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水泠情 第三章 少年的未來妻子
作者︰霜降

絕情莊的氣氛有些詭異。

那幾個被主子帶上山服侍的小廝皆無心手中的活,一邊胡亂掃動院中塵土,一邊向某個方向探頭探腦。

日已上三竿,按理說昨日送禮來的人都該走盡了,可仍有幾個騎在馬上流連不去,更有膽大或說不怕死者,干脆立在正中大屋的窗外听起了壁角。

屋內聚齊了十幾名弟子,黑衣老者坐于太師椅上,楊九重臉色發白地立于下首,一干人的目光皆集中在正中挺直背脊而立的少年以及剛扎好頭部傷口、面色煞白的小女孩身上。

絕情老魔生性好排場,但懶理事,莊中多數事務都交于家世最好的大弟子去管。他的大弟子面皮白淨,武功卻差勁,此刻正搖頭晃腦地訴說經過︰「……我起得早,差小廝去澗邊汲水,他卻帶回一件衣服,說是勾在澗邊石上的。我一看,莊里只有十四師弟穿這種衣服……」說到這里他一頓,朝周圍弟子笑笑,其他人也心照不宣地竊笑起來。

「于是我便去了柴房一趟,果不見十四師弟睡在里頭,我想他斷不至于掉入澗中,大概又四處亂跑想躲過活兒了,于是我決定待他回來罰他劈一天柴。誰知等送禮的人都起來後,這人,」他朝楊九重點點下巴,「卻叫了起來,說他女兒不見了。雖然人是他帶來的,丟了也是他的事,但我怕小女孩不識好歹,跑到了莊里哪個重要的地方去,所以把師弟們都叫起來全莊上下找人。十多人遍尋未果,還是師父高明,一听我說完事情始末,見到水邊這件衣服,不出片刻便把這兩人帶回來了。」他朝黑衣老者深深作個揖,以示心悅誠服至極。

老者干枯的臉上露出微微笑意,他說︰「你若將這拍馬屁的本事用在練功上,今日必已不同凡響。」

「多謝師父稱贊。」那大弟子竟也面不改色地受了這句話,「不過,弟子仍是好奇師父究竟是在哪找到他們的?」

黑衣老者一哂,不答反轉向少年道︰「你既找到那里,見著那東西了?」

「見到了。」少年面無表情。

「很好,」老者臉上浮起個古怪笑容,「那具骷髏便是我師父,受了我一掌死的。」

此言一出,座下弟子皆面露古怪,楊九重等別派人士更是震驚,江湖人把弒師定為大罪,他們雖知絕情老魔名聲惡極,卻沒想到他會將這等事情稀松平常地說出來。

「不僅是我師父,那些碎骨頭里還有我師父的師父、師祖的師父,同樣死在他們弟子手里。哪天你們當中有人能將我殺了,也可把我丟在那里頭。」

座下弟子你看我,我看你,尷尬地笑幾聲。

絕情老魔看他人表情,又說︰「自然,你們會想我既說出此話,就必不會傾囊相授,總要留一手防身。畢竟師徒相殘雖是這一門的傳承,可沒有誰願意死的那個是自己。我那時也以為我師父藏私,他倒也看出我心思,于是告訴我師門幾代來便流傳一種說法,說是某代師祖將絕情掌最後幾式藏在山中某處,只是找不找得到卻要看個人造化。」

「後來我果真找到他說的秘洞,可搜遍洞中各處都尋不到傳說中的掌譜。」他又看一眼座下弟子,「你們定又想那我是如何打敗我師父的?答案是,我確實無法打敗他。」

他繼續悠悠道︰「可他畢竟會老,老了便不如從前。二十年後,我終于逮到他的疏忽,一招把他殺了。我將他的尸骨扔在洞中,也算報我這些年來被他愚弄之憤吧。不過,如今我卻不敢肯定他是在愚弄我了,所以你們入門之時,我便告訴你們有這樣一個所在,找不找得到自然也看你們造化。可依我瞧來,你們大多只尋了幾天便放棄了,只有一人至今不忘,倒是很想殺我呀!」

一干弟子皆看向少年。

突地「撲通」一聲,少年旁邊的小女孩驀然跪了下來,眾人的目光便又移到她身上,只听她結結巴巴道︰「不,不是,哥哥並沒有在找什麼洞,是我不小心墜水,他為救我才誤打誤撞卷、卷了進去……」

少年霍地扭頭看她。

女孩一頭長發披散遮蓋住低垂的側臉,只余半星睫毛在發沿微微顫動,旁人看不見,他卻清清楚楚地將她支于地上不安地扭住衣擺的手納在眼中。

她在說慌,她明明能猜到自己深夜在那林中便是為找出秘洞,卻還替他遮掩,她難道就不怕死嗎?

