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鉤，夜色正濃。

御書房里燈火通明，房中只有兩個人。

「六十七、六十八、六十九……」碧羅在心中默數著。好了，從半個時辰前她被召進宮到現在，小皇帝已經在她眼前踱來晃去七十個來回了。瞧他一副心事重重話在心頭口難開的樣子，她都替他著急。春夜好入眠，月已至中天，她還想回去睡覺哩。

踱了又踱，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龍禨在她面前停下來回的步子，「今夜朕特地請老師進宮，其實……是有一事相求！」大概是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的關系，他的俊臉上有些僵硬不自在。

一手掩上紅唇，不知是為了遮呵欠還是遮笑意，碧羅微微嘆息︰「皇上這話真是讓臣……」該說無地自容嗎？她搖了搖頭，改口︰「皇上有什麼事盡避吩咐。」

就沖他這話，就沖他這表情，要她去殺人……呃！這個除外，她不會武功，其他事都可以商量。認識將近十年，第一次看到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嘖！可謂奇觀……瀲灩的桃花眼突然垂下，怕被人瞧見其中濃濃的笑意。嘲笑皇帝可是大不敬呢。

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龍禨年輕的臉上更顯出不自在，低斂的雙眼中卻閃過一絲犀利。

「這件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兩年前朕曾偶遇一女子，深為喜愛，欲納之為妃，但不知她心意如何，故而……故而想請老師為朕探听探听。」

「皇上既然喜歡這女子，下一道聖旨召她入宮便可，何須如此費神。」而且還是讓她費神。

龍禨有些著急地上前一步道︰「老師有所不知！此女與眾不同，性格剛烈不馴，若朕貿然下旨，恐怕她一時難以接受，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哦、哦！」偷偷地向後挪了挪，她真的有點被嚇到哦，「皇上希望臣怎麼做呢？」

早有預謀一般，他答得迅速︰「朕修書一封，明日老師你就帶著這封書信前往南方，交給那位姑娘並勸說她接受朕的心意。老師不在期間，朕對外就稱你身體違和告假休養。」

听起來倒也還算合情合理，這種事的確不好對外宣揚。她不甚在意，只抓到一個重點——「南方？」

「是的。」

他臉上的笑有點陰險……至少在她看來是如此啦。

「這女子便是滄瀾城主李冀之女，李縴雲。」

猛地瞪大眼楮，她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李縴雲是誰她不知道，但李冀跟她的淵源可就不淺了。李冀是兩朝老臣，與她同為先皇遺命的四位輔政大臣之一，性格剛烈耿直，一副牛脾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此人最厭惡的就是身為帝師卻「毫無師德」的她，當年曾一度咆哮朝堂參她結黨營私專攬朝政，還斥她為敗壞朝綱的禍國妖孽。本來她也不甚在意，可後來被吵得實在煩了，就尋了個隙將他貶到滄瀾城養老去了，當時老頭子那憤慨的表情還讓她樂了好一陣子咧。如今小皇帝要她去代為求聘李冀之女……

那　老頭恐怕不會給面子啊！

先撇開這個不說，光是小皇帝的心思就很值得玩味——他想支開她，是在策劃什麼吧？

見她沉吟不語，龍禨暗自捏了把汗，心下暗忖自己是不是太操之過急讓她起了疑心？覷了覷她看不出情緒的桃花眼，他謹慎地開口︰「其實此事本該由朕親自去辦，可朕一旦離宮必定滿朝皆知，到時候傳揚出去恐怕有失皇家體統。思來想去，朕最信任的唯有老師……」

