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的半成品 第8章(2)
作者︰川上

「我從小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她靠在他懷里,突然有了傾訴的。

「我所謂的親生父親,你也見過了,就是藍天科技的董事長。董事長的名餃听來光彩奪目,實際上卻沒有實權。他靠女人起家,那個女人,你也見過,就是在蘭花小陛里遇到的那位夫人。

「人,是很貪心的動物,在沒得到想要的東西之前,願意拿所有的一切去換,可一旦得到了,又會覺得舍棄了太多而覺得自己犧牲過大。我父親就是如此。他過上了所謂上等人的生活,卻失去了當父親的權利。他的夫人,無法生育。早些時候,她可能也是心存愧疚的吧,否則她不會答應他那麼離譜的要求。她同意他借月復生子,而很不幸的,他挑中了我的母親,而我,就是那個借月復孕出的孩子。

「在這個故事當中,我的母親是最可憐的人。她愛著我父親,為了成全他男性灰姑娘的夢想,她不糾纏,不阻止,眼看著他攀上高枝成了別人的新郎。都說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說得很對。她明知借月復生子會帶來什麼後果,她卻刻意忽視,如果得不到他,那就得一個他的孩子也是好的。所以,就有了我。如果我是男孩兒,那我的命運可能又會有所不同,可惜,我是女孩兒,長相更多地承襲了母親的特質。這種特質是一根刺,深深扎進那位夫人心里,時時提醒她丈夫曾經和一個怎樣的女人發生過親密關系。

「對我的到來,最喜悅的就是母親。因為我是女孩兒,父親覺得我沒什麼用處,所以,他並沒有從母親手里搶走我。最初的幾年,我也是幸福的小孩兒,有人疼有人愛,盡避那個唯一的人是我母親,可是,只要有她,也就夠了。可是,生活從來沒有因為她對我的愛而放過她因一念之差所犯下的錯。對于生下我,她從沒後悔過,可是,我的到來,卻讓她的生活陷入了地獄。

「那個夫人,從沒讓她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從我有記憶始,母親就常帶著我搬家。短的時候,有時剛提著行李進門,一只腳還沒跨進門檻就被趕了出去,最長的時候,也不過是在一個地方住了一個月,那一個月是因為那個夫人剛好不巧地生病住院而無暇來找我母親的茬。在我母親遭受這一切的時候,那個男人一直都縮在那個夫人的背後,噤若寒蟬。每次,那個夫人都會指著我母親罵‘你這個小偷,偷別人男人的賤貨’,然後指著我罵‘有其母必有其女,你長大了也會是小偷’。無論我們搬到哪兒,她都有辦法找到我們,當著街坊四鄰的面,將我們罵得抬不起頭,逼得我們找不到立足之地。

「在那個年代,一個未婚先孕並且還是第三者的女人,想要在這個社會上有尊嚴地活下去,是那麼那麼難。生活艱苦,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人們的指指點點和謾罵侮辱。這個世界上,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越是卑賤,越是遭受欺凌和踐踏。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我和母親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陣砸門聲驚醒。母親不敢開門,摟著我縮在牆角,當門被砸開時,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晃了進來,非禮我母親。激烈的反抗中,我母親拿剪刀刺瞎了他一只眼楮,當鄰居趕來時,他竟然說是我母親勾引他,因為我母親嫌他給的錢少,所以才傷了他。沒有人听我母親的解釋,所有人都用唾棄的眼光看她,更有人以‘賣婬’的罪名將我母親扭送到了派出所。後來,我母親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刑,沒多久,她就在獄中自殺身亡。那一年,我五歲。」

听著她平板的敘述,尉遲來心如刀割。他無法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在面對唯一的親人離開時孤立無援求助無門的慘狀。而他當時在哪呢?他住在溫暖如春的屋子里,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當他享受生活的時候,她卻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承受著生活帶來的折磨。

尉遲來緊緊地摟著她,任何安慰的話在此時說來都覺得過于輕巧無謂。

「幸福的人,可能一直到七八歲才會記事,可是對痛苦的人來說,可能會連他來到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都能清楚記起。我想,我就是那個痛苦的人,記得我的第一聲啼哭,記得我母親流過的每一次淚受過的每一次苦,可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當我知道她自殺以後,我恨她,恨她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撇下我一個人走在冰冷黑暗里,好似永遠都見不到光明。

