的住處,便見到當時只有三歲的小鐘顏,裹著厚厚的小棉襖,在炕上爬來爬去。

比起屋外的冰天雪地,屋內卻甚是暖和。鐘子野將鐘顏哄得睡了,然後自爐上取下一只烘了許久的地瓜,又將酒壺放在了爐上溫著。于是乎,就著稱不上「美味」卻烤得香甜的山芋,再加上一壇熱酒,二人暢快痛飲,一聊竟是整夜。古人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誠不欺他。

一夜暢談,讓二人將彼此引為知己。在那之後,杜伯欽每年都會帶上一壇好酒,去那漫山冰雪不化的寒地,與摯友暢飲一番,道不盡的天下奇事,說不完的快意江湖。

白駒過隙,光陰似箭,似是一回首的工夫,便又是好幾個年頭。眼看著鐘顏漸漸長大,杜伯欽便向友人勸說道︰「鐘兄,長居這苦寒之地,並非長久之計。這里人跡罕至,整年也不見得見到半個人影,將來阿顏長大,你便讓她在此孑然一身?」

鐘子野聞言苦笑道︰「伯欽,你有所不知,當年我是為避仇家,才帶著內子前來山中隱居。住得久了,便也喜歡這與世無爭的日子,不願再去蹚‘江湖’那一攤渾水了。」

杜伯欽微微搖首,「這里的確是與世無爭,卻並非世外桃源。若是換作你我,在此終老一生,也是甘願。但阿顏還小,她的路還長得很,你忍心將她鎖在身邊,就這樣孤身山林之間?」

說到此處,將鐘子野面露猶豫,杜伯欽又輕聲勸道︰「我知你也是為她著想,不想讓她沾染江湖上的亂事。只是,獨局于此絕非長久之計。嫂夫人走得早,阿顏從小沒了娘,對于女孩兒家的事知之甚少。阿顏她,總是要見見人的。」

鐘子野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那,伯欽,依你之見,我又該帶她去哪里?」

听他這句,便已知他改了主意。瞥了一眼坐在他們身邊、正晃悠著兩只小腳的阿顏,杜伯欽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引來小家伙「阿叔壞」的不滿抱怨。他笑了笑,轉而望向鐘子野,道︰「去江南。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小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此遠離江湖是非。」

想了想,杜伯欽又道︰「至于鐘兄你的仇家,我有辦法可解決。你可听說過濮陽世家?」

鐘子野雖遠離是非已久,但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他挑眉道︰「你是說,那個制衡武林與朝廷、身為正道之首的忠義王府濮陽世家?」

「沒錯,」杜伯欽頷首道,「我與濮陽家有些交情,若有他們作保,相信杜兄你那樁陳年舊案,可就此解決。」

這一句,他說得信心滿滿。可在事後的許多年,杜伯欽卻是追悔莫及,只恨不能回到當年,將那個多嘴多舌的他扼殺了才好。

如若當年,他不曾勸他們離開雪原,會是怎樣?

如若當年,他不曾勸他們移居江南,又會是怎樣?

如若當年,他與鐘子野並未相識,是否一切便會有所不同?

這些問題在他的腦中徘徊不絕,十年之間,幾乎讓他想了每一個日日夜夜。

然而,在當年,在那冰雪覆蓋的山巔上,在那爐火溫暖的小屋里,他卻只是一個看不見後事、又自以為是的蠢人。

在杜伯欽的指引下,鐘子野帶著幼女鐘顏,與他一齊來到了江南水鄉。

那個在山上活蹦亂跳、一天到晚纏著鐘子野要學劍招的小鐘顏,剛一下山之時,竟是嚇得見人就躲,直往她阿爹身後鑽。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嚇得連話也不敢說,直到後來,她才慢慢習慣這江南古鎮的繁華與熱鬧,開始嚷著「阿爹、阿爹」,要鐘子野帶著她去逛燈會。

那段日子,也是杜伯欽最為開懷的日子。他帶著鐘家父女一路南行,見證了鐘顏初入世俗的歡笑,也見證了鐘子野重返塵世的欣然。

再後來,杜伯欽帶著鐘子野父女倆拜訪濮陽家。身為武林中排得上名號的醫者,杜伯欽與濮陽家有著不小的交情,也曾協助正道破過幾樁大案。一見是他引薦,濮陽世家的當家之人——忠義王濮陽政,賣他幾分薄面,當下表明願幫鐘子野與他的仇家從中調停,想法兒調解這段恩怨。

事情至此,似皆是順利。然而,就在他與鐘子野都以為,能夠就此化解怨仇、從今往後大隱隱于市、便在這江南古鎮中陪著鐘顏漸漸長大、平平淡淡地終老一生的時候,一切美好的構想,卻在瞬間破滅——

那日,在濮陽家,鐘子野喝了一口招待的熱茶,不過須臾,忽露出痛苦神色,重重倒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爆裂,透過微黑的皮膚,一根一根皆在涌動。杜伯欽見之大驚,慌忙替他把脈,才知他竟是中了劇毒。

就在杜伯欽焦急萬分,並施展醫術為友人救治之時,原本歪倒在地的鐘子野,忽縱身躍起,直沖濮陽政一掌擊去!

他武功本就不弱,而這一招,更使出了搏命的力氣!