他最信任她？心底冷笑一聲，碧羅截住他的話︰「皇上放心，臣明日便啟程前往滄瀾，一定替皇上辦妥此事。」橫豎待在都中無聊，就讓她看看小皇帝能在這段時間玩出什麼把戲吧。

她竟然答應得如此輕易？

雖然感到意外，但龍禨並沒有表現出來。

「那就有勞老師了。」揚聲一喚，「行天！」

黑衣護衛從殿外走入，恭謹地侍立一旁。

轉向碧羅，龍禨笑眯眯地道︰「滄瀾路遙，老師雖有小雨隨侍身側，但有些事情還是男人去辦比較方便，就讓行天隨老師南下吧。」

「葉護衛身負保護皇上的重任，實在不該為臣……」一記淡淡的眸光瞥來，她識相地改口︰「那就多謝皇上了。有葉護衛在，想必定能一路無憂。」

滿意地點點頭，他走向御案，「書信明日行天會送至太傅府，時候也不早了，老師先回去吧。春夜寒涼，路上小心。」

「謝皇上！」噢，終于可以回去睡了。

殿外，蒼穹深沉，幾顆星子明明滅滅，陰風陣陣，不是什麼好天氣。

開始了嗎？碧羅垂首一笑，搖頭慢慢走遠。

殿內。

陰沉地看著那道優雅的身影步入茫茫夜色後，龍禨才緩緩開口︰「行天。」

「是。」葉行天低應。

「太傅——是個什麼樣的人？」

「朝中人人皆知，太傅大人學識淵博曉暢古今，不但是皇上的授業恩師，更是皇上治理國家的左膀右臂。」他忠實地再現官方的台面說法。

龍禨輕哂︰「是嗎？那你的看法呢？」

「太傅……」憶起那妖嬈的笑顏，他仔細地斟酌用詞，「像狐狸。」

「狐狸？」

「是的，狐狸。」而且還是最珍稀的品種。高傲優雅、狡詐深沉，心情好的時候會逗逗你，心情不好了就狠狠咬你一口。幾日前某位張姓大人青白相交的臉又浮上他腦海。

嗤笑一聲，龍禨拿起一道奏折閱覽。

「太傅手中有一樣東西。」

葉行天保持緘默地立于階下。

「這件東西可不簡單，那是八年前先皇臨終之時交給太傅的一道密詔。沒有人知道里面寫了什麼，包括朕。」捻起案上朱筆批示奏折，他用閑聊似的語氣繼續道︰「父皇生前對太傅極為信任，他選擇將遺詔交給一個他非常信任的人而並非公諸于世，這就足以說明——密詔的內容不簡單啊。你說密詔上會寫些什麼呢？」

眼觀鼻、鼻觀心，葉行天聰明地不作任何回應，而龍禨顯然也不需要他的回應。

「這麼多年來，太傅從未公開過遺詔，就好像已經忘了似的。直到半個月前……」捏著奏折的手緊了緊，「她從北地返回皇都的路上遇襲，刺客正是為了遺詔而來。」

「到底是誰想要這道遺詔呢？朕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想啊想，朕終于想到了。當年朕雖以嫡子身份立為太子，可……大皇兄非嫡出之子卻最受父皇喜愛。二皇兄雖因生母梁皇後早逝而無緣于儲位，但當年父皇病中時曾說過他這一生虧欠梁皇後許多，希望能夠有所補償……這麼一想通，那遺詔的內容就讓朕非常在意了。」

他是說……

漆黑的眸子閃了閃，葉行天恭敬地道︰「臣听聞，太傅當年對先皇有承諾，對皇上盡心盡力決不生二心——」那個妖嬈的女子可是皇上的老師，如果遺詔的內容當真是……那她應該會隱而不宣，這些年來她不都是這樣做的嗎？

「對，以十年為期。想想，那十年之期可不就是快到了？」擱下奏折，龍禨的表情變得有些陰狠，「對老師，朕可從來不敢掉以輕心……」那樣心思不定的女子，讓他實在是很不放心啊。

看向眼前的男子，他輕喚︰「行天。」

「臣在。」垂首侍立，葉行天眼中閃過一絲了悟。

「這就是朕讓你隨太傅前往滄瀾的原因。不管遺詔上寫了什麼，朕不想知道，也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知道，你明白嗎？」玉雕般的面容覆上一層寒霜，淡淡的月華光輝閃耀在精繡的明黃色龍袍上，此刻的龍禨看起來陰沉而危險，「朕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