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簾繡宮深 第八章 花事猶未了(2)
作者︰未稚

少女頗為滿意地將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愛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惡了啊。你以後,也要記得要對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難得溫柔的笑意,正要轉身離開時,忽然覺得頭皮一痛——夢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頭發!

「畢太醫在尋什麼?」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談聲遠遠傳來。少女神色一緊,同時指尖飛速一點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奪回了自己的頭發,「哼。」她留下一聲賭氣的輕哼,並在瞬間消失了身影。

微風又起,白宮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龍膽草蓬蓬擠擠跳躍著最熱烈的舞步,或許它們早已忘卻了,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傷懷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舊在酣睡,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已在不經意間錯過了一段最美麗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宮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卻無人垂憐,郁郁寡歡。

那一年,她十三,娘親去世,悲極心死,便固執地想要拋卻凡塵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夢時守住了最無瑕的溫暖,卻不知給的人其實是她;那一年,她本專心于絕塵修煉,卻被一個聲音喚回了凡塵,竟也同樣忘得徹底,那個人便是他……

「太後,太後……」

鸞合殿內,司歆憂急的聲音透過紗帳傳來,驚了鸞姬太後錯綜迷離的夢魘。吃力地睜開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魚肚白,欞上清露貧如洗。

「我方才……」脂硯疲倦地從床上坐起,「我方才竟夢見……」想要說什麼卻又吃痛地按住額心,仿佛是有什麼名叫「忘憂」的蠱正在嚙噬著她的神經,將原本快要鮮明的東西重新麻醉成蒼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氣,拿來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後夢見什麼了?」

脂硯怔忡地望著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後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忘了。」那許許多多一瞬即逝的畫面,是用濃彩渲染出的顏色——究竟是那場紅妝盛華的喜宴,那個提燈憨笑的宮女,還是那個醉地而臥的少年?她竟,統統忘得徹底了啊……

思緒繞了千千結,胸口也無端地悶得慌,像是某種本不該有的欲念被關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出來。脂硯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來了。」

是時,宮苑偏里,還是從前那溫泉密林之處,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獨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隱入了山麓深處,晨曦猶在半醒半夢之中,身後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負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極淡,更仿佛他整個人都是淡到極致的,任何贅余的聲響都驚擾不及他。

「嗯哼。朕猜,蕭先生應是在感懷故人吧?」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略顯突兀地介入了這道風景,是皇帝一貫輕漫的語調,三分恣意,卻有七分慵懶。

蕭燭卿聞言轉身,正要叩首施禮,卻被對方揮袖免去,「反正這里只有我們兩個,那些禮數就免了吧。」夙嬰笑得頗為放縱,而後一攬衣擺,就這麼閑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塊青石——縱然身貌不似從前,他貪懶縱歡的性子卻依舊未變。

蕭燭卿便站在原地,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蓮華般絕美的側臉。便見他單手後撐,像是專心賞月般地微仰著頸,衣襟半敞露出細致的鎖骨,更襯得他的頸部的線條極美——盡散的長發也由頸項滑至身後蜷伏,全然不成儀態竟還撩人到了極致。

仿佛是看得太過專注,不妨那修長的眉目斜斜投來一瞥,調笑道︰「怎麼,如今是連蕭先生也不習慣朕這副容貌了?」那語氣竟是曖昧得很,「唉,朕好生傷心呢。」

「微臣不敢。」蕭燭卿微微頷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亂。心下卻未置否辭,畢竟教了他兩年的書,看慣了他原先那副玲瓏的少年容貌,也听慣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說著輕佻的話,便可以置若罔聞。而如今他換了另一張臉卻還要說著同樣動人的話,難免會有些不適應。

便如同脂硯,七年的相處,亦是朝夕相對的守候了罷,難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嬰不以為然地揚起眉,「若朕沒猜錯,蕭先生應是第二個——發現朕其實是在裝昏庸的人吧?」而第一個,便是七弟玄遲——所以這十幾年來他處心積慮,甚至是與畢則禮共布了一個「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來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處自己並不知道,只是確信了一點——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並不是他,他還活著。