那濮陽政原本正擔心客人的傷勢,哪里想到經此大變?!待到他反應之時,鐘子野那含著雷霆之力的一掌,已重重擊上他的心門,擊得他跌了出去,撞在正堂牆壁之上,復又跌落地面,當即沒了氣!

這等劇變,讓在場眾人皆是震驚!頓時,堂上僕人大聲驚叫,數十名護衛沖入廳中。鐘子野竟似失了心智,奪過護衛手中長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當即又斬殺了數人!

終此一生,他絕不會忘記那一刻。廳中血流成河,慘叫聲不絕于耳。鐘子野已然殺紅了眼,招招式式,下手極是狠毒。他似是要與人同歸于盡似的,竟也不顧自身的傷勢,只知殺,殺,殺!

杜伯欽慌忙出招,想上前將友人攔住!可他的武功修為,本就比不上鐘子野,此時更是難以招架。友人一劍劈來,他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了。他剛險險避過,就被鐘子野一腳踹飛,直直撞破大堂的木窗,飛出了正堂。

那一刻,腥風血雨,橫尸遍地。竟有好些尸身是被橫劈而亡,拼湊不到一起的。他只以為自己身在無間煉獄,絕不相信造成這一切的,竟是自己此生的摯友!

杜伯欽掙扎著起身。他看見廳內的鐘子野,神志已失,狂性大發,已然化身為修羅惡鬼。被他斬殺的護衛,橫尸堂上。而小鐘顏,就躲在椅子背後,全身顫抖不已。

她親眼看見自己的阿爹殺人如麻,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跌坐在地,連哭喊都已不知道,只是瞪大了眼,盯著那個像是阿爹又不似是阿爹的人,顫抖個不停。而鐘子野,在掃視了一地橫尸之後,終于看見了鐘顏的存在。

沒有往日那慈父的眼神,此時的鐘子野,青筋暴凸,滿面猙獰,似乎眼前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女,而是有著生死血仇的仇敵一般。他一步步地向鐘顏走過去,一把扼住她的頸項,將小小的她提了起來,收緊了五指。

鐘顏用那雙小小的手,抓住鐘子野的手指頭,卻怎麼也掰不開。眼見鐘顏面色發白,杜伯欽無法可想,掏出腰間軟劍,再度向鐘子野沖了過去!

杜伯欽所使,亦是搏命的招數!他只知,決不能讓友人得手!絕不能讓他殺死鐘顏!他的腦中已再容不得什麼計策什麼謀略,他只知,拼了這條性命,也定要阻止鐘子野!

見他出了狠招,鐘子野丟下鐘顏,與杜伯欽纏斗起來!杜伯欽早已做好了同歸于盡的準備,雖是修為不如對方,但那搏命的斗法,也讓鐘子野無法輕易佔上風。

就在二人斗得正酣之時,那一頭,被鐘子野拋下的鐘顏,似是終于回了神,又驚又恐,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這一刻,正是二人拼死相斗之時。幼女哭喊「阿爹」,剎那間,鐘子野微一失神!而就此電光石火之間,杜伯欽劍招已至!見友人停招,杜伯欽想要撤劍,卻哪里來得及?!

長劍當下刺入鐘子野的心髒,穿胸而過。

冷風停,劍招止。

一滴熱血順著長劍滑落,跌落在地,滲入土中。

那一瞬,在杜伯欽眼中,卻漫長得猶如亙古至今。他親眼看著友人慢慢倒下,重重地跌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之後,便是靜默。天地之間,再無一絲聲息。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是在夢魘之中,一個宛若修羅鬼獄一般的可怖噩夢。他很想趕快醒來,可空中彌漫的血腥味,卻縈繞不去,似是化作了數以千計的鬼爪,纏住了他的手足,將他狠狠拖住,讓他滯留在這可怕的夢境之中。

比這更可怕的是,他明白,這並非夢境。

陳年舊事,縱使已經隔了十余載,如今說出,仍是讓杜伯欽心中暗暗鈍痛。而站在他對面的疾風,更是听得睜大了眼,震驚不已。

夜風微涼,拂面而過。明明是草葉與泥土的清新之味,可杜伯欽卻似乎聞見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眼前,又浮上了血霧彌漫,一如十年前那個讓他永不忘卻的日子,一如這十年來一直徘徊在他夢中、揮之不去的慘劇。

杜伯欽垂首,沉默良久,方才沉沉嘆出一聲,繼續說下去︰「……之後,濮陽家的長子聞訊趕來,要為父報仇,取我性命。我自知責無旁貸,畢竟,當日引薦鐘子野進入濮陽府上的,是我。」

听至此處,疾風忍不住插口道︰「難怪當日遇見我之時,你說我是被派來殺你的。原來你的仇家是濮陽世家,的確是大有來頭。可是,若濮陽家當真要報仇,為何又會容你留到現在?」

杜伯欽苦笑道︰「我雖知是自己惹禍,就算當真一命償還,也是合該。只是,當年阿顏尚且年幼,我怎能放她一個小女娃孤苦無依?所以,我以項上人頭和我行醫多年的招牌作為擔保,向濮陽家承諾,三日內安頓好鐘顏,給她找一個棲身之所。三日之後,我自會提頭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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