母親入獄後,我被送到了父親那里。那個夫人當著刑警的面,笑靨如花,轉過身去,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的父親對她唯命是從,完全一個鼻孔出氣。她要是給我一巴掌,他就跟在後面踹我一腳,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笑話,是個錯誤,是個抹不去的恥辱。我父親甚至對那個夫人說,她不是我孩子,你也知道她媽是個賣婬女,鬼知道她當時懷的是不是我的種,她讓我背了這麼多年黑鍋,你一定要幫我平反。

「我被趕出門的時候,他們寧願追著垃圾車跑上五百米把我的行李扔掉,也不願把我的全部家當還給我。從那天始,我就將自己判定為孤兒,並且毛遂自薦進了孤兒院。可惜,即便是住進了孤兒院,日子也無法太平。那個女人就像嗅覺靈敏的狗,當我看到她趾高氣揚地出現在孤兒院,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再也無法安寧。

「她似乎把欺負我當成了人生的至大樂趣,每次去孤兒院,她都會帶去很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可是,每次她都在派發之前對其他孩子說,唐一一是壞孩子,你們誰要是和她玩兒,這些東西就沒你的份。如果我不理她,她就揪著我頭發逼我看她,然後沖我冷笑,說什麼‘你母親竟然在我沒解氣之前就敢死去,那麼剩下的就母債女還,我會讓她在九泉之下都無法心安’。

「因為她的特別關照,我被完全孤立起來。吃飯時,別人是米飯饅頭,輪到我就是面湯泡飯,天冷時,別人好歹有件御寒的衣服,而我永遠只能瑟瑟發抖。吃飯時,我永遠被排在最後。干活時,我永遠被擺在第一。終于熬到上小學的時候,我被送到了寄宿學校,而那里,是另一段折磨的開始。

「剛入校沒多久,宿舍里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丟錢事件,而我則成了重點懷疑對象,我的身世再次被公諸于世。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明白,除非那個女人死,否則我這輩子我都別想安寧。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殺了她,可我是那麼不甘心,不甘心像我母親一樣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甘心在我死後還要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所以,我只能詛咒她,在心里無數次地詛咒她,祈求她遇到天災人禍被老天爺捉拿歸案。可是,她仍然活得好好的,並且數年如一日地操縱著我的人生。

「以後,只要誰丟了東西,我就被搜身。有時候,我是清白的,有時候,我百口難辯。有些人,我明明和他們無冤無仇,可他們偏偏喜歡與我作對。盡避我窮得只有兩件換洗衣服,只有一床薄薄的被褥,甚至窮得連個書包也沒有,可是他們就是有辦法把東西塞進我的口袋我的棉絮,一次又一次栽贓成功。

「從此,我的名聲大震,人人見了我都會說一句‘她就是那個小偷,她是她媽偷了別人的種生下來的’。盡避我的‘盜竊史’累累在目,可是學校並沒有開除我,也許在老師的心里也是知道我是無辜的,可是就是沒有人站出來替我說句公道話。我想,我做人真是很失敗。

「小學和初中就是在這樣隔三差五的捉賊聲中過去,人說經過千錘百煉之後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可我每次在听到‘丟’、‘偷’這兩字時還是會心驚肉跳,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次那些人又會想出什麼新花樣來折磨我。他們捉來蛇、蜘蛛、蠍子放進我被子里,他們讓我吃狗屎、喝人尿,他們讓我跪在地上受胯下之辱,只要他們在電視電影里看到什麼虐人新花樣,就會想找我一試,我變成了他們的白老鼠,他們喜歡看我尖叫、哭喊、流淚、求饒。可我就是不願讓他們得逞,無法得到滿足的他們最後就會對我拳打腳踢,最過分的一次是在初三,他們把我擄到學校後面的山上想強暴我。從來沒有哪一次,讓我對人性感到如此寒心,對人生感到如此絕望,對自己感到如此無力。我躺在泥地上,被他們按住了四肢,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月兌光了衣服露出了骯髒的身體,而我除了該死地認命外,只能當一只沒用的待宰羔羊。」

「一一,一一,別說了,別說了。」尉遲來摟著她顫栗不止的身體,眼淚奪眶而出。

唐一一微微一笑,那笑映入尉遲來的眼中,就像鋒利的刀刃,割筋斷骨。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一,一一,一一……」

