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下卷 第一章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2)
作者︰賈童

轎子拐了一個彎,乍見雅安殿外的池塘邊立著一個人影,听見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那人回過身來,精巧臉廓半隱于鉤邊白狐裘下,懷里抱著一只大鳥,看起來已經凍僵。

火盆很快升了起來,暖茶也送到桌上。

「想不到你會救一只飛禽。」江鶦捧著茶碗,想起當日他倒吊家中鴛鴦來玩的舉動,不由淡然一笑。

「我也奇怪它怎麼堅持到現在還沒死,這天冷得幾個時辰就能把池子凍起來。」

江琮看著桌上的茶卻不去拿,他戴著厚厚的皮子手套,上面是大雁羽毛上留下的雪化開後的痕跡,「它為什麼沒跟上雁群?它在京城徘徊很久了吧?」

「我……」

江鶦正要開口,一聲接一聲的嘶鳴從外面傳來,劇烈後是一片安靜,只有雪花從樹上簌簌往下落的聲音。

片刻後一個婢女走進來,臉上有掩不住的憾色,「啟稟娘娘,那只大雁死了。」

江鶦神色一黯,可是想想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算了,你們找個地方把它埋了吧。」

「它真的死了?」江鶦一怔,回頭看去,江琮望著外間,臉上一片恍然的迷茫,「早知道不救它了,苟延殘喘這麼久,結果卻一樣,听說凍死是最不痛苦的死法,可我居然延長了它的痛苦。」

「你怎麼會這麼想?」江鶦一陣詫異,突然失手將茶碗打翻在地。

瓷器摔碎的聲音把江琮的視線拉回身邊,只見江鶦攥緊了桌上鋪著的錦緞,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濡濕了鬢發。「你怎麼了?」江琮一下子慌亂地站起來,「來人,快來人!」忙亂之余他反應過來應該把江鶦抱到床上去,那些雪水的濕印留在手套上,讓他想起了前一刻還在懷中垂死掙扎過的大雁。

「御醫在哪里?御醫來了沒有?」江琮突然抓住靠近床畔的婢女。

對方嚇得連連點頭,「已經派人去傳了,世子留在這里不太好,請先去外面等一下吧。」

羅帳在面前合上,江琮跨出殿外,止不住地回頭望過去,那只死去的大雁正埋到一半就被丟下,所有人都轉而為皇後之事忙碌起來。

不一會兒兩名御醫匆匆趕到,都進入診治,一人詫異道︰「胎兒尚不足月,臨盆還早,怎會如此?」然後又問起飲食作息。

婢女們搜腸刮肚,一半人想另一半人答,說到昨晚冒著大雪深夜求見皇帝,道路濕滑轎子難免顛簸,而且還听見二人在屋里爭吵,兩名御醫一個吃驚,一個嘆氣。

江琮默不作聲地听完那些婢女的七嘴八舌,一股心火從胸中直直沖上腦門,就要控制不住,這時為首女官反應過來,「得快些去稟報皇上!」

走到外間卻被江琮攔住,「我去。你們留下照料皇後。告訴那兩個御醫,如果皇後有什麼閃失,我絕不饒他活命。」

密談剛剛結束,熙瑞送走了容王,身心都已疲憊不堪,卻奇怪的毫無睡意。想起昨夜那些荒唐行為,臉上一陣陣地發熱,懵然念及絕望深夜里江鶦那雙平靜無波的眼楮,一股暖意在心中奔流。他拿起折子,又緩緩放下,終于下決心去朝央殿,哪怕只是拉著她的手而已。

罷剛打定主意,就見江琮推開兩個內侍闖入,臉上被濃濃的怒氣籠罩,「你昨晚都做了些什麼?」

「我……朕做了什麼?」熙瑞詫異地抬起頭望著來到面前的江琮,被他居高臨下地逼視自己。

「什麼事值得姐姐深夜找你,你心里清楚。」皇帝幾個月來拈花惹草婬樂後宮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江鶦漠視丈夫荒婬行徑的做法多少讓江琮心有寬慰,卻也憋了不少怒氣,就是這樣無能的一個男子,卻擁有和她共枕的權利。

「江琮,你是不是剛去見過你姐姐?」熙瑞意識到什麼,神色驚亂起來,「鶦兒是不是出了事?」

江琮定定看著他臉上的惶然,緊張……心里突然窒悶。起碼,只有關心她這一點,是真的。

江琮慢慢松開揪著熙瑞衣領的手,後退一步。

「御醫說她快要生產,可是胎兒還不足月……」

熙瑞狂亂沖出,留下江琮一個人怔怔站在殿內,躑躅許久才循著來路走回去。

朝央殿還是和他離去前一樣忙亂,他從那些人焦急糾結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希望,心一點點沉下去,天又陰暗下來,飄起了碩大的雪片,卻沒有風。江琮看著那些雪花無聲輕盈地筆直落下,無所不至,越下越大,不一會兒居然掩埋了庭苑里那只埋到一半的大雁。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劇烈疼痛起來,一種生離死別的預感分割了身體和神志,這種揪心的痛楚他似乎已經經歷了好多次,卻始終無法麻木。每一次,都比上回更加稚心刺骨,淚水慢慢浸潤了眼楮,就在模糊扭曲的視線中,他忽然听到一聲嬰兒的啼哭,宛若陽光撕破烏雲,那樣清晰明朗。