少年心里想著,突覺熱血上涌,不由大聲道︰「要你多管閑事!小爺就是要找出秘洞,學那最後幾式來著!我想殺誰,莊中人人都知!」

當阿沁跪下來之時,楊九重臉都白了,此時听少年這一說才微松口氣,心想︰這小子倒還不壞,說的話雖不中听卻是向著我家阿沁的。

絕情老魔不感興趣地揮手,「你們是如何找到那洞的與我何干?只是……」他眼皮一抬,懶懶轉向楊九重,「蛟龍幫是嗎?」

楊九重心一突,忙低頭抱拳,話卻答不出來,只涔涔流了一背的冷汗。

「蛟龍幫倒也還規矩,該送的東西樣樣不少,只是……你既是走江湖的,難道沒有告誡過自家女兒少在別的幫派地頭上亂闖,否則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嗎?」

「是……是我管教不嚴……我願代女兒受罰!」楊九重咬牙道。

「我罰你做什麼?痛在她身上,她才會記得教訓。念在她以後要嫁人,頸上部位不動,留下哪兒你看著辦吧。」絕情老魔怪笑一聲,「我自己的弟子要找秘笈殺我是我門中的事,不相干的人也敢闖進秘洞?若是給她撈了什麼好東西怎辦?」

「誰說她是不相干的人!」少年突地道。

「哦?」絕情老魔微詫,楊九重也滿頭大汗地抬起臉,盼他能說出什麼話來救阿沁一命。

「她、她……」少年漲紅了臉半晌,一咬牙,「她是我看上的人,日後要討來做老婆的!」這話說得粗鄙至極,他自己都覺臉上火辣,心下已唾罵不下萬次︰呸呸呸!死丫頭,害小爺丟臉丟到了姥姥家,日後瞧我怎樣整你!

一干弟子聞言嘩然,照少年的話若他日後真娶了這小女孩,她便算半個師門中人,自然就不是「不相干的人了」!不過……

他們瞧瞧跪在地上的女孩,除卻一頭長發還像點樣,那張臉一看便覺短命,左頰上竟還有星星點點不知所然的青斑。再瞧那那骨架……她究竟有幾歲?七歲?還是八歲?

「噗!」不知哪個弟子先噴笑出聲。

一干人全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調侃︰「我還道有這癖好的是……原來,十四師弟才是真好這個呀!」

說話的正是在莊門開阿沁玩笑的兩個弟子,又有幾人笑得極為猥褻。

「沒辦法,人家也到這年紀了嘛,又不似我們能下山,難免饑不擇食。」

「我說他怎麼光著上身呢,原來……嘿嘿!」

嘲笑歸嘲笑,倒沒有人真信少年會看上一個只認識一日的丑丫頭,更別提娶她了。少年也知這說法牽強,但他更知絕情老魔行事不按常理,只要他覺有趣阿沁便有保全身的機會。

他不理周圍嘲笑聲,只定定看座上老者。

黑衣老者望他半晌,忽地意味深長地一笑,「看來,這丫頭對你倒還有些特別……我記得,你父親留有一個蛇鐲在你身上吧?」

少年心一緊,預感他接下說的不是好話。

「慕容無間當初人稱神算子,武功不怎樣,手卻巧得很。據說他因緣巧合得了一條少見的天山怪蛇,那蛇通體雪白,死後僵化如玉,他便將蛇身制成手鐲,蛇牙做了匙子,手鐲戴上便不能取下,唯有那牙匙可開。後來他將這鐲送予武林中有名的美人,也就是他夫人作為定情物,這鐲子便跟著出了名。他夫人死後,蛇鐲物歸原主,」他看著少年,「如今他也被我殺了,你掛在頸上的便是那物事吧?」

眾人齊看向少年頸間。

他的單衣被阿沁落在澗邊,自洞中出來後也沒人給他件衣服,赤果的頸間用布縫住的圓物一覽無遺。

絕情老魔說︰「你既說要娶這女孩,便把蛇鐲給她戴了,牙匙你自留著,瞧日後你能否下山找她。若能自是好極,若你下不了山,或是找不著她,你爹唯一的遺物便就在你手上沒了。」