他不敢想象她遭受了怎樣的對待,除了喚她的名兒,他不知說什麼才能彌合她心靈的傷口。

唐一一拭去他的眼淚,嘆了口氣,「不要對我說那三個字,那些事都和你沒有關系。你擔心的事,最後並沒有發生。是花哥,他救了我。他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我卻寧願他從沒救過我。初三的最後一天,同學都外出慶祝,我一人留在宿舍收拾東西,他來了,帶著酒氣,將我撲倒在床上,那一刻我想到了母親,我好恨!我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我想改變命運,可是該死的命運之神為什麼一直要把我往絕境上推?我努力掙扎,打破了他的頭,就好像歷史重演一樣,老師來了,同學來了,他開始胡言亂語,說我主動約他來的,說我主動月兌了衣服,說我是為了報恩要對他以身相許,說我是看中了他家的錢想要野雞變鳳凰。然後,他父母來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我兩耳光。我氣瘋了,回手就甩了他兩耳光,然後拎起板凳就砸爛了宿舍的窗戶,拾起玻璃碎片逼著他還我清白。圍觀的人都嚇壞了,沒想到向來忍氣吞聲忍辱負重的我竟然也會有爆發的一天。他一開始還嘴硬,當看到我毫不猶豫地往手腕上劃,他立刻改了口。眾人皆當成一場鬧劇,瞧完熱鬧也就撤了,可是我,卻從中明白,有時候以暴制暴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然後,我升了高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並爭取到了助學基金。我想,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就是助學基金。在遞交表格的時候我還忐忑不安,因為他們會做背景調查,而我的風評不佳,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竟然申請成功。我還記得那一天,當我接到通知時,我簡直難以相信,那可以說是我自母親去世後最快樂的一天。我問他們為什麼選中了我,那個人好溫柔好和善地沖我微笑,拍著我的頭說︰因為你值得。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話語,竟然可以產生那麼大的力量,讓我覺得可以繼續活著真是太好的一件事。

「高中的學費食宿費就這樣得到了解決,我開心地以為命運終于發生了轉機,哪曉得日子沒太平多久,我又成了小偷。只是,那一次,他們沒有得逞。在我被叫回宿舍,被指證說在我的被褥里發現誰丟的唇膏誰丟的項鏈誰丟的皮夾時,我要求驗指紋。雖然事後證明我是被陷害的,可是我過往的歷史再次暴曬在同學老師面前,我這輩子都擺月兌不了我的出生,擺月兌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為了避免再被陷害,我決定搬出宿舍自己一個人住。我利用課余時間找了幾個計時工計件工,可是沒做多久,就有人揭發檢舉說老板雇用童工。後來,我開始擺流動地攤,那種時時提防城管出現的日子,現在想來還是會心跳加速。好在,很快,我就到了十八歲,變成了可以理直氣壯到處打工的成年人。

「可是,打工生涯也並不是一帆風順,那個女人的觸角在這個城市里到處延伸,我就是不相信她可以壟斷這個城市的各行各業,我就是不願讓她看到我倒下看到我認命,她越打壓,我越要跳得更高。就這樣,磕磕絆絆中,我又升了大學,繼續和她磕磕絆絆,活到了畢業。

「我還以為,我畢業以後,她就會放過我。沒想到,她的戰斗力竟然這麼強,這麼多年了,她始終如一地保持著高昂的熱情。我找到的每一份工作,都干不完試用期。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說,你這輩子都休想翻身,那些小超市小飯館才是你的歸宿,你想當白領銀領金領,嘁,做夢!好在,我比她年輕,我想,只要我堅持到最後,只要我死得比她晚,我就是那個最後的勝利者。」

說到這里,她在他懷里蹭了蹭,尋到一個最佳位置,舒服地嘆了口氣。

如果能就這樣死去,她也知足了。

暮色四闔中,兩個人靜靜地深深地擁抱,好似唯有把自己嵌入彼此的懷里,才算是實現了人生的圓滿。

久久,久久之後,尉遲來才撫著她的頭說︰「一一,我不會讓你等那麼久。」

睡意朦朧的唐一一眯了眯眼,將頭在他胸口輾了輾,含糊地問︰「什麼?」

「沒什麼,睡吧。」

他低頭親了親她的臉,手輕輕地捋著她後頸的碎發,雙眼微合,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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