無論是朝野內外的怨言,還是錦國大犯邊境的軍情,都無法消減聖皇初為人父的喜悅,一個近身服侍的宦官在喝醉之後說起他記憶猶新的一幕︰抱著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嬰孩,皇帝忽然淚流滿面,他不顧那身皇袍,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感謝上蒼。也許就是從那時起他忽然認清了一個事實,他身上背負的東西不多,卻重得失去不起,即使用多少人的性命來換也在所不惜。

據說錦國的艨艟緊接騎隊之後,已經出現在兩國交界的芙蓉江面上,戰況膠著,戰線不斷拉長,而長干城中的貴族卻在大擺筵席,從皇子降世一直慶賀到滿月再到百日,時光在夜夜笙歌中流逝。有醉生夢死的人,就有憂國憂民的忠義之士,一次次地冒死進諫,請求減少歡宴次數,擴充軍餉,聖皇只是壓下奏章,待積滿一批,便差專人全部送去攝政王府。

眾學士漸漸絕望,有些心灰意冷辭官離去,有些激憤難平,大罵朝政昏暗,沒過多久,這些人統統像他們遞上的奏折一樣石沉大海,音訊再無。

在那一個個彌漫著危機和流言的夜里,江鶦開始習慣了提一盞昏燈,穿過重重宮門,去為自己的丈夫添上寒衣。他沒有哪次不是愁眉深鎖,沒有哪次不是在她踏進門時急著撫平眉頭,笑顏迎對,江鶦目光掃過案頭那本攤開的金印奏折,御筆蘸了朱砂停在一旁,遲遲沒有落下。

「前方仗打得怎麼樣了?听說今天城里又多了一批逃難來的災民,你打算怎麼安置他們?」

「朕已傳令放糧賑濟。」熙瑞牽了她的手坐下,「玉書睡了嗎?」

「我出來時已經睡著了。」

「轉眼他都快周歲了,看來又得開始籌措慶典才是。」

江鶦無奈一笑,「玉書只是個嬰兒,何必為他破費,眼下戰亂頻起,又連逢災情,北方顆粒無收,還是百姓的死活要緊。」

熙瑞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慢慢地伸出手來抓住江鶦的手腕,模索到十指扣住,柔聲說︰「朕都听你的。」

江鶦察覺到他有一絲異樣,忙出聲問︰「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熙瑞沉吟良久,終于苦笑一下,「今天錦帝派使者送來了一份詔書。」

「錦帝的詔書?」

「他們打著清君的名義起兵,逼我退位給真正的聖皇太子。我若不答應,他們就會在一個月後將此事昭告天下。」

江鶦吃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半天才慢慢平靜,「他們憑什麼說他們手中那個才是真的皇太子?為何早不起兵晚不起兵,卻在這時大動干戈?這樣叫天下人怎麼信服他們的說辭?」

「阮皇後曾與錦國大貴族寧家交往甚密,你也知道朕對阮皇後的人一律采取撲殺,那些殘余的終于選擇投靠寧家,他們手上的證據當然也都跟了過去,錦帝是個謹慎的人,絕不輕易言兵,如今刀劍相向,看來必然已有充分的理由。」

江鶦沉默一陣,「那麼……攝政王怎麼說?」

熙瑞跟著沉默,兩人在安靜中抬起眼來凝視對方,熙瑞扣著她的手指在悄然無息中緊了幾分。

「皇叔當著群臣百官的面撕了詔書,處死使者,指斥對方擁戴的聖皇太子認賊作父,沒有資格繼承大統。」

「這麼看來,和談已然無用了。」江鶦淡淡一笑,「這仗必須打,而且你不能敗,若認輸,就只有死路一條。」

「可我的確不是真的,我怎麼能……」

江鶦的眼神忽然寒厲,猝不及防擊碎熙瑞的軟弱,「事到如今你已經不能再躲在父親背後,你要站出來證實自己,哪怕只是為了尊嚴。當初是錦國把你推入這個漩渦,這些人從沒有顧及你的死活,現在終于到了他們自食其果的時候。」

熙瑞在她清凜的目光中沉靜下來,身不由己地點點頭。

江鶦微微一笑,抖開手中寒衣,「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吧。」

「你別走,留下來陪我。」熙瑞祈求地看著她,雙手遲遲不願松開,「我不知道還能這樣擁著你多久,你別怪我任性貪心。」

「不會的。」江鶦眼眶一澀,抬手輕輕撫過他的雙鬢,「你我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居然都能夠相遇相守,這緣分就不會輕易消散。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只站在你的身邊看著你,我會盡我全力,那些想對你不利的人,我不會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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