少年不說話。

老者又嘿嘿笑,「若你舍不得,留她一手一腳便是了。」

少年看向阿沁,也不知她听懂這話沒,只是跪著沒半點動作,也看不清臉上神情。

他突地伸手將頸上圓環扯了下來。

單膝在長發垂地的女孩身前蹲下,他附到她耳邊狠狠道︰「你給小爺小心保管著,若弄花一點,日後我絕不饒你!」說著,牙匙開合,裹在蛇鐲上的布片也不除就將它套在了女孩細瘦的腕上。

這鐲子奇異之處就在于由蛇身所制,材質似玉卻能隨佩戴之人手腕粗細變化,一直咬膚不放。

隨著鐲子輕嗒一聲,阿沁略顯驚慌地掀睫看他一眼,露出兩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少年心中閃過異樣,隨即將掛著牙匙的細繩照原樣在頸後打個結,站起睥視座上老者,那意思便是——怎樣,這下可還有話說?

老者微微一笑,「蛟龍幫的,帶你女兒走吧,日後別再來了。」

楊九重忙抱拳,急急扶起阿沁,恨不能一步就離了這龍潭虎穴。

少年也跟上去,大弟子見狀剛想阻止,座上老者擺擺手,「放心,他不會下山的。」說著提高了聲音,「慢著,我還有一話問你。」

少年停步,卻不回頭。

「你在那洞中可找到什麼東西了?」

阿沁微不可察地頓住,腦中模模糊糊地閃過少年將什麼塞進腰帶的印象,耳邊便听到他平聲回答︰「沒有。」

「如此,看來你只有等我老朽了。」絕情老魔長笑一聲,放他們離去。

楊九重牽著女兒踏出廳門,睨見在窗外看熱鬧的人中竟也有死對頭王三,心下不由暗啐︰女乃女乃的,這小子又有得說了!

敝只怪自己沒考慮便帶女兒來這鬼地方,如今能保得全身已是萬幸。思來想去,又有些怨撇下女兒負氣回娘家的妻子,若不是時間吃緊,他也不會貿然帶阿沁上山,只望她沒嚇著就好。

他垂頭喪氣地來到停放馬車處,回頭一看,那少年還跟著呢。他不由停下步,心想︰難道這就是我日後的女婿?

雖是出言救了他們,但在那魔頭身邊待久了人品怕好不到哪去,相貌倒是可取,可那雙黑多于白似獸眼般的眸子怎麼看都顯凶煞。況且,他未免俊得過分了吧?竟比他這丈人還搶眼,不像話!

再看看女兒,倒是一如往常安靜乖巧不多話,只是低垂的眼竟也有意無意飄向那頭。楊九重心中頗不是滋味,便像成了多余的人。

于是放開女兒,咳一聲,「我去牽馬。」語氣中滿是女大不中留的悲壯。

空地上便只剩下兩人。少年明明有話要對阿沁說,此刻見她安安靜靜垂了眼,突又不知如何開口了。他東瞟瞟,西看看,突地發怒,女乃女乃的,小爺在尷尬什麼?

怒氣一來,又看阿沁不順眼。都是這丑丫頭害的,七八歲小表學人家做什麼羞狀,當小爺真看上她了嗎?

他咳一聲,大聲道︰「臭丫頭,小爺被你扯下水時便在心里發了誓!」

阿沁抬眼疑惑看他。

「我發誓,上來後定要讓你洗上一年份的髒衣!」少年指住她鼻尖,「所以你別妄想我會找不著你,記住了,小爺的名字是慕容談!」至于那所謂的「定情物」,因為太尷尬就不說了,反正他記在心里就是。

楊九重的馬車就在這時不合宜地插來,阿沁看少年一眼,握住阿爹伸來的大掌上了馬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她突地淺淺一笑,當了對少年那宣言的回應。

也是告別。

少年目送馬車載著女孩駛出莊門,漸行漸遠,終于看不見。他抬頭望望秋初晴朗的碧空,忽覺心上空蕩蕩的。

自然了,胸前少了一樣東西嘛。他握住衣襟里僅存的牙匙若有所失地想。

指尖觸到腰間那張羊皮紙,總有一日要下山的決心便更加定了。

然後他突然想到,說起來,他好像還不知那丫頭全名叫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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