蕭燭卿莞爾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當時陛下為何想來試微臣的武功。」

「哈……」夙嬰忍不住大笑出聲,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風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當時還真想拜你為師,從你那學些武功過來的?」他以手作枕往後仰躺下來,語氣喃喃,似還有著許多年前便落澱下的頹然,「朕若會些武功,或許與她的較勁會更有趣些吧……」

蕭燭卿眉頭一皺,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卻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嬰挑眉反問。

蕭燭卿沒有答話,手指卻已不自覺地蜷緊。明明早已習慣了將自己置身事外,怎知听到這樣的話後還是會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蕭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夙嬰諷刺地輕哼一聲,氣惱的不是他們的聯手欺騙,卻是被心上的人兒再三忽視的不甘——連蕭燭卿都看得出來他的偽裝,也曾問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樣善意的,溫暖的話。偏她卻沒有!從來都沒有!

想這個自負的姑娘許多時候真是惱人得要命吶!或許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說,「脂硯你還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了」,恐怕她也只會不以為然地笑笑說「假的吧。我的易容術豈會出錯?我的演戲功夫更是無懈可擊呢」。真是越想越窩心!

「她,確實有些自負……」蕭燭卿垂了眼簾道。

听他這樣說,夙嬰反而笑了起來。笑容斂了恣縱的媚意便落得很淡靜,一如他眼底那份來不及說出口的柔情,「脂硯,是很善良,也很戀家的吧……或許她並不怕死——但她有家人,是她最珍視的人啊——她無時不刻都記著那份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去回報,又怎會舍得讓他們被自己牽連?」

他的語氣很平靜,這樣輕柔地說著這樣貼心的話,里面是滿滿的心疼之意,「欺君之罪,株連九族。朕怎麼可以讓她以後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中過下去?」他搖頭,似乎只要想起了那一幕都會覺得惶恐難安,「所以朕一輩子都不會說破。即便她不願入宮為後,即便——」他往蕭燭卿看去一眼,「她選擇你。」

蕭燭卿的身體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後,竟輕輕笑出聲來,「陛下可知,七年前,她隨父來采池居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卻將話題岔到了不著邊際的地方。

而不等對方詢問,便又接著道︰「她問我︰‘我何時才會成仙?何時才能超月兌凡塵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他頓了頓,略微加重語氣,「並不是……玩笑話。」

夙嬰微微皺起眉,語氣里不免有些挫敗︰「她就那麼想成仙?」當個擁有七情六欲,可以盡享歡愛的凡人不好麼?如他自己——便是最貪戀紅塵,最眷戀情愛的大俗人呵!

「其實——」蕭燭卿斂眸微嘆,聲音輕淺到像只說給自己听的,「正是因為永遠都超月兌不了,才會說著那樣荒唐的,自欺欺人的話來麻痹自己吧……」與他自己如出一轍呵!他在采池居休養生息了這麼些年,終究還是——超月兌不出一個「情」字……

聞言,夙嬰低眉沉默下來,微凝的眼神分明是在思考著許多從前未曾涉及的問題。漸漸地,有一種會心的,也曼妙的笑意從他眼底流溢而出,像繁花滿枝椏的古藤樹,起起落落間開盡春夏的旖旎。是啊,他怎麼忘了——脂硯其實,也是個超月兌不了的凡人吧?所以她會喜,會怒,會急,會悲。甚至會,因此而走火入魔……

他眯起眼楮望天,眸光卻因思索得太深入而逐漸變得幽冷。既然都是凡人——脂硯,又會選擇誰?

「朕會問她。」忽然像是下定了最後的決心般站起來,輕吐一口氣,皇帝眼里的笑意竟是出奇的澄明,「放心,朕只問她一次。她若不肯,朕絕不會強求。」

是的,他是皇帝,或許可以強求一切。但對于心愛的女子——他不願,更不舍得。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漸漸亮堂了起來,溫泉水巧騙了流光投在對面的青石上影影綽綽,倏忽又隱去了光華。草木間的霧氣皆被日色蒸融了去,隱約可以看清地上鋪著的是五彩的奇石,石縫里開著的蘭草也統統被染成了色彩斑斕。

如同某種堅定著的信念,也終于綻放開最荼靡盛烈的花。今夏,花事